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子趴在冰冷的地面上,阴红的血将朝服浸透,我,一步,一步的从他身边经过,不敢,也不能多看他一眼。
"陛下息怒,拜月节人太多,裴秋和柳爵爷走散了。"
"是吗?!可是寡人听说,你和柳含子的关系并不一般。"他阴沈著脸,周身透著寒气。
"除了同朝为官,裴秋不知道和柳爵爷还有什麽其他的关系。"我的心跳的很厉害,不知道自己能否应付过去。
"你能这样想最好。"
因拜月节一事,柳含子罚俸一年,我则被遣去思过楼面壁十日,十天里不能进食。
我看著柳含子勉强的起了起身,他说,"谢主隆恩。",他显得极为无力,除了来自他身上的伤,还有我的去而复反,我令他的心思全都白费了。
四名宫人将柳含子抬了下去,他的身边跟著唠唠叨叨的老皇叔,"含子,痛不痛啊?痛不痛啊?"
缪嘉只是皱了皱眉,谁又能跟一个疯人一般见识,他也只能任由老皇叔跟著含子离去。
我希望伴在柳含子身边的,不是他,而是我,但我只能站在原地,连看都不能看一眼。
思过楼建在冷宫边上,只有两个懒散的老太监看守著,这里没有茂密的树,抬头便可看到天,天上有月,月照两地人,两地人......不知道含子的伤好些了吗?
既然决定回来,就要顽强的活下去,活下去我和柳含子才有明天,想到这,我将刚采的野菜放进嘴里,大口大口的嚼了起来。
突然,思过楼後的冷宫传来女人焦急的叫喊声,"快来人啊!我家主子病了,快来人啊!"
门被拍的咚咚乱响,叫喊声变成了绝望的哭泣。
好奇心,或者是怜悯,驱使著我想要去看个究竟,寻了一下,在角落里发现一个狗洞,哭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钻过去,看到的是破败的屋舍,萧瑟的树木,每个冷宫都是一个样子,只是被关押的女人个有个的辛酸。
"你是谁?!"用力扣门的女子三十来岁,没有盘头,她还是一个姑娘。
屋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她来不及质问我,慌忙的向屋中跑去。
床板上躺著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她牙关紧咬,口吐白沫。
"娘娘,您怎麽了?小茹该怎麽办?"
我从衣衫上撕下一块布,用力撬开白发女子的牙关,将布团塞了进去,折腾了半天,总算平静了下来。
"她得的是癫痫,需要找大夫来看看。"
"谁会理冷宫里的女子呢?多谢这位小哥了......您的手破了,里屋有药,麻烦您自己包扎一下吧,主子还需要我伺候著。"
我转进里间寻到药瓶,正要打开时,听到外间又有人进来。
"殿下,是奴婢照顾不周,娘娘险些......"
"茹姨,您起来吧,不是您的过错。"
那声音!!!
药瓶从我手中滑落,惊动了来人,一道利刃穿过帘幕向我刺了过来,"裴秋?!",剑尖在离咽喉三寸处停了下来,"柳含子!"
......
我们并肩坐在院子里,沈默了许久,他才开口说话,"屋里躺著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她是前朝东城城主的宠妃......怀我时,因通奸罪被打入冷宫......她的丈夫下旨孩子生下来便溺死在粪桶中......乳娘带著我躲在倒夜香的马车上连夜逃出了皇宫......十五年後,我又回到了这里,做了皇帝的禁娈......"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麽?只能紧紧的握住他的手。
"生下我之後,母亲就一直昏睡,没有醒过来,所以没人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孩子,也许缪嘉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含子......"
