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洗脸刷牙收拾完毕的江若回到厨房,站在水池边帮方姨打下手。做饭他不擅长,洗菜择菜还凑合。
方姨也乐得有人陪她说话,两人从最近的肉价菜价聊到这处房产高昂的物业费,再聊到位于枫城南面的席家主宅。据说那房子建成了好几十年,每年的维护保养费都是天文数字。
“那房子气派归气派,打扫起来太累人啦,他们家的人个顶个的怪脾气,都不喜欢外人进家门,保洁也没法请,全靠我和一名管家撑着。”
敢用“怪脾气”描述主顾家的人,想来与他们关系不错。江若说:“那说明他们把你当自家人,太累的话可以适当降低打扫频率,相信他们会理解的。”
方姨叹了口气:“要是换成前头那位夫人,定然是不会说什么。虽然她有时候脾气坏了点,但心眼是极好的,现在这位女主人就……”
想起和席与风的继母仅有的两面之缘,江若颇有感触:“难怪说他小时候过得不好。”
在这样的后妈手里,怎么可能过得好。
方姨一愣,继而道:“小风没同你说吗?他的母亲是在他十九岁,也就是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去世的,所以小风没在萧夫人那里受太多苦,至少明面上没有,毕竟还有老爷在呢。”
“那……”刚想问,江若忽而想起上回席与风打断他俩聊天时冰冷的态度,忙收了声。
“怎么,你是想问他小时候怎么受的苦?”
“您还是别说了,省得他回来生气。”江若唯恐方姨嘴快,抢话道,“等他以后愿意说了,自然会告诉我。”
方姨本也没打算细说,听了这番话转头看了江若一眼,很是欣慰的样子。
随后叹息道:“难怪啊,小风那样孤僻惯了的孩子,会把你留在身边。”
中午两人一起吃了饭,收拾碗筷的时候,方姨又给江若讲了些席家无关紧要的事。
“二少爷是个不堪用的,老爷心里其实清楚着呢,但是没办法,好歹是席家的种,得把他往正路上领,不然传出去多难听。”
自打确认了方姨是席与风这边的,江若同她说话便没了忌讳:“那家伙何止不堪用,用不着谁传,外面都已经说得很不好听了吧。”
“也是。”方姨叹气,“到头来还是苦了小风,不仅要替他弟弟收拾烂摊子,还弄得有家不能回……”
江若眨眨眼睛:“这里不就是他的家吗?”
“这处房子是夫人留给他的,城南那套是夫人当年的陪嫁,当然也是他的。”方姨说着替席与风不平,“我早前就劝过老爷别把萧夫人和二少爷往那儿接,毕竟是夫人留下给小风当婚房的,让续弦和私生子住那儿,像什么话。”
听到“婚房”二字,江若愣了一下:“他……我说席与风,要结婚了吗?”
方姨也是说完才意识到不妥,面上稍有尴尬:“那倒没有,只是当年夫人临终前是这样说的……毕竟小风是长子,立业成家、传宗接代都是他必须肩负的责任。”
席与风回来的时候,方姨已经走了。
他把脱下来的大衣丢在沙发上,循着声音走到舞室门口,傍晚的夕阳透过窗户洒在暖色调的地板上,整个空间漫溢着一种澄亮的昏黄。
而江若,就在那光芒的正中央,向后弯折身体,做着扩胸开肩的伸展动作。
他在心里默默数秒,坚持到半分钟,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将身体复原,刚坐直就被一只手捞住腰肢,搂进一个带有秋日寒气的怀中。
江若乖顺地任由他抱着,眯起眼睛笑:“你回来啦。”
席与风“嗯”一声,问:“今天打算跳哪支舞?”
“还没想好。”江若抬头,用唇碰他下巴,“你想看我跳什么?”
“想看你十七岁——”
“不行。”江若即刻打断,“换一个。”
席与风本就是随口一提,江若不答应,他便陷入了沉思。
可惜他本身对艺术不感兴趣,想来想去,只说出一个《天鹅湖》。
江若笑起来:“你怎么知道《天鹅湖》有男版?可是我好多年不跳芭蕾了,驾驭不了。”
过一会儿,他又改口:“如果你想看我跳十七岁的那支《无名》,也不是不行。”
席与风愣了下,垂眸看向江若。
“但是有条件。”江若则冲他挑眉,“拿你的过往跟我交换,我就跳给你看。”
这场“生意”必然是做不成的。
让席与风这样防备心极强的人袒露心声,无异于让他自暴弱点,从未有人成功过,江若又哪来的自信当这第一人?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席与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回过头来问江若:“方姨又跟你说什么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江若反倒悠哉,“怎么,你要把我灭口吗?”
