“……晴明……”
“心肃啊,所以我想创造一个那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所有人都必须遵循法律行事,任何人都无权伤害别人──那样的话,只要你不想伤害别人,应该就能平平安安地渡过一生一世吧?”
“可是,晴明,你怎麽会不在呢?你说过你会永远守护我的。”
“我和你不一样,心肃。”晴明的眼中泛起浓浓的悲哀,“当生命走到尽头时,你会死,然後通过轮回、转世,经历新的生命历程;而我呢,我不会死,可以几百年几千年地活下去,但终有一天我的灵魂会因承受不了时间而毁灭,完全消失,没有转世的可能。”他看著心肃,眼中满是依恋:“总有一天我会不在的。”
“而在那之前,我要为你创造一个可以平安生活的世界。”
对西白国试探性的动武与求亲的国书,青东国的回应态度也颇耐人寻味。一方面,青东王将正在南部新领地处理战后重建工作的“鹰帅”罗严及他麾下的天行军紧急召回京城与苍王直属的“青龙军”中的天行部队混合编成空中作战部队日夜操练,给西白使者造成青东国即将直接向西白本土出兵的印象,另一方面,青东国又频繁调动各地驻军,重新整备了旧南朱军队,将大量军械与粮草运往西南边境,让早已对南方沃土垂涎三尺的西白军摸不清对手的行动,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哼!不过是打草惊蛇调虎离山围魏救赵釜底抽薪的连环计而已!”重重地将来自两个地方的报告摔在桌子上,西白王风华的表情中却一点都没有看穿敌人诡计的喜悦之意,反而有一种隐忍的愤怒。在他书桌上静静躺着一封已拆封的信,侍童柳思偷偷用眼角余光看时,见那素蓝笺纸上并没有抬头和落款,只写着“我并没忘记”这几个没头没尾的字,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是青东王的来信吧?柳思暗自忖夺着。只是那信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求饶不像求饶,威胁不像威胁,没头没脑地令人生疑,但联系到散落得桌边地上都是的报告,这冰雪聪明的少年便明白了:青东王这是在威胁他们呢。
“我并没忘记”是没忘记恩还是没忘记仇?听说青东王与西白王之间的恩怨纠缠得怎么算都算不清,但这一次,青东王没忘记的,该是恩吧!否则,也不需要把调兵遣将之事弄得如此大张旗鼓唯恐不能人尽皆知,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风华——青东已布下天罗地网,你若胆敢出兵,便得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柳思的猜测并不完全正确。风华也知道龙晴明是打着这样的算盘想让自己偃旗息鼓。但他更清楚一直没有增募士兵与增加税收的青东国应该没有立即在南方还是满目疮痍的情况下开始西征的实力,也就是说,青东国所摆出的姿态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南方的肥沃的红土地像一块散发着扑鼻香味的鲜肉吸引着风华这头饥肠辘辘的猛虎,风华真想挥师南下将本属于禽族的国土收归囊中,同时他也知道,绝不能对现在的青东王掉以轻心——假如万一自己率军出击后青东国即派罗严与武心肃直扑西白王都该如何是好?南方红土就像一块放在火中烧烤得香味四溢的肥肉,令风华欲吃不得,欲弃不舍。
沉思许久,风华忽像想到什么好主意般笑了。抬手将心爱的侍童唤到身边,风华轻轻抚摸怀中那张与青东王颇为相似的脸,问道:“前几天来的那个禽族使者还在吗?”
“他还在等待陛下的召见呢。”拥有与青东王相似面孔的少年用极柔顺的语调回答:“陛下是决定如何回复他了吗?”