"裴秋,如果你就那样走了,我会有些遗憾,但那样我就可以在心里踏踏实实的爱你了......"他松开我的手,起身,背对著我,"可是,你又回来了,见到你不应该见到的事情......如果是他人,我会毫不犹豫的斩下他的首级......但是,对你我始终下不了手......在西国是,在东国还是......。"
我从背後将他用力的抱住,"今後的路,我想和你一起走下去。"
"今後的路,我走我的,你走你的,我的心里不能有任何牵绊。"他将我紧扣的双手分开,径直向门外走去,"还有,谢谢你今天救了我的母亲。"
(14)
柳含子说,今後我们各走各的路,我并不糊涂,知道他在为我著想,九死一生的事情,他不想将我牵连进去,也担心自己为情所扰,乱了步伐。我情愿自己不明白,只单单的恨他,将我拒於千里之外,那一切会简单许多,不似现在,我懂他、知他、心痛他,却无法靠近他。
最近缪嘉很开心,我的举动令他满意,骨瘦的手指揉捏著我的耳垂,他说,"秋,你的笑,可以将冰山融化。"
常会不自觉的笑,嫣然,莞尔,妩媚,或是迷乱,只要柳含子在,便会冲著缪嘉笑,有时岔了气儿,跌在缪嘉的怀中,身体还在不住的颤抖。不想如此,但无法自制,想要激怒柳含子,哪怕只是能看到他为我皱一下眉,但是,没有,丝毫,没有。
锺罄声交替,一响连一响,凝重而又压抑,柳含子穿著祭祀的礼服,上衣紧束腰身,无袖,露臂,下身墨色长裙,雪白色的飘带,额前一抹豆蔻,上宽下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锋芒内敛的眼神像一道淡淡的月光,冷冷的,却将你的魂魄钩动。他在跳著剑舞,一种象征杀戮,流血,死亡的舞蹈,有力而又庄重。
宴会上,所有的人,痴了,傻了,只剩下一具空壳。
"觉得怎麽样?"缪嘉问我。
"力量与优美并存的舞蹈。"
"想学吗?让含子教你,学会了,你们可以为寡人表演对阵,那一定是极美的。"
"愿为陛下效劳。"
缪嘉醉了,由四个波斯舞姬搀扶著回了寝殿,那四个璧眼的女子是柳含子刚刚晋献的礼物。
我一个人穿过御花园,打算回晓竹别院,半路上被痴傻的老皇叔瑛瑄拦了下来。
他哭喊著拽住我的衣袖不放,"帮我去救含子吧,他让大司马敏浩带走了,那人可是个大色鬼!"
不由分说,瑛瑄硬拉著我穿过一条僻静的小路,我不敢推拒,一是怕惊动了他人,会对柳含子不利;二是怕用力大了,伤到已上了年纪的瑛瑄,只好随他去,心中已隐约想到会见到怎样的场面,柳含子收买各方的势力,他最大的资本,就是他自己,我知道,但不愿去面对。
"你只愣著看,我们去不去救他?"瑛瑄低声催促著我。
满屋的春光,柳含子额上的豆蔻早已晕开,照在脸上片片的粉红,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像打扣的绳索紧紧勒住我的勃颈,咽喉处涌上一股腥腥的血气,双目紧闭,十指深深的扣入掌心中,强抑著将那口血咽入了肚中。
将瑛瑄拉至无人处,我嘱他,"老王爷,今天见到的,一定不能让他人知道。"
"那含子......"
"他是自愿的......如果别人知道了,陛下又该打他了......千万不要说。"
瑛瑄不肯走,执拗的跟著我,一路回到晓竹别院,吵吵闹闹,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不好!你不关心朋友!你怎能不管他!",见他虽大声叫嚷,但并不提刚刚所见之事,我也便由他去了。
脑海里充斥著瑛瑄的聒噪声,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去体味刚刚的伤痛,放在那里,它早晚会结伽,落疤,将此刻的痛苦封印。
瑛瑄闹累了,倒床便睡,杂乱的白发贴在皱褶的面颊上,微微的打著鼾。我不知道是否能将一切承受,如果哪一天再也无法承载,我会不会也像瑛瑄一样选择用疯狂来将自己遗忘。听说五十年前东城曾发生过六王逼宫的政变,血洗整个皇城,但是六王最终失败了,只落的满门抄斩的下场,瑛瑄是六王中年级最小的,只有一十八岁,行刑前瑛瑄疯了,一个劲儿的喊饿,没人理他,他竟扑向刚刚斩首的幼子的身体前,一口一口的将儿子的血肉吞入肚中,先王触动,见他已疯,便免了他的死罪。
早上瑛瑄醒来,呆呆的望著我,他早已忘了昨晚的事,不知自己为什麽会睡在这里。
我命下人蒸了米糕给他吃,他时不时的会噎到,我用手拍著他的背,嘱他慢些。在许多人的眼里瑛瑄不是王爷,而是一堆垃圾;在我的眼中,他也不是王爷,他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
"秋儿!你是我的孩子秋儿!"瑛瑄扔掉米糕,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他呆滞的眼神中闪过一道光芒。
"老王爷,我是侍卫裴秋,不是您的孩子秋儿,我们只是名字相同。"
"你是!"
