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累了,也已搞不清那浸透全身的水是否是自己的汗水。
他只知道自己已麻木了,麻木得忘了知觉,麻木得失去思想,包括悲伤的能力......
"......波江!樊波江!"
耳朵里接受到的这一信息使他习惯性地转过头去,用差不多失去辨物能力的双眼搜寻声音的主人。
"你先停一停好吗?"声音又响起来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向他跑来,"哎--小心!"
波江听着他的警告,身体却已不由自主地腾起、跌落,最后倒在尘埃之中--怎么回事?我......摔倒了?
身上的伤痛令他稍稍恢复了一些辨别力。波江撑起双手,努力想爬起来,却讶异地发现自己已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了!
"樊波江,你还好吗?"那个害他摔跤的人赶过来,关切地问,"我先扶你起来吧。"
--起来?也好。
波江心中想着,任那人将自己的一条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
波江忽然瞪大了无神的眼睛,几乎是惊恐地推开了那个人,自己却也因力量耗尽而重新跌倒在地!
"樊波江?"
那人奇怪地又向他靠近,波江却竭尽全力地向那人踢了一脚,声音已失去了往日的冷:"不要靠近我!走开!!"
"怎么了?你以为......"那人显然吓了一跳,想了想,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低下了头,"你母亲刚刚惨死,你无法信任别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波江仔细地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全身的紧绷不觉放松下来,于是再次仰面躺倒在地上,"原来你不是......"
"噢?"
"不,没什么......"波江无力地闭上眼睛,左手下意识地抚上仍残留着被触摸的感觉的腰部--原来不是......
那人纳闷地推了推快要滑落的眼镜,打量着这个过于沉静、成熟的男孩,考虑着下面的话该怎么说。
"嗯......咳!"为了引起波江的注意,他先假装咳嗽了一下,接着开始了他的自我介绍,"樊波江,我姓石,是你外祖父的私人律师。这次来是遵照你外祖父的要求,为你办理领养手续,接你回家的......"
"回家?"闭着眼的波江嘲讽地一笑,淡淡接口,"哪个家?我倒不知道,除了我每天回去的那个地方,还有地方可以称为‘家'......"
"樊少爷......"
"不用勉为其难地称我什么‘少爷',他根本是不得已才承认了我的存在。"波江睁开眼,冷冷地扫了一眼无言以对的律师,又闭上了眼,"转告你的主人:我不需要他的‘恩赐',我一个人照样能活得很好。"
"樊少爷......"
"走吧。"波江似乎很不耐烦地挥挥手,翻了个身,背向律师,下了逐客令。
"那么......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和我联络。"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四周又恢复成一片静谧。波江翻回身,瞥到身旁那张白色的小纸片,拿起来看了看,嘴角撇出一丝浅笑:"无聊!"
......晚风吹走了他手上的片片碎屑,他仍静静地躺在地上,眼睛半眯着,望向深邃的夜空--能够与这美丽的夜空相媲美的,只有他那双同样幽黑,而又闪烁灿烂星光的漂亮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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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江不会想到,在另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在默默地替他落泪,还有一个人在深深地凝视他蕴而不发的泪水......
"芙羽,你哭什么?"格瑞尔注意到身边的啜泣声,有些好笑地拍着不停拭泪的芙羽,"我说过不要你看的。"
"我君,"芙羽抬起噙满泪水的澄净瞳眸,急切地问,"波江的母亲不是你杀的,对吧?"
"为什么不是?"格瑞尔眼神一黯,敛起了笑容,"少掉了那个女人,我就又少了一个障碍呀。"
"我君?"
"好了,你下去吧--还有,别再哭了,烦死了!"
"嗯......"芙羽用袖子擦泪的同时,也偷偷注意着拂袖而去的格瑞尔--我君似乎急于掩盖什么......是什么呢?在那一瞬间,从我君眼中泄露出来的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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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准备在这里躺到什么时候?几天?几月?几年?还是一辈子?"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熟悉的感觉......
一声声,一字字,都像重锤般落在波江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头,令他字字惊觫!
"格瑞尔?!"他猛地睁大恍惚的双眼,一跃而起,却因牵动酸痛的肌肉而再次摔倒。
忍住肉体的疼痛,波江痛恨地眯起眼睛,咬牙道:"你、你又来干什么!难道......你这次的目标是我?"
"我哪次的目标不是你吗?"格瑞尔走近他,看着他,莫测高深的目光令波江微微有些颤抖。
注视了一会儿,格瑞尔抬起了右手,伸向波江的额头。波江下意识地向后挪动了一下,格瑞尔的手也停住了--他们就这样对望了好久,直到波江放松下来,格瑞尔才将手伸至他的额头,轻轻拭去他疼出的那些细密的汗珠......
--此时的格瑞尔仍是那样温柔,像从前一样关心自己,体贴自己,无微不至地爱护着自己......
