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看的是《日月荆山》,这部剧正好卡在年关收尾。
被问到电视上的那些是不是真飞,江若说:“算是吧,绑上钢丝,把人吊起来。”
听得方姨直喊老天爷:“好好的人哪能那么吊哇,是不是很疼?”
“还好,就一点点。”
“下次别拍这种飞来飞去的啦,多危险。”
“这是工作,而且有保护措施,不危险的。”
“又不是只有这种可演,去演那种穿得漂漂亮亮的,在高楼大厦里拍的,轻松又体面。”
江若笑起来:“以我现在的咖位,还是戏挑我,不是我挑戏。”
“让小风给你挑哇。”方姨说,“他有门路,认识的人也多,让他给你找个既轻松又招人喜欢的电视剧拍,何苦遭那些罪。”
这话又让江若没法接,他抿唇半晌,说:“我和他已经分开了,今天是来拿东西的。”
“唉,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可惜,想试着说和说和。”停顿片刻,方姨还是没忍住,“真没有商量的余地啦?他身在这样的家庭,总有些不得已。我听说他和那位孟小姐达成了协议,只顶名头,不做真夫妻。”
“我知道。”江若接话,“但是我这个人心眼小,胆子也小,担不起这样不正常、不稳定的关系。”
方姨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罢了,是我自作主张,说胡话了。”方姨说,“不过我看得出来,小风是真的在意你,他只是太孤僻,不善于表达。如果先前他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小江你千万别生他的气。”
江若笑了:“我怎么会生他的气?”
后来话题重新回到烹饪上,江若把过年杀鸡的事讲给方姨听。
方姨听他细说了步骤,指出好几处错误操作,并给他重新梳理了一遍活禽的处理方法,江若怕记不住,甚至拿出手机记录在备忘录里。
聊着聊着,一碗汤就见了底,江若起身告辞。
拿起茶几上的剧本,江若又跑了趟舞室,把挂在窗帘后的跳舞娃娃摘下来。
上回把这东西也忘了,好在席与风没看见,顺道带走神不知鬼不觉。
把娃娃揣进口袋的时候,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江若不允许自己驻足细看,扭头快步离开房间。
方姨送他到门口,许是想到以后没机会见面,颇为遗憾地叹息道:“以后没人陪我这个老太婆说话了。”
江若心里发软:“您要是愿意,以后我有空就给您打电话。”
“真的?”
“当然,您还没教我怎么杀鱼呢,我也能给您讲讲剧组里有趣的事。”
方姨笑开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等人走了,大门关上,书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
算时间江若这会儿差不多到楼下,自书房出来后,席与风就走到面向小区正门的阳台,垂首往下看。
方姨收拾完桌子也跟过来,手上抱一件大衣:“天还凉着呢,别感冒了。”
席与风没吱声,接过衣服随意搭在臂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楼下。
他看见江若从楼道里出来,往小区门口行去。离得太远,只能看清他穿着一件米灰色的短款羽绒服,里面黄色的卫衣兜帽扣在头上,双手插在衣兜里,步子迈得很急。
像是怕冷,更像着急离开。
方姨也问:“这孩子赶着去哪儿啊?”
想到早上小沈那边传来的消息,席与风说:“他去拍戏,下午出发。”
方姨点点头,转脸见席与风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远到几乎看不见的人,心里不由得发酸。
“这么想见他,干吗不去送送,跟他说两句话?”
席与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异常安静。
良久,直到那芝麻大的背影也消失在视野中,席与风才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他不想看到我。”
方姨走之前,交代席与风记得喝汤,席与风应下了,她稍显宽慰地说:“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可惜事与愿违,席与风喝了汤,吃了助眠药,短暂地陷入浅眠,却又在半夜醒了过来,再无法入睡。
放在平日里,他就算睁着眼睛也能躺到天亮,今天不知怎么,心里积着一团化解不开的躁郁,躺着反而淤积,索性从床上起来,随便披件浴袍,走向客厅。
打开落地灯,摸到电视遥控器,首页就挂着江若去当飞行嘉宾的那档综艺,点开最新的一期,欢快的音乐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
席与风坐在沙发上,身体后仰,屏幕上不停变幻的画面映在他瞳孔里,也蒙上一层死水般的沉寂。
这期正好有江若出场,但是镜头不多,快进几次才等到他出现在画面中央,回答MC的问题。
应该是游戏结束后的中场休息环节,看背景在绿荫浓密的公园,江若坐在凉亭的一角,抱着瓶饮料喝得起劲,被MC抓到时一脸懵逼:“非常驻嘉宾也要接受采访吗?”