这态度,显然什么都没听说。
席与风浑然不觉自己松了口气:“灭口?”
江若点头:“对啊,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
席与风笑了声,然后双手轻轻一推,让江若站好:“那今晚的断头饭,多吃点。”
枫城的秋天似乎比其他地方的更短一些,从《悬崖》剧组杀青出来不到两周,温度已经降至个位数。
冬天近在眼前,江若好像也开始怕冷,除却必要的工作外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席与风那套大平层里,等他回来,吃饭,洗澡,然后上床。
每天如此,如同不断重复着一场主旨明确的演练,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也不问末日什么时候到来。
这天晚上亦然,只是正做到兴起之时,江若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
本来没打算管,江若甚至腾出手把手机挥到了地板上。
可那头不知怎么回事,没人接就不停地打进来,一直打到席与风不悦拧眉,江若也没了兴致,一个翻身从席与风身下爬出来,赤脚下床,弯腰捡起手机。
顺便随手捡一件浴袍披在身上,一边按下接通键,一边走到窗前。
从席与风这个角度,能看见一道清瘦的背影,修长的一双腿刚才还环在他腰间,皮肤上说不定还覆着一层湿漉漉的薄汗。
让席与风不由自主地起身,向他走过去。
虽说是在讲电话,可江若并没有怎么出声,“嗯”“哦”的几句应付,语气也淡极了。
电话挂断,一具温热身体从背后贴上来。
席与风单手揽着江若的腰,视线越过肩膀看他的脸。
或许江若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是空茫的。
不过就短暂的一刻,下一秒,江若就反身拉过席与风的手,往床边走去:“抱歉,让你扫兴了。”
他坐回床上:“我们继续。”
却被席与风按住肩膀,阻止了接下来的动作。
“怎么了?”席与风看着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眼神,让江若不得不承认,席与风是第一个,可能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仅通过他的神情状态,就知道他好还是不好的人。
所以他自以为藏得很隐秘的那些心思,不敢宣之于口的那些越界的念头,是不是也早被他看透,只是他怕麻烦,所以不说?
此刻的江若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也由此心想,还不如破罐破摔。
“我妈死了。”说完才觉得太像某句脏话,江若很轻地笑一声,扩充说明道,“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去世了。明天我得回一趟老家。”
第三十三章 “再让我抱一会儿。”
江若的老家位于我国东部的沿海城市,从枫城起飞两个小时到机场,然后转乘公交前往下辖县区。
到县里还要再转一次车去镇上。破旧的巴士开得摇摇晃晃,鼻间尽是汽油味和各种食物混杂的怪味,江若坐在后排靠窗位置,不顾天冷把车窗打开一条缝,脸凑过去呼吸新鲜空气。
从前完全没觉得这车坐着不舒服,有时候赶去县里学舞,能碰上空座位都高兴得原地欢呼。由此可见由奢入俭当真极难,坐多了席与风那辆百万级的商务车,如今坐回平民车就难受想吐,娇气得连江若自己都觉得好笑。
临到家门口,接到席与风的电话。
看时间估摸着他刚结束上午的工作,江若便自然地问他吃饭没。
席与风没回答,而是问他:“到了吗?”
昨晚说到要回老家,席与风先愣了下,然后翻行程表,表示可以腾出空送他回去。
江若拒绝了,理由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来回一趟一整天就耗在路上了,席总日理万机的,不值当。
况且,席与风和他算什么关系?情人回家奔丧让金主接送,未免太不识时务。
后面一条理由即便江若没说出口,席与风大概也能意识到。总之最后的结果如江若所愿,席与风让小沈订机票,又安排老刘把江若送到机场,自己则按原计划去公司工作。
这会儿接到电话,江若打起精神道:“就快了,拐个弯就到。”
“打车了?”
