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子真的从我的心中渐渐退去了吗?我本以为是这样的......直到那一日......我又听到了柳含子的歌声......
"天上月,心上秋,月照两地人,两地共悲秋,秋风萧萧扫落叶,秋水寒寒冻肌骨,秋蝉颤颤了余生......"
"真是奇怪!现在又不是秋天,怎麽一直秋啊秋的,也不唱些应景的歌儿。"
"有的听就不错了,多好听啊,不过可惜了,这样一直泡在水牢里,估计也活不长了......"两个牢头儿见我走近,忙收敛了嬉笑的嘴脸,躬身行礼。
"我想见见柳含子。"
"可是......这......"
我抬起手,宽宽的袖袍罩在衙役粗大的手掌上,那下面的银两包他们二人一世衣食无忧。
"裴将军请......不要待太久......我们二人会难做的......"
我点了点头,走了进去,阴暗的囚室里,反射著浅蓝色的水光,阵阵腐败的气息令人作呕。
柳含子被绑在水池中,他上半身赤裸著露在水面外,一道道鲜红的鞭印,使我不忍再多看下去,心,抽痛的厉害。
"我知道,你会来的,秋。"
"你唱那样的歌,不是就想引我来吗。"
"你心中有我,才会听的出我在思念你。"
我低身蹲在水池边,水面的反光,在我和他的脸上不停晃动。
"你在思念我?!柳含子,我不是你的玩物,任由你耍弄。"
"秋,你在害怕吗?害怕爱上我?"
我猛然站起身,後退了两步,"我说过,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的,你一遍又一遍重复,不是在提醒我,而是在警告你自己。"
我用力将柳含子拖到池边,一只手卡住了他的喉咙,我想要他从我眼前消失,从我脑海里消失,从我心中消失,沈睡的裴秋,不需要任何人来唤醒,他柳含子,也不例外。
可是,看到他发紫的脸颊,我的手还是松开了。
"咳咳!哈哈哈~~~秋~~~原来你也有激情~~~~"
我转身,决定离去,柳含子叫住了我,"秋!别丢下含子一个人,我冷......"
这一仗,我最终是败下阵来,默默的将柳含子扶上岸,用一枚刀币为他将手铐脚镣打开。
"你走吧,柳含子,不要再回来。"
"为什麽放我走?"柳含子一步步紧逼,我一步步後退。
"我不想再见到你,这足够了吗?"我已被逼入了死角,无路可退。
柳含子冰凉的手抚上我的面颊,我的身子为之一颤,他慢慢的贴近我,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迷蒙中,我失去了来时的方向,他的吻印在我的唇上,深深的吸吮,似乎要将我吞噬到他的体内,紧紧的将我搂在怀中,水滴浸湿了我的衣衫,柳含子也在颤抖,甚至比我更剧烈,是因为寒冷吗?还是有其他原因?
"裴将军!"刘公公一声将我惊醒,我忙推开柳含子。
"什麽?!"
"大王身体不适,派老奴急传将军,老奴找了好多地方,总算在这里找到了您。"刘公公对我与柳含子刚刚那一幕熟视无睹,他懂得什麽叫做明哲保身,见的多,不如见的少,见的少,不如见不到。
"有劳公公,前方带路。"
当我转身,离柳含子远去时,他的视线在我的脊背上埋了一根细小的刺,有些痛,有些痒,还有一些纠葛难断。
(6)
隔著很远,可以看到大王的寝殿外,跪著许多人,他们蜷缩著身体,像一个个肉鼓鼓的虾子。
"裴将军,请随老奴从後殿进入。"
"刘公公,大王怎麽了?",我的心,隐隐的觉得不安。
刘公公小心的四处看了看,低著头回我问他的话,"大王在军帐中与百官商议政务时,突然咳血不止,回到寝殿後,就让老奴来寻裴将军,跪在殿外的大臣与後妃们,一个都没有召见。"
咳血!?我加快脚步,向後殿赶去,刘公公小跑著紧跟在我的後面。
我立在门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躺在床上苍白无力的男人,就是征战杀场,指点江山的一代枭雄吗?