答案是要的。
问题很简单——你会如何向心上人表白?
这期拍在席与风生日之前,彼时的江若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己几天后会在那样的状况下袒露心迹,听到这个问题,第一反应便是犹豫:“啊……这个不太方便说吧,万一我喜欢的人看到这期节目,岂不是没有惊喜了?”
旁边插进一道男声,是那个名叫陈沐新的男演员:“飞行嘉宾的采访片段一般没机会播出去。”
MC也笑盈盈:“所以不用怕,大胆说出来!”
而江若全然不知是个套路,又踌躇片刻,才说:“表白的话,会用一首诗吧。”
“原来小江老师还有读诗的习惯。”
“并没有。学舞的时候,为了辅助肢体的情感表达,在老师的推荐下读过一些。”
“那会用哪首诗呢?”
江若略显羞赧地笑:“这就真不能说了。”
MC大呼吊胃口,缠着他讲,旁边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嘉宾则笑说:“没想到小江这么年轻,居然会跟我们老一辈的人一样,用酸掉牙的诗来表白。”
更有人开始大胆猜测,他会用“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江若被他们打趣得脸颊都泛红,憋了半天才说:“不会这么直接。”
他说,如果那首诗太露骨,他会掐掉带有“爱”字的那一句。
“就不怕对方看不懂吗?”有人问。
对此江若笑着说:“他想懂,自然能懂。不想懂的话,把‘我爱你’三个字对着他耳朵喊,也没用啊。”
节目在欢声笑语中结束,喧哗声停息时,席与风在漆黑的屏幕里看到漆黑的自己。
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向舞室,去到窗边,抬手掀起窗帘——什么都没有,挂在窗边的玩偶已经不见踪影。
他知道那个玩偶是谁的手笔,先前还不确定,刚才节目里镜头一晃,拍到陈沐新的背包,侧边挂着一模一样的东西。
而被他放在下方窗台的一只酒瓶,还好端端地在那里。
仿佛被扼住喉咙,一股让人喘不上气的闷窒让席与风眉心隆起。
修长手指抚上瓶身,将它拿起时,大拇指指腹下的细密凸起,让这陌生的不适感无限放大,好像握着的不是酒瓶,而是一柄尖锐的刀,稍不留神,就会被捅得鲜血淋漓。
实际上,为了把这瓶酒要回来,席与风付出了一些代价。
但都不值一提,自他看到瓶身底部的那行字母起。
多半是故意的,这行字刻得极小,若不是细心摩挲,根本发现不了。并且多半藏了让人看不懂的心思,这句诗用的是西班牙语的原版。
然而江若大概不知道,席与风在国外念商科的时候,辅修的就是西语。
并且当时为了迅速掌握一门语言,他正好读过这本著名的诗集。
瓶身上刻的是前半句——
La luna hace girar su rodaje de sueno.
Me miran con tus ojos las estrellas mas grandes.
月亮转动它梦的圆盘。
最大的那些星星借你的眼睛望着我。
不曾言明的后半句是——
Y como yo te amo, los pinos en el viento,
quieren cantar tu nombre con sus hojas de alambre.
而因为我爱你,风中的松树,
要用它们的针叶歌唱你的名。
原来在那之前,江若已经表白过心迹,说过“我爱你”。
我爱你。
可是我爱你。
事到如今,席与风才借着涌上心头的悔意,直面那道声音,抓住最后一簇能救他于黑暗中的火焰,再不吝啬地往里添柴,让钝痛演化为灼痛,也在所不惜。
后来是谁问——这就是你的爱吗?