“不是。我们村交通不便,平时来往全靠牛车。”江若说着学了声牛叫,“哞——”
席与风:“……”
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席与风放下心,让他有事随时联系。
电话挂断时,巴士正在路口拐弯,前方路边一排排破败的筒子楼越来越近。
江若一面让司机前面停一下,一面伸了个懒腰,心说能有什么事。
最糟糕不过就是打起来,到时候也该联系110,而不是金主大人嘛。
江若的家——准确地说,是江若继父的家,在沿海小镇一幢约有二十年历史的某机械厂职工宿舍楼里。
据说当年能分到这房子的都是厂里的骨干员工,后来还听说这块就要拆迁了,每户能分得县城里的两套房。
前者无从考证,毕竟江若搬来这儿的时候已经十岁了,那会儿继父赵勇刚是工厂的会计师,不过没两年他就从单位下岗。后者更没谱,十年前就喊着要拆迁,到现在连个挖掘机的影子都没见着。
绕过砖缝里长满杂草的低矮围墙,走过一段十几年都没人修过的坑洼小路,拐进楼道里时,江若瞥了一眼堆着杂物的墙角,涂料脱落大半的墙面上,用水彩笔画的卡通小人依稀可见。
旁边是长短不一的几条线,江若走过去,用手比画了下最下面那条,心想原来十岁的我,只有这么点儿高。
二楼最西边那间,在楼下就看见门上挂了白绸。
人已经火化了,堂屋正中的桌子上摆了黑白照片和骨灰盒。屋里人不多,但江若出现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亲戚街坊们齐刷刷盯着他看,然后掩唇互相咬耳朵,说的显然不是什么中听的话。
江若恍若未闻,跪在桌前的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转身。
“是小若吗?”里屋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胡子拉碴的男人,叫住了他,“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这就要走了?”
五分钟后,江若跟着赵勇刚进到里屋,开门见山先问一场丧事下来花了多少钱。
赵勇刚嗤道:“小若现在有钱了,难怪都不稀罕回来。”
江若懒得与他周旋,从旁边的斗柜上拿起账本一样的簿子,翻到记有丧葬费及请客摆酒费用的那一页,手机调出计算机按了下,当场就把钱通过网银转了过去。
收到入账的短信提示,赵勇刚看着手机笑:“果然是有钱了,这回傍上的又是哪个舞团团长的儿子?”
江若不予理会,冷着一张脸把账本放回去。
动作稍慢了些,被赵勇刚捉住手,很是旖旎地捏了捏:“小若怎么不理叔叔?果真是当了明星,脾气都变大了,从前你可是听话得很。”
话音尚未落下,就听“啪”的一声,江若抽回手时用力过度,直接甩了赵勇刚一巴掌。
幸而此人皮肤黝黑,褶皱遍布,脸都被打得发麻竟也没留印子,只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腾地站起来:“你个臭婊子,跟你妈一样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当年要不是我供你学跳舞,你哪有机会——”
江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是啊,要不是你,我哪有机会碰到彭伟彬,哪有机会见识比你更肮脏的人?”
赵勇刚面上戾色更甚,语气兼有嘲讽:“什么叫脏?你十三岁的时候被你妈送到我房里,换了一笔学舞的费用叫脏,还是你被那姓彭的小子送出去讨好别人,谋取好前途……等价交换那叫脏?这当中你敢说你一点好处都没占?”
听到一半,江若的脸色已惨白如纸。
他强撑着一口气,从手机里翻出前两年的转账记录:“欠你的钱我已经还清了,和彭伟彬的事与你无关。”
见他露出与小时候相似的怯懦,赵勇刚露出得逞的笑:“是啊,已经还清了。叔叔只是喜欢你,想亲亲你抱抱你……叔叔惦记了你这么些年,你说你是不是该……”
没说完的话消失在刀锋反射的晃眼亮光中。
江若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刀,刀尖正对赵勇刚腹部,再向前一步,便可开膛破肚。
赵勇刚一时吓得不敢动,江若倒是笑了一声,配合着他苍白的脸色,颇有几分诡异的阴森。
声音也冰冷:“你说,我是不是该报警,告你个猥亵罪?”
赵勇刚结结巴巴:“你、你没有证据!”
“谁说没有?”江若无甚情绪地挑了下眉,“当年你让我用腿帮你夹出来,留在我腿上的脏东西被我存证了,现在刑侦技术这么发达,相信告你个猥亵儿童罪,判你个十年八年应该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