“嗯。”风华点了点头:“你去告诉他,我愿意给那些流亡的禽族一个栖身之处——包括他们尊贵的太子殿下。”
“南朱这块肉虽烫,但凉一凉,还是相当可口的。只是我得小心别在肉凉了之前就被那些有尖喙的鸟儿们叼了去才是。”白凤炎晓——这个带着禽族复国全部希望的男子应该就是能为风华从火中取出美味的关键之人吧?只是他可比南朱王炎旭难缠多了。
但,也可口多了。玉雪冰清圣洁无比的白凤在这乱世中,也只能成为强者的美餐而已。不落到风华口中也会落到别人盘中——这是不甘失败的弱者的宿命,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啊……
就这样,炎晓以介与客卿与男宠间的身份被风华所接纳,在西风高原上竖立起反抗龙族的军旗,吸引了为数不少未被龙族捕获的禽族遗民。而他并不知道,他为复国所做的一切反倒帮龙族之王在统一天下的棋盘上走了最关键的几步,成为日后对西白国最凌厉的杀着。
“行了!”罗严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粒白子,宣告一场拚杀的结束。在他对面,龙晴明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打乱棋盘,伸个懒腰长叹一声:“总算完了!”
武心肃慢慢啜着杯中的茶呵呵笑着,打趣道:“用全军覆没足以形容您今天的战果吗,我的陛下?”
“哼!输了棋有什么关系?只要我的施政不像棋艺那么烂就好了!”
“这倒是真的。”罗严此刻的笑容是极明净的,像看着自己溺爱的弟弟们斗嘴的兄长。对武心肃,罗严是真的产生了一种类似兄长的心态——大概是英雄间的惺惺相惜吧?一颗颗收收拾起杂乱的黑白棋子,罗严似想起什么般开口:“对了,听说陛下打算把在青东国内的禽族全部收编入军队中?”
“是的。”龙晴明点点头:“有棋子有要充分利用嘛!而且虽说我下诏严禁龙族与贵族、官员们以任何方式骚扰、伤害那些投降的禽族——但,人心之龌龊罗严你也是知道的。禽族若只是如此闲置着,难保不受人欺负。给他们差事,那些见风使舵惯了的人才不敢随便去招惹事非。”
“所以我和陛下商量了,打算把那些人都交给你——除了凤凰是被永久封印住神力无法再上战场了,其他孔雀大鹏之类都没受什么大损伤,只要收伏了他们的心,在以后的战斗中就会是极强的战力。”
“说得可真简单!”罗严苦笑道:“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新王朝效命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些禽族向来以炎旭为马首是瞻——如今想降服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让昔日的南朱王为为青东王效命。”
“你的意思是……让炎旭出侍为官?”
“是的。”罗严颌首。“这话题由我来说并不合适……毕竟我也是禽族,弄不好就会让有心人说成另有图谋。但若要重新编组禽族军队,这是最好的办法。”
“确实如此。”心肃咬着嘴唇:“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但若让炎旭出侍的话……恐怕他不肯安安份份的呢。”
“而且他肯不肯出侍还是一个问题……终不能他不想当官我硬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为自己倒了杯茶,晴明边喝边说道。
“这倒不需要……让我想想……对了,炎旭最心疼的就是么弟炎阳……也许可以从他下手。”
“你是说……把他当做人质?”睛明皱眉。
“有点不上台面,但是有效。”罗严半真半假地提议道:“陛下可以招他入宫当侍卫,把他变相软禁起来。”
“这样的话炎旭恐怕就无法再拒绝来自陛下的任何要求了。而且……为了亲爱的弟弟,他应该也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的行为了。”
就这样,禽族的命运被再一次改变,极戏剧化地与在西白国惨淡经营着抵抗龙族的大业的炎晓呈现出同室操戈的局面。
枢机
当第一片黄叶出现的时候,炎阳终于能以国王近侍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陪伴在令他倾慕不已的青东王身边,而他的长兄炎旭也接受了青东王的诏令,出任相当于国君私人幕僚的兰台学士。
不论是国王近侍还是兰台学士,凤族兄弟所处的地位,距离青东国的权力中枢仅一步之遥。因此,炎旭的原以为自己已变得如槁木死灰般的心又获得了新的生命力,近在咫尺的权力让他重新看到了复国的希望。