想起江若被他按在床上时,死灰般绝望的神情,席与风从口袋里摸烟的动作都变得迟钝,好不容易将烟点上,送到唇边猛吸一口,再狠狠呼出,任由白色的烟雾飘荡、弥散,不成形。
而“爱”,渐渐有了具体的形状,越来越清晰。
爱是求而不得的纠缠,也是心灰意冷的逃离。
是被抛弃的孤独,是卑劣不堪的嫉妒心,是自私贪婪的占有欲。
是江若口中独一无二的稀罕东西,想懂的总会懂,不想懂的,就算对着耳朵喊,也叫不醒。
也是在此刻,随着回忆堆积到顶,席与风洞彻了那支《无名》之于江若的意义。
那是他的心血,同时象征着他耀眼灿烂,却脆弱如斯的生命力。
可我做了些什么——席与风问自己。
我用一座牢笼将他困住,让他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守在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里,让他戴着脚链为我起舞。
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我拒不承认害怕失去,甚至为了遮掩恐惧,用残暴的手段强行挽留,险将他再度推向濒死的境地。
回到阳台,白天站过的位置,席与风闭上眼睛,脑海中依然是江若那道茕茕孑立,却傲然的背影。
冬夜刺骨的寒风吹过来,他体会到野火延伸至每个毛孔,烧到深处,足够他彻底清醒的痛感。
爱是看着他离开时的背影,想触碰却又收回的手。
是如他所愿,还他自由。
作者有话说:
1,是聂鲁达的诗,《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第18首。“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出自塞林格的诗
2,“独一无二的稀罕东西”对应的是24章,小席以为小江想吃大餐,说“要是喜欢明天带你去”,小江说不要,说“又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第四十五章 别无所求爱你一场
电影《皮囊》在元宵节这天正式开机,导演携剧组演职人员在取景地摆桌烧香,祈求拍摄顺利,人气口碑双丰收。
外景取景地在海市,海滩,江景,小洋楼,正合故事背景里动乱年代,掩映在硝烟战火底下的纸醉金迷。
导演姓庄,美籍华裔,去年曾凭一部讲述不伦恋情的电影获得戛纳金棕榈奖提名,因此无论他自己还是业内人士,甚至是观众影迷,都对今年这部《皮囊》寄予厚望。
不过自打公开演员名单,关于庄导眼神有问题的讨论声就没停过。
原因无他,本片定下的男主角江若是个新人,就演过两部电视剧的男二号,另有一部还未上映的电影《悬崖》,也只在里面饰演一个小角色。他甚至不是科班出身,纵有再多困难隐情,舞蹈学院辍学的经历,也实在难让人对他抱有信心。
这声音自然也传到了剧组内部。开拍伊始,江若就察觉到周围人对自己的态度有种微妙的异样,看似对他很客气,但客气过头就显得虚,说白了就是不认可他,觉得他这个男一号拿得不光彩。
对此江若早有心理准备,他权当不知道那些关于他的谣言,一门心思扑在表演上。毕竟能为他正名的,只有他的戏。
所幸关于他带资进组的传言,开机后不到半个月就不攻自破。因为这部电影的执行导演家中有急事要离组,为不耽误拍摄,剧组聘请了另外一位执行导演,姓赵名森。
近一年未见,江若差点记不起这号人,倒是这赵森,进组第一天主动上前同他打招呼:“江老师,好久不见。”
油腻而虚伪的笑容,让江若瞬间梦回演司机的那些日子。
想到当时莫名其妙被开除,最后一分薪水都没拿到,江若勉强伸出手回握:“好久不见。”
而赵森想到的却是当时听说江若傍上席与风,战战兢兢打电话给他道歉,邀请他回剧组,却得到一顿奚落的“耻辱”。
“没想到啊,没了席总撑腰,江老师还能混到这里来。”赵森皮笑肉不笑,“看来还是有几分真本事。”
从那之后,周围人对待江若,就没了那份很虚的客气。
反而让江若觉得轻松,拍戏之余也能敞开了和大家打成一片,没几天,剧组上下到处都有他的熟人,凑堆玩桌游打麻将,也只有他能够一呼百应。
那赵森偷鸡不成蚀把米,心气不顺,想尽办法在其他地方给江若使绊子。
比如制作通告单故意将江若的时间写错,导致江若迟到被庄导问责。或者做拍摄计划时故意将场次颠倒,江若以为今天拍这场戏,临开拍前才知道拍的是那场戏,台词他早已背完不要紧,只是白瞎了酝酿一整晚的情绪,拍摄时总是找不准感觉。
江若吃过不少一时冲动的教训,想着这个角色得来不易,不如息事宁人,能忍则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