"再喝些粥吧。"
"你是!"
"一会儿,我要去学剑了,我叫下人送您回府。"
我穿戴整齐,正欲向外走,瑛瑄喊住我,"秋儿,天寒了,早去早回。"
不管他喊的是裴秋,还是他的孩子秋儿,,我都要感激,此时还能听到温暖的话语。
瑛瑄端著粥碗冲我傻呵呵的笑著,我亦冲他微笑,发自真心。
......
"背挺直!下颌微收!"柳含子手中的竹板轻轻的击打著我的後背,我的身上本没有痒筋,不似有的人,一碰就会笑,但每次柳含子碰触我,我总会感觉心里痒痒的,不会想笑,但总想大口的喘气,我对他,是有欲望的。
"不许皱眉,要面无表情,剑舞最忌讳的就是袒露自己的心事,你不能让观者从你的脸上看到你心中所想。"
"那你可否看出,我此时在想什麽?"
"我是否看的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出来。"
"我要学会隐藏自己的感情吗?"
"最好没有,那便无需隐藏。"
"这真是很难。"
"柳侍卫,还想学吗?"
"当然。"
"请出剑,记住收张有度,不要过於深入,那样容易伤到对方。"
锺声起,两把剑同时挥出。
他要我不要再对他动情,如何做到?我进前,剑峰直追他的肋下。
他要我控制自己的感情,如何做到?我转身,将他逼入墙角。
他要我勿深陷对他的爱,如何做到?我丢剑,将他困在臂膀中,深深的吻住他的唇,将那强烈的纠葛全部灌入他的口中,就像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波涛汹涌的暗流。
锺声再次响起,那是结束的讯号。
柳含子始终没有回应我的吻,他侧身,後退一步,向我行执剑礼,"剑舞的最後一步就是行执剑礼,腰不能弯,平视对方。双手抱拳,持剑於掌中,剑身笔直向下。"
"我学的如何?"我照他教的去做,与他平视,面无表情。
"这样最好。"柳含子说完,收剑转身离去。
他的意思是,我们虽每日相见、相处、但要相忘,那样最好。
(15)
火红的胭脂,点染在额头正中,白色的腰带,紧贴在平坦的小腹上,铜镜中的自己冷豔逼人,不笑时,天地为之一寒。
缪嘉要在较场看我与柳含子舞剑,他说,佳人持剑,别有一番味道。
只因为他喜欢,我就要与柳含子,拔剑相向,对视无言。
刚刚离开晓竹别院,天就阴了起来,赶到较场时,豆大的雨点倾盆而落,打在脸上脆生生的痛。
一个小太监冲我跑了过来,他告诉我,因为下雨,剑舞取消了。
"柳含子呢?"
"柳爵爷陪著陛下去了暖香阁。"
缪嘉常在那里与柳含子欢饮,四面的墙壁是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可以将每个地方、每个动作、每个媚态,一览无余。
"裴侍卫,我送您回去吧?"
四处茫茫,落的都是无根水,"回去?去哪里呢?"