"都下去!"他微欠起身,冲那些拿著牛骨做法的巫师们摆了摆手,然後示意我走近他的身边。
"我有多久没见到你了,秋?"他伸手用最大的力气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冷,沁著湿汗。
"刚刚一天。"我跪坐在他的床边,将他挡在眼前凌乱的发丝抿在了耳後。
"只有一天吗?我怎麽觉得等了你好久好久了呢。"
我逃离著他哀怨的视线,不知该如何做答,"......御医怎麽说?"
大王苦笑著摇了摇头,"还不是那句,操劳过渡,龙体欠安。当他们无力回天时,常常会说这句话。"
我将另一只手覆在了他握住我的手背上,用力的握了握,"会好的......"
"秋......"大王将我搂在怀中,他的下颌紧紧的贴在我的肩上,"咳咳咳~~~",鲜红的血液透过衣衫粘在了我的肩膀上,一个人开始咳血,他就已经往鬼门关迈出了一条腿,这个,我明白,御医明白,大王也明白,殿外跪拜的人更加明白。
"大王,宣王後和大臣们进殿吧?"後宫太监总管林公公试探的问著。
"滚!寡人又不是要驾崩了,招他们进来干什麽?"黄缎面的元宝枕砸在了林公公的身上,我看到刘公公的脸上滑过一丝得意的笑容,他的腰仍是卑微的弯曲著。此时,又有谁真的为大王难过,为他揪著心?我以为我会,但我没有,我只是有些淡淡的伤感,毕竟我们相处了八年之久,八年,不是一句话可以带过。
"秋,你在走神,是在担心寡人吗?"
我迎著他望我的眼神,点了点头。
他笑了,将我抱的更紧,似乎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一样,"你终於在意寡人一次了。"一滴滴湿热的泪水落在了我的脊背上,他哭了,也许是生平第一次。
"寡人会没事的,江山与美人,朕真的一个都不想离开......秋,去书房将寡人的玉玺取来,我有一道重要的旨意,扣上印,就能生效了。"
"是。"我起身离开龙床,感觉每走一步,心中便添一分牵绊,回头望著,他强笑著颔首,脸色越发惨白。
当我回来时,寝殿内跪满了人,哭声震耳,有人冲过来一把夺走我手中的玉玺,那人是太子霓霞,重重的一脚踢在了我的胸口上,"贱人!竟敢造反,弑君叛乱!"
半倚在殿门上,远远的可以看见龙床上白绫覆盖的躯体,床褥上残留著大片大片斑驳的血迹,像一朵朵衰败的莲花,我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啊,他是否又觉得等了我许久许久......
几名侍卫用力的压下我的头,粗糙的绳索勒入我的肌肤。
"裴秋!你不但杀了我的父王,还逼迫他写下圣旨,赦你无罪,你真是胆大包天啊!"
什麽弑君?什麽圣旨?
我看到龙床前散落著一条白绢,那个应该就是霓霞口中所提的圣旨,是大王要我为之取印的圣旨,跪爬著,我艰难的来到它的身边,那上面写著:
"朕百年之後,赐一等侯振国将军裴秋免死牌,尔等不得有杀伤之心,违抗者定斩不赦。"
王很清楚,他逝後,我将成为众矢之的,临死时,他在想著如何保全我。
那字迹在我眼中渐渐变得模糊,有人架住我的双臂,将我向殿外拖去。
"如此奸孽!众卿家说该如何处置?"
"杀!"
"杀!!"
"杀!!!"
平日里的百态众生,此时一同狰狞的涌向我,像一群索命的小鬼,要将我吞入肚中,吃了我又如何,能填饱你们那无限膨胀的欲望之胃吗?
我拚尽全力甩开抓住我的人,犀利的眼神扫过周围的每个人,"请允许我向大王行送别之礼。",我的平静令在场的人惊异。
双膝跪倒,上身挺直,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头破了,流血了,但是感觉不到痛。
我被架上了绞刑架,周围堆满了柴火,看来我是要被吊著烧,不知道是先会被勒死呢?还是先被烧死?