而对国王这样的人事安排,无论是被称为龙族两大支柱的苍王与首相还是刚刚晋升为元帅的罗严都曾提出过异议,但国王却以高深莫测的笑容阻止了心腹们的劝谏,并利用夜间寝床上的密谈与苍王达成共识,最终还是按自己的意愿将失去宝座与国土的君王收纳于身边。
炎晓在狂风呼啸的西风高原上得到了这个消息。紧紧地将从信鸽爪上取下的纸片捏在掌心,炎晓望着东方天空的尽头,心中发出无声的呼唤:“大哥……”
“要是三弟还在的话有多好?”要是三弟炎华还在,那大哥身边就不会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了——不,若是炎华还在,南朱国根本就不会落到亡国的境地。而自己……也不会被逼得流落到严苛干旱的西白国,背负着凤族复兴的唯一希望与凶残狡诈的白虎尔谀我诈,虚于委蛇。
在南朱国境内,鹄族长老明伽正秘密集结军队,而支持他们的全部动力就是希望有一天能重新看见辉煌美丽的朱凤出现在天空中领导他们将龙族赶出南朱国境,赶出他们的家。
正因为这样,炎晓选择的流亡地是西白而不是南朱——龙晴明虽答应暂时不动那几个孩子,但他一定派了密探追踪自己的行踪。如果炎晓投奔尚未被青东国找到的明伽的话,那么他的行为毫无疑问就是在为青东国指引扑灭这一撮反抗青东统治的小小火苗的方向。
“在想什么?”风华悠闲地踱到炎晓身边,与他并肩站着俯视脚下的悬崖:“看来你已经知道炎旭与炎阳的事了。”
“是的。”炎晓漠然地点点头,“难为我大哥了。”
“确实挺难为他的。”风华碧色的眼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出一种奇特的色彩,像幽暗的绿宝石中燃烧着一团火焰:“龙族生性多疑善妒。夹在龙晴明与武心肃之间,他们俩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如果我没弄错的话,炎华当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杀的。”
一瞬间,炎晓原本淡漠得像面具般的表情仿佛出现了一条极大的裂缝,却又立刻恢复平静。“……确实如此……”他的声音中孕含了无限苦涩。这时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大哥如此担心青东王对炎阳是否有意了——那是一个几乎无力保护弟妹们的兄长害怕再失去亲人的恐惧。
禽族直系王族一共十二人,长男炎旭、四女炎昭(翡凰)、六男炎恒、七女炎星(紫凰)、八男炎晨、幺男炎阳现被龙族软禁在曼兑城中,五、炎曦向来体弱,被押送到曼兑不久就已病故,次男炎晓携炎旭长子炎耀、次子炎辉与还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幼女流亡西白,骨肉离散,天各一方。
炎晓曾打算利用青东王对炎阳动心之机顺水推舟,挑起青东王与苍王之间的矛盾并从中取利。但风华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如当头棒喝,提醒了他——炎阳若真的身陷青东宫廷争纷,如何能全身而退?
大哥看似温和软弱,却一直在用他的方式保护我们……想到这些,炎晓的眼神中第一次露出脆弱与迷茫。风华在一旁见了,不由心中一动:想不到这个容貌端丽神色如冰看起来永远都傲不可攀的男子竟然也会有如此惹人怜爱的表情!
想到这些,炎晓的眼神中第一次露出脆弱与迷茫。风华在一旁见了,不由心中一动:想不到这个容貌端丽神色如冰看起来永远都傲不可攀的男子竟然会露出如此惹人怜爱的表情!才想把他扯入怀中轻薄几下,炎晓的神情却又变回了招牌似的冷然高傲,转脸向风华微微一笑,却连那笑意也是冷冰冰的似的:“陛下当初并不是因为贪图美貌风流与床笫之欢才收留我们的吧?”
风华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我是为了江山。”
“现在龙族经过一场大战元气大伤,正是出兵的好时机,陛下又为何按兵不动?”炎晓淡淡道:“陛下若此刻挥师南下,龙族虽不能说是全无还手之力,但若要大举反击……却是痴人说梦。”
“你说的不错。”风华碧色的眼中绽出灼热的光:“南方守卫薄弱,绝对无法抵挡我军铁骑——龙晴明也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干脆把唯一能守卫南方疆域与我正面对决的罗严调回曼兑,把南方的大门完全向我敞开,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若出兵,他会立即直扑西白王都,抄了我的后路。”风华的笑容带着几分嗜血的狠厉:“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我美丽的客卿?”