"晓竹别院啊,您瞧,雨下的这样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离开小太监手中的油纸伞,我独自走在青石板路上,情愿那雨再下的大些,可以将我淹没,毫不留情。
见我狼狈归来的下人们,忙将我迎了进去,换衣,打水,里里外外忙碌不停。
我觉得浑身燥热,心里烦乱,可能屋里人太多,我总觉得喘不过气来,於是将他们都打发了下去。
发狂般的将所有的窗户敞开,阵阵的冷风袭面而来,仍是觉得自己的心中有团火在燃烧。
若化灰烬,从心焚起?
昏昏然睡去,梦到爹娘看我伏案写著大字,猛一抬头身边竟没有一个人。後来,隐隐的感觉到有人为我将被子盖紧,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滑过我的眉骨,落在嘴唇上,带著丝丝晾意,伴著沈沈的叹息声。我伸手去抓,但所极之处,一切成空,於是从梦中惊醒,不知何时,窗户已被人关严,屋中飘荡著淡淡的栀子花香。我知道,他曾来过。
(16)
咬秋那天,南国派使节来访,长长的队伍,处处显示著强悍。为首的竟是魏彦──他本是西国的军师,这不足为奇,魏彦是个只重利益不讲廉耻的人,此时他红光满面,亡国奴摇身一变成了南国的高官。
东国官吏分列朝堂两旁,魏彦率二十名仆从手捧礼物,向缪嘉跪拜晋献。
"南国上下一切安好?"缪嘉只是客套的敷衍。
"谢陛下记挂,南国兵强民富,一切都好,只是我主觉得他的宫殿虽然雄伟,但略显暗淡,独缺一璧之光辉,华彩照耀四宇。此次派臣来,除了与贵国交好,还希望陛下能够割爱将西璧赠与我主。"
魏彦此话一出,朝堂上下议论纷纷,缪嘉的脸色由黄转绿,不禁拍案而起,但似乎他也有想到这件事并不只是南国国主要与他夺爱那麽简单,他平和了一下心绪,说道,"此事再议。"然後宣布退朝,起身离去,只留下一群没头的苍蝇,嗡嗡然,自乱阵脚。
魏彦抬头与我对视,脸上带著玩味的笑容。自始至终,只有两人异常平静,那就是我和柳含子。
当晚,缪嘉就在偏殿召见将、相、卿、士、司等高官,商议南国索要西璧一事。
我以侍卫的身份,站在缪嘉的身旁,听著他们舌战,争论著,是否将我送与南国。
也许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对於自己的命运总是由他人操控,我已没有了太多的感觉。似乎,我是从躯体里逃出的灵魂,可以漠然的看著刀俎间的自己,被他们拨皮去骨,只是有些怪异,但不觉得痛。
主张将我作为回礼送与南国的,都是一些老臣,他们多是身经百战,对於狼烟早已厌倦,希望东国、百姓还有他们自己可以远离战乱,和平度日。
为首的是保国公子伊,老者须发已白,慷慨陈辞间,脸色因为激动有些胀红,他说,"早先,中原分裂,东南西北,干戈四起,皆为争一立足之地,历时三十余载;再後朝中六王政变,东城元气大伤,先主耗时数十载才将国力恢复五成;之後不久,西国虎狼之心,犯我边境,尔等与陛下同心退敌,此一战又是八载。陛下已倦,吾等已倦,何况百姓乎?民强,国家才能巩固,百姓需要休养生息,灌溉农桑。陛下,切不能因一宠孽,而与南国再起干戈。"
从缪嘉的神色来看,他虽有犹豫,但还是同意子伊的观点,毕竟他已深陷安逸舒适的生活,陶醉於日日的酒醉笙歌。
"我不同意保国公主和的意见!"站出来说话的,是大司马敏浩,我留心观察柳含子的神色,敏浩不过是柳含子手中操纵的木偶,通过他的言词,便可以窥见柳含子的意图。
"索要西璧,不过是南国的借口,不给,此仗他们要打,给了,他们仍然要打,而後者只会给世人留下我主‘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笑柄,有损我主尊严。给与不给,皆会引起战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被迫而战,不如主动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