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刚立时面如死灰。
这种人,没脸没皮活了大半辈子,临到头最怕的就是晚节不保。
坐牢是小事,要是让人知道苦心维持多年的“正常人”形象全是捏造,娶两任妻子也不过为了遮掩性向,怕是直到咽气,他都没法安心合眼。
想到这里,江若既觉得可笑,又觉得他有点可怜。
其实哪有什么存证,信口胡诌吓唬他罢了。
“不想和彭伟彬落得同样的下场,建议你还是少为非作歹,多给自己积点阴德。”
边说边往后退,到门口把手中的刀丢在地上,江若说:“我和你已经两清了,以后我不会回来,也请你不要以任何理由来找我。”
“否则后果自负。”
回到堂屋,江若又坐了一会儿,缓过劲来才往外走。
他知道自己这次回来,会引起一番讨论,却没想到这些碎嘴街坊如此耐不住,还在人家家门口,就聊得热火朝天。
无非是先感叹骨灰盒里的女人命不好,四十来岁得了癌,据说死的时候都瘦脱了相。
接着干脆带上了江若的妈妈吴萍的大名,说她生前是个怎样风骚的女人,克死了前夫,带着那么大个儿子都能再嫁个当会计师的男人,可见老天是公平的,活该她活不长。
又说江若是大狐狸精生出来的小狐狸精,一脉相承的不要脸,学什么跳舞,不过是些搔首弄姿勾引男人的手段。
可是现在人家出息了,成明星了,前阵子还在电视上看到他呢。
呵,那又如何,也不知傍上了哪个人傻钱多的大款,大款也不怕穿破鞋沾上腥臊气。
…………
这种话江若听多了,小时候听了吴萍的话忍气吞声,如今想来只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他大步转弯,一掌拍在楼道口发黄生锈的铁门上,“咣”的一声巨响,把围在一起的几个人吓得差点跳起来。
他站在几阶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似在用眼神说——让开。
那几个人就慌忙退向两边,自发地让开一条道。
江若走出去两步,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上一个骂我破鞋的在医院躺了好几天,现在妻离子散整个家都垮了。”他勾唇一笑,无所谓的样子,“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亲自试试看。”
离开筒子楼,江若没有立刻回枫城,而是一个人在镇上瞎溜达。
路过镇中心小学,他站在围栏外,看一帮小孩在操场上你追我赶地疯跑,欢笑声响彻云霄。旁边紧挨着的中学则安静许多,偶有学生进出,也都抱著书脚步匆匆,许是赶着回教室温书,不忍蹉跎岁月。
教学楼几经修葺,早已不是江若在的时候的样子。他还特地绕去后门,看看原本上午用作舞室,下午改作画室的那间活动板房,还在不在。
或许他的形迹太可疑,被门卫大叔当成不法分子叫住。
江若只好告诉他自己曾经在这里念书,想知道现在学校还有没有舞蹈社团。
“舞蹈社团?早两年就取消啦。”大叔回想了下,说,“先前有个从这儿出去,以全国第一的成绩考上枫城舞蹈学院的,学校还把他的名字和那些优等生的一起挂在荣誉墙上。”
“……是吗?”
“是啊,多光荣。不过后来听说那学生辍学了,因为一些不光彩的事,好像还进了局子,荣誉墙上的名字就被撤了,舞蹈社团也跟着没落,渐渐无人问津咯。”
昨晚没睡好,江若在回程的大巴车上打了会儿瞌睡。
如此短的时间里,竟然做了个梦。
空旷的房间,吴萍坐在正中的一把椅子上掩面痛哭。
问她为什么哭,她就抽抽噎噎地说自己命苦,第一任丈夫酗酒家暴,第二任丈夫是个变态同性恋。
从小她就是他们那片最漂亮的女孩,人人都说她会嫁个好男人,有个好归宿,谁能想到她的命这么苦。
梦里的江若,和小时候一样,上前拉住妈妈的手,告诉她,那你还有我呀。
谁知上一秒还在哭泣的女人,下一秒突然抬起头,面目狰狞地说:“你算什么东西?竟然跟我抢男人,要是知道你这么贱,我倒宁愿从来没有生下你!”