这样的下场,我早就想到过,只是真的到来了,又是那麽的不真实。
绳索套在了脖颈上,木柴已经燃起,雄伟的殿宇白帆飘飘,众人裹素,鬼哭狼嚎,一切烦乱而嘈杂,我高昂起头,天空很蓝,间或有几朵白云飘过,风很轻,今天本是个好天气。
突然厮杀声大起,黑压压的一片,冲进宫来,如神兵天降。
从他们的铠甲可以看出,这其中有东城之军,北川四属联合之军,南国上千名箭弩手,成败已成定局,霓霞和百官还在质问,"从何而来?"
拚杀、逃亡、惨叫、覆灭......没有人再注意我......可是......火已烧到了朝靴,大王,看来美人与江山都要与你同去了。
昏昏然,感觉到冰冷的剑壳将我的头托起,我睁开眼,看到身前站著一员小将,他全身墨色铠甲,只能够看到他一双冷峻的眼睛。
"哈哈哈哈~~~~~"我仰天长笑,似一头发狂的野兽,因为那双眼眸我认得,他是柳含子,这一刻我才明白,大王是中了美人计──将智者,伐其情──那我呢?裴秋又在这一计充当了柳含子手中的哪一颗棋呢?
东城假装战败而逃;柳含子入西国媚主,大王猝死一定是他下的手,比如慢性毒药;接著趁西国大乱联合南北一同攻陷。可惜我的手被绑在了身後,不然我一定会拍手称赞,好一招连环计,君亡国灭,我才看出,可是,为什麽要说爱我,为什麽要对我做那一切,为什麽寻出了我的心,又将它撕成碎片。
"柳含子!给我一个痛快吧!西国已亡,我不愿苟活。"
柳含子没有理睬我,他只是转过身冲他的手下点了点头,然後飞身上马,诀尘而去,我则被架上了一辆囚车,随著被俘的西国皇亲贵戚,踏上了亡国奴的道路。
千秋基业,倾於一朝。
这之後,民间流传,说西国在我的一声长笑中灭亡了。
(7)
小的时候,守在爹娘的身边,我一心想著男儿立业志在四方。
大了些,爹娘死在了战乱中,我不知道杀害他们的是西国人还是其他人,恨没有方向,整个人杀气腾腾。
束冠後,应征入伍,做的是最低等的士兵,常常食不果腹,会在深夜里,去猎兔子,来不及烘烤,拨皮就吃,满嘴的鲜血,像食人的妖魔。
後来遇上了大王,他拿米糕给我吃,问我叫什麽名字;那之後,我的朋友不再找我喝酒,他们遇到我,卑微的将头低下,有人会因多看我一眼,而命丧黄泉,有人会因骂我一句,而降官贬职,我的官位快速的上升著,但我的心渐渐的沈了下去。
见到柳含子时,我开始乱了方寸,不是第一眼爱上他,是渐渐的感觉到他的温度,他外表柔和,内心却很坚强,他说的对,我藐视的是自己,所以上不了战场也要常常穿著厚重的铠甲,我不知道如何将自己隐藏,可是柳含子大声的笑,高声的歌唱,坦然的站在阳光下,我知道自己爱上了他,却是在他用剑托起我的头时。知道爱时,爱已没有了前途,我无力去恨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又分到了哪条岔路上。
一路上,总是听到有人在哭泣,悲声哀号,变成隐隐的抽泣,渐渐的没有了声响,长长的队伍异常的安静,无论是被俘的人,还是凯歌还朝的士兵们都有些倦怠了。
瓢泼的大雨,阻碍了行程,车轮陷进了泥泞的土道中,西国的贵族都被赶下车,在鞭迫下将车推出泥沼,这其中也包括我,雨水混著血水流进泥洼中,成了一条条红色的河流。鞭笞停了下来,有士兵在叫骂著,因为有人跳崖了,她是大王的小女儿墨晔。
墨晔──意思是黑夜中的光芒──她是王最爱的掌上明珠。
"住手!都死了,是你们交待,还是我交待!",飞奔而来的骏马,渐起大大的水花,举鞭的士兵齐刷刷的跪下。
走了快一个月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柳含子,铠甲外罩著蓑衣,没有带头盔,只系了顶斗笠,雨水沿著帽檐滴嗒嗒的落下,他手中紧著缰绳,冲著**近了些,又退後了些,马儿不耐烦的摇著头,它的鼻中喷出烟蒙蒙的雾气,柳含子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我无法读懂,他的嘴唇张了张,但最终支字未言,只是临走时,嘱咐手下的士兵不准再私自用邢。
那夜柳含子派人送来了疗伤的药,一个小士兵径直向我走来,他递了一个蓝色的瓷瓶给我,那上面有淡淡的栀子花香,柳含子,你这样做,又是何苦?计谋不是已经得逞了吗?难道,裴秋对於你来说,还有他用?