"为什么杀害我的母亲?"咬咬唇,波江盯着格瑞尔细长的魔性之眼发问。
格瑞尔并未意外,放下手,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如果我说,我是因为觉得有趣呢?"
"那么,我恨你一辈子。"
--平静的语调,平静的眼睛......平静的波江啊,我又怎会看不出这层平静下的暗潮汹涌呢?
格瑞尔迎风一招,手中出现了一柄华美精致的小匕首。
他将它放在波江手上,淡淡一笑:"如果真那么恨我,你现在就可以动手。"
"你以为我不敢?"妖魔之王的自信激怒了波江,波江立刻举起了匕首--月光投射在刀身上,反射出的银光映在他的脸上,轻微地抖动着。这似乎是在提醒他:这是一柄足以令生命消逝的匕首,它是真的,只要这一刀下去......
波江的颤抖如此明显,格瑞尔微微蹙眉,轻易地接下了他的匕首,再用另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脸颊,声音如他的动作般轻柔:"不要勉强自己,你的烧还没有完全退......"
在格瑞尔的抚触下,波江的颤抖更剧烈了!终于,波江推开了格瑞尔的手,背过身去:"快离开我,否则我真会杀你......"
一阵轻柔的风从波江背后拂过,颈上多了一个湿痕;随风而来的声音只有三个字:"你不会......"
--我不会?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因为你魔王的自信吗?
波江怔怔地用手盖住颈后的那点湿润,无法从那个吻中清醒过来,心中则翻搅着更加复杂的情感--妖魔的王啊,别再用你的柔情蜜意迷惑我的心了!我的心已随着母亲的死去而死去;今后,只有一个目标能让它继续跳动。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被你迷惑,从明天起,过去的我将永远被埋葬在时空的尽头!
[八]
时空的尽头。时空真有尽头吗?这也许只是人们的想象罢了。而对一个人的爱与恨,又岂是如此容易掩埋的?越想埋得深,便越会触到心中的痛!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爱之深,才能恨之切;无爱的恨,永不会有这样万箭穿心般的痛楚......其实,早已知道走上这条路只会让自己痛苦,但是,如今的我,还可能选择别的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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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灯火阑珊之处,找不到熟悉的瘦削身影;将影象转回那个小小的家,也依然是空无一人......
格瑞尔漫无目的地转换着镜子上的图景,冰冷的眸子开始显现不耐,并且似乎也出现了一些不安的神情。
--我忘不了那一世的离别:即使强大如我,也只能束手无策地眼看她在自己面前沉死下去,无力挽救她的生命......而每一次她重新转世,又总会在我找到她之后莫名其妙地死去,使我的遗憾一笔笔加深......我知道这一切是谁搞的鬼,却无法惩治那个人的罪恶。因为,七王的力量是缺一不可的,不然......
"唉--"格瑞尔长叹一声,将头向后仰在软垫上,一头缎子般的黑发在他脑下铺了一片,如同一潭幽深的池水,几乎要将他也淹没在里面......
"唉--"不知不觉地,他又叹了一口气。
"我君,属下芙羽请求进见。"
"进来吧。"格瑞尔疲倦地应道,调整了一下坐姿以看到门开处逆光的芙羽。
门外大厅中明亮的灯火晃得格瑞尔的眼睛极不舒服,于是,他一挥袖,以袖风关上了房门。
"我君?"芙羽放下左臂--刚才那股黑色飓风真叫人经受不起。若非及时抬臂遮挡,只怕脸上早被吹疼了......
"你的皮肤太娇嫩了,芙羽。"格瑞尔坐起身,俨然读出了芙羽的心思。
"我君,你的脸色不太好,是太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芙羽细心地注意到他黯淡的脸色,很关切地询问。
"原本是想休息的,你却进来了。"
"啊!对、对不起......"芙羽赶忙低下头认错,生怕格瑞尔的勃然大怒会比刚才的飓风更加令人难以承受,不料却听到了格瑞尔近来难得听到的笑声。
芙羽惊讶地抬起头,见格瑞尔侧头用手背抵着自己的额头,竟笑得不能遏止!
"我君?你......"芙羽忧伤地蹙起眉--不知为何,见到这样的格瑞尔,他的心会莫名地悲伤起来:奇怪吧?面对这样一个高贵的王,他竟会觉得他可怜......好难过,心里......好难过啊!
"你永远分不清哪些是玩笑话,哪些又是真话。"笑完了,格瑞尔眯起双眼,打量了一阵低头不语的芙羽,便从床上坐起来,以食指抬起他的下巴,"怎么了?又因为什么不开心?"
芙羽摇摇头,不小心摇落了几滴还带着温度的泪,正洒落在格瑞尔的手上。
"来......"格瑞尔轻轻一拉,把芙羽揽在怀中,抚着他的头发,眼睛却茫然地望着地毯上的那朵艳丽无比的金色花朵......