等到江若害怕得后退,女人又收起了暴怒,摆出可怜至极的模样,轻轻地拉过他的手。
语气低微得近乎乞求:“宝贝乖,赵叔叔喜欢你,他会给你钱学跳舞……只要你今晚去他那边,跟他玩一会儿,我们母子俩就有好日子过了。”
醒来时后背爬满冷汗,江若大口喘气,良久才平复一场噩梦带来的恐惧。
这也是他临走前,连母亲遗照都不愿多看一眼的原因。在他年幼弱小需要庇护的时候,被至亲之人推向深渊,那么如今他为她做的也算仁至义尽。
毕竟吴萍卧病在床四年多,医药费几乎都是江若出的。他背上的最后一笔大额借款,是在安何心脏手术的前一个月才还清。
江若问心无愧,所以不需要回头。
哪怕死去的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但是,但是……死去的终究是他唯一的亲人,哪怕他总是半真半假地告诉别人,他的家人早就死了个干净。
江若忘不了她对自己的坏,同样忘不了那双属于母亲柔软的手。
那双手曾经搀着他,带他学会走路,也曾带着他在墙上刻下身高的刻度,为他的每一寸成长欢欣雀跃。
因此直到回到枫城,江若整个人还是茫然的,好像那些支撑着他活下去的爱与恨,如大梦一场,睁开眼的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席与风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江若。
他戴着口罩,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露在外面,有种形单影只的伶仃感。
等他从航站楼出来,席与风便大步上前。
可是江若迟钝到连确定站在面前的人是谁,都花了些时间。
继而弯眸笑起来:“你来啦。”
是谁先把谁带入怀中的,已经没人说得清。江若只觉得奇怪,明明是那样冰冷的人,怀抱却如此温暖。
于是在怀里的人动了动,似乎想要挣脱时,江若十指交握,用力把人抱得更紧。
“等一下。”他吸了吸鼻子,“再让我抱一会儿。”
他怕再不抱紧,连这本就不属于他的温暖,也快要离他而去。
第三十四章 算了吧
回去的车上,被问到后事处理得如何,江若说:“我就回去送笔钱,不然哪能这么快回来。”
这态度,怎么看都不像和家人关系融洽。席与风便没再问其他相关,只说:“如果需要帮忙的话……”
“你怎么整天尽想着帮人?”江若笑说,“倒真像人傻钱多的大款了。”
席与风问:“谁说我人傻钱多?”
江若忙捂自己的嘴:“不是我,我就随便揣测一下外界对你捧我这件事的看法。”
对此席与风不置一词。
过一会儿,江若才说:“真的没事,最近下来好几单酬劳,我现在也算脱贫奔小康了。”
“目光放长远,贪心一点也可以。”席与风说,“以后会赚更多。”
江若欣然接受了这个大饼,随即叹息道:“弄得我都想去你们公司工作了。”
席与风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在你这样的老板手下做事,肯定每天都信心满满,元气十足。”
“……”
回到席与风的住处,郑依婷刚好发来消息,问有没有时间开个短会。
五分钟后,三人语音会议开始。江若和席与风共用一个麦,坐得太近,江若闲不住地挑逗席与风,一会儿捏他手指玩,一会儿把脚从拖鞋里伸出来去碰他的小腿,就是不安分。
弄得席与风不得不发出警告,低喝道:“别闹。”
那头的郑依婷大概意识到什么,笑着说:“要不还是明天白天说吧,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席与风擒住江若乱动的手,让她继续说。
于是郑依婷长话短说地总结了下,主要三件事,一是给江若报的演技培训班下周开课,二是收到某网络综艺的邀约,三是来了一个不错的电影剧本。
挂断语音通话后,江若把上课地址存好,打开郑依婷发来的电子版剧本,翻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席与风:“那个和素人约会的综艺,你说我去不去?”
席与风正要去洗澡,闻言斜睨他一眼,像在说——你看着办。
江若立马做出选择:“约会哪有拍戏有意思,不去!”
这晚两人没有做,早早躺下酝酿睡意。
闭上眼,让刚看过的剧本里的情节在脑海中有声有色地重现,江若沉沉呼出一口气:“这个角色,我要定了。”
随后没等席与风开口,江若抢先道:“你不要插手,让我自己争取。”
席与风确实有追加投资直接把人塞进剧组的打算,闻言顿了顿,问:“这么自信?”