“难道青东国就不怕被别人抄了老窝?玄北局势渐稳,平亲王玄光掌权只怕就是这几天的事。”
风华瞅了炎晓几眼,神情有丝怪异:“如果没意外,继任玄北王的应该是玄光的长子玄夜;玄光么……大概是王父太上王吧。”
“那不正好?玄光与青东王之间素有积怨。何况听说玄夜对武心肃情意甚深,想必也对青东王恨之入骨。我们何不从中取利?”
风华沉吟半晌,慢慢开口说道:“你无非就是想说动我出兵罢了。”
“我一出兵,不论胜负,青东国总会闹得鸡飞狗跳,大军西移,你便可联络南方的旧部潜入曼兑救出你的兄弟们……你是不是这样想的?”风华转头看着炎晓,语气和脸色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禽族生来美丽聪慧,但你们的聪明是为艺术而存在的……你闪根本就不适合与人勾心斗角。”风华摇了摇头,带着几分遗憾,几许怜悯:“你三弟炎华的教训还不够吗?阴谋诡计这样的东西只适合龙族,不适合你们这些美丽骄傲的鸟儿。”
“你……”
“你大概忘了,你是龙晴明放出来的……虽然也许是他瞒着武心肃私自这样做的,但你以为他不会派人追踪你的行迹吗?对他而言……只有武心肃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风华轻轻抬起炎晓的下颌:“你说……他会不会拿你的兄弟们来逼迫你为他做事呢?比方说……削弱我西白国的国力或是……干脆拿下我的人头?”
“你……怀、疑……我?”炎晓的声音变成断断续续的艰涩,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风华的手指在他洁白纤细的脖子上渐渐收紧,夺去了他呼吸的能力。
“你很可怜。”风华的声音平板而没有温度。“被夺去的凤凰的翅膀后不得不一个人背负着整个国家与种族的希望,孤立无援,身边全是敌人,仅有的武器就是这个美丽的身体和聪明的头脑……”风华的手松了松,细细摸着掌中光洁的皮肤,柔滑细腻,能西白国最美丽的少年少女都妒嫉不已的细腻肌肤。“我没办法对你真正地狠下心肠呢!虽然我喜欢青东王,却可以毫不顾虑地用最不留余地的狠毒手段和他明争暗斗,因为他身边有武心肃,那个人会守着他,不顾性命地守着他,所以我不怕他斗不过我。可是你呢?虽然明知你在根我耍花招,虽然明知你在算计我,虽然明知你……和他之间不清不白,但我还是没办法对你绝情……知道为什么吗?”
“你……根本不用可怜我……”
“可怜吗?也许有一点吧!”风华叹了口气:“你脆弱的样子让我很心疼,忍不住就想保护你,帮助你。”他从炎晓的脖子上收回手,神色悲伤。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炎晓那拚命维护骄傲的样子在他看来,很像几年前的龙晴明。
那个失去爱情却不肯承认,心碎了也不在乎的倔强少年。昂着头,不肯落泪,以为不哭就没人知道自己曾受过伤的少年。
也很像从前的自己。
背着夕阳的光,炎晓主动向风华献上自己的唇。炎晓清楚这一次的吻不是为了迷惑或讨好,而是单纯的,单纯的不想看到风华悲伤的眼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西风一如继往地呼啸着,看见一切又遗忘一切,改变所有唯独不改变自身,因为风,就是时间。
一片红叶被风从枝头带落,在空中轻巧地旋了几个身,斜斜转折,终于在一片刺绣着淡青色精致龙型花纹的白色绢布停下,而且堪堪地落在探出的龙爪上,远远看去像青龙掌中托着一朵红色火焰,色彩瑰丽,动人心魄。
“又是秋天了啊……”晴明从衣襟上拈起落叶,凑近鼻端闻了闻,淡淡笑道:“庆典又要开始了,到时候可有景相忙的了。”
“今年我国国威大盛,所以庆典也一定要办得比往年更为热闹才好。”景凌伸手往空中一抄,从风中截住一片枯叶,在指间把玩着,露出难得的笑容:“不知不觉,陛下也成年了。”他微吁一口气,眼神中唏嘘、有安慰、有喜悦、有如释重负,如一个老农望见经过一年辛勤耕种的田地即将收获,“这三年,可真难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