(8)
进了东城,百姓夹道两旁看著热闹,没有人多注意我,粘腻的头发,衣服肮脏,裙摆上是干裂的泥巴。
"含子,唱个曲子再走吧!"
"跳个舞也成!"
我很惊异,喊出这些话的只是些普通的百姓。
柳含子,坐在马背上,向众人抱了抱拳,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是我想他是在笑,因为每个人的眼中瞬间划过一道光芒。
"含子现在有皇命在身,过几天拜月节,我一定登城楼为大家扶琴而唱。"
柳含子在东城,与我在西国,是不一样的。
我和一些宫女、太监关在一个简陋的院落里,房间是通著的,每个人只能找一个角落坐下来,大家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刀斧手的刀何时会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一个叫阿豆的小太监说的却在理,"谁有闲工夫,杀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呢,不过是分给高官贵戚,继续为奴,当奴才,到哪不是当......"
奴才,我是吗?西国的一等侯振国将军,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也只是一个奴才,要活下去,就要学会忍耐。
我在忍耐,忍耐此时自己一身的肮脏,忍耐别人对我的嘲讽,忍耐日复一日对柳含子的思念,我仍对他残存幻想。
王宫大臣们真的开始选奴了,听说挑剩下的,要充军塞外为奴为婢,那比死还不如。从听到消息的那天起,有好多人开始不再喝水了,他们将每日里分到一碗水存下来,洗洗脸梳梳头。
我端著水碗,正要往嘴边送,身旁的小侍女,眼巴巴的望著我,她的脸白白的,脖子黑黑的,嘴唇干裂的口子向外翻著粉红色的肉。
我将碗递到了她的面前,她一把抢过,大口的喝了起来,水滴了几滴到我的手背上,我蘸了蘸,抹了抹干燥的嘴唇,大王曾说,它们的颜色像冬日里霜雪覆盖下的红梅──冰冷而妖豔,不知现在成了什麽样子。
消息确定了,东城城主已经称帝,改东城为东国,柳含子晋升一等爵,封地五千倾,赐宅院一座,奴仆若干。
今日,他要来这里,选人了。
轿子停在了院门外,只进来一个小厮,柳含子始终没有露面。
我左面的被挑走了,右面的被挑走了,最後只剩下我和三两个人,小厮离开前将看守我们的管事叫了出去,我看到他躬著身贴在轿门口频频点著头。
柳含子离开了,轿子嘎吱嘎吱的声响渐渐远去,我仍呆呆的站在院中,似乎挑选并未结束。
我很奇怪,为什麽管事只为我一人准备了洗澡水,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有人肯买你,有什麽不好,难道你真的愿意充军塞外?!"几个看守强行将我捆绑起来,向院外推搡著,一个脸膛黝黑的男人套著一辆马车在门口等著。
"这是柳含子的主意对吧?!叫他来见我!叫他来见我!"
"啪──"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鲜血顺著嘴角流了出来。
黑脸的汉子冲了进来,将我拉到怀中,"喂!我可是交了钱的,你们怎麽说打就打啊!"
我奋力逃开他的钳制,向门外跑去,却不料想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