“也不是自信吧,我想看看自己究竟有几分真本事。”江若说着扭头看向身边的人,“要是我不行,席总再出马,反正不能白投资。”
有后门不走是傻瓜,浪费资源最可耻。
席与风笑了声。
沉默一阵,江若没头没脑地问:“那你觉得,我演得怎么样?”
几乎不曾犹豫,席与风说:“你很有天分。”
“未必是天分,可能是经历的累积。”江若转回去看天花板,“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过分地把主观意识投射在角色身上,不像在演戏,反而像在借角色宣泄。”
“只要能演好,方法不重要。”席与风说。
江若笑起来:“欸,席与风,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一种人?”
“哪种人?”
“像带了‘我宝最棒’滤镜的家长。”
“……”
“不过你说得对,只要能演好,能让更多人看到。”
“嗯。”
“就算我死了,到天堂门口,也会抓住每一个进去的人,问他们有没有看过我的电影。”
虽然席与风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自己跟不上江若的思维,但是江若对表演的渴望,他能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得非常具体。
于是伸手将人搂过来,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
“嗯。”席与风说,“所有人都要去看你的电影。”
分明只是一句哄小孩般的附和,却令江若心神战栗。
或许因为刚经历一场死别,脆弱难以避免,心脏松动得仿佛一碰就要脱落。
可是他想,他们的关系里可以有主宰,有臣服,唯独不该有温情这种东西。
偏偏这东西江若得到得实在太多,多到他想打破,想撕碎。
更想像眼下攥住席与风的衣襟一样,牢牢握在手心。
休息在家的几天,江若约安何一起吃饭。
听说他母亲去世的消息,安何见他并没有流露悲伤,反而不放心:“要是难受你就说出来,你越是云淡风轻,我就越害怕。”
江若家里的事,安何多少知道一些。江若的性格,安何更是了解,他太要强,越是难过越是不会表现在脸上。
江若听完笑了:“真没事,我已经想通了,爱也好恨也罢,都改变不了她是我的母亲的事实。而她,已经死了。”
小时候最爱刨根问底地较真,等到长大,遇到再多不解的事,也只剩一句——算了吧。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成熟。
吴萍是怎么想的,生前究竟有没有后悔过,已经无从知晓。索性一把火烧了,灰烬撒入大海,被浪花吞噬,被时间掩埋,无论好的坏的,美好的肮脏的,从此都不复存在。
后来换了个愉快点的话题。
这次的地点是安何选的,据说是枫城的网红餐厅,光拿号排队就等了一个多小时。
虽然江若并不觉得这里的菜品口味比沙县小吃强多少。
饮料倒有几分特色,一杯颜色漂亮的鸡尾酒让江若品出了咖啡、烟草和酒精三重味道,尤其是打底的烈酒,让他想起那天晚上的泳池边,席与风喂他的那口威士忌。
安何见他感兴趣,主动说之前工作过的酒吧里有位调酒师建了自己的酒庄,需要好酒可以找他订。
江若把电话号码要了去,问:“他那边支持定制吗?”
“在那边喝的话应该可以现调,成品酒怕是……”
“我的意思是,能帮忙在瓶身上刻字之类的吗?”
“你要送礼?”
“嗯啊,感谢金主的栽培,明年继续努力。”
“……别告诉我你要把这句话刻在酒瓶上。”
“那不至于,我尽量表达得隐晦些。”
安何又观察了会儿,没忍住,说:“可我看你这表情,不像在给金主准备礼物,倒像在给男朋友……”
“是吗?”倒是给江若提供了新思路,“那我不如坦诚一点,反正选择权在他手上。”
安何咂摸了下这话,惊道:“你要告白?”
江若半真半假地挑眉:“也不是不行。”
为了摸清席与风在饮酒方面的偏好,江若趁方姨过来送食物,特地向她询问。
不过方姨对酒也一知半解,只说席与风平常喝的应该都是苏格兰威士忌,因为他曾在英国念书,多半是那边的同学教坏了他。
和所有正常的长辈一样,方姨对席与风抽烟喝酒的嗜好深恶痛绝,说到这事,甚至想拉拢江若,让他一起帮着劝他戒烟。
“小江你懂事,平时我不在他跟前,你帮我多劝劝他,烟不是好东西,能少抽就少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