大概感到这里是一个让人心安的地方,芙羽把头埋在格瑞尔膝上,任泪水尽情倾洒,泣不成声。
"芙羽。"
"嗯......是,我君。"芙羽抹抹眼泪,向后退了退,单膝跪好。
"我要去人界一趟,你暂时代管这里的日常事务。"
"我君又要......"看到格瑞尔默认地闭了下眼,芙羽没有再说下去,垂首应道:"我君请放心,属下会尽责的。"
"交给你了。"格瑞尔转身,宽大的长袍下摆随着扬起,又慢慢落下--他走了,如同一阵黑色的风。
"恭送我君。"芙羽再次低下头,当片刻后他抬起头时,已不见格瑞尔寂寞的背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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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坐在楼顶的护栏上,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只那么茫然地坐着,盯着不知名的远方发呆......
从不曾见过他这样软弱的模样;如今见到了,才知道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类--纵然有敢于与自己对抗的勇气,也会有脆弱不堪的时候。但搞不懂的是:他始终是他心中的牵念,甚至连他本人也不了解,为何自己总能找到他,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或是躲到了什么地方......
夜风渐猛,渐寒,波江蜷起身子,依然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而格瑞尔也没有做声,只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两步,恰好挡住了从他背后袭来的劲风。
感觉到风势的突然减弱,波江困惑地回过头,在迎上格瑞尔漠然的眸子后愣住了。
波江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眼睛则渐渐敛去了震惊的神气,目光离开了他的脸--波江又转回头去了,选择背对着格瑞尔,仿佛他是不存在的。
--他是打定主意不再理睬我了?
格瑞尔想着,向波江迈过去了一步,发现波江的肩抖了一下;再迈过去一步,波江干脆站起来,似乎要离开......
"你要干什么?!"波江又惊又怒地甩着手臂,想把自己的手从格瑞尔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却无济于事。
"你放手!"不得已,波江转身怒瞪着面无表情的格瑞尔,一着急,以自由的那只手挥拳打向格瑞尔的脸,"我叫你放手--!!"
"你是我最不听话的玩具,"格瑞尔轻而易举地挡住波江的拳后,一转手腕,将他的这一只手也握住了,"即使是莲......"
"莲......"这个名字使波江忘记了挣扎。
他喃喃着,带着说不出的伤痛。
格瑞尔似乎也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但还是说了下去:"如果是莲,她决不会冒犯我的威严。"
"我不是莲。"波江怒瞪着魔魅的君王,身体却忍不住颤抖着,"什么‘来生'‘前世'!我只是樊波江!那个愚蠢的花精,让她见鬼去吧!"
"波江--"格瑞尔皱起眉头,对他的歇斯底里表示不可理喻,那种不怒而威的王者气概使波江在敬畏中噤口不言了。
"不管你今生是不是莲的转世,我都不会允许你对她稍有微词的。"格瑞尔说。
波江愣愣地听着,不自觉将心中的话讲了出来:"她对你这样重要?"
"我寻找了她几千年,你说呢?"
"那你为什么不放过我?我并不是莲......"波江低着头,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格瑞尔看着他,语调冰冷得更甚于这寒冷的夜风:"你是我未被驯服的玩具。"
--玩......玩具?!
波江抬起头,心被格瑞尔的话伤得好深、好深!
"我会杀了你。"他一字字地说,眼睛亮闪闪的。
"拭目以待。"格瑞尔无所谓地耸耸肩,突然一把将他拉到自己面前,邪邪地笑道:"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也该跟我走了。"
"格......"波江噙着泪的眼讶异地睁大,没注意自己已与格瑞尔一同在风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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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瑞尔!你要带我去哪儿?快放开我!"波江一边大叫一边挥舞着拳头;可惜双腿被格瑞尔抱得紧紧的,无法挣脱,否则也可以胡踢乱蹬一番。
格瑞尔无视于波江肆无忌惮的捶打,泰然自若地扛着波江,穿过两旁众多侍臣所让出的道路,径向自己那间华丽的寝室走去。
"格瑞尔!放下我!快放下我!!格--呀!"猝不及防地,波江被格瑞尔从肩上抛下,直接掉入那张舒适柔软的大床里,心吓得几乎要逃出喉咙!
"参见我君。我君有何吩咐?"
"你?"波江循声找到了门外着紫衣的少年,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道,"你是那天给我那坠子的人!"
"可你却把我给你的护身符丢在一边。"格瑞尔伸出手掌,一样东西在上面浮现,最后掉落在他的手心里。
"那条坠子?!"波江吃惊地望着那条自从格瑞尔承认只将他当作替代品就被自己锁在最底层抽屉里的坠子,对再见到那颗闪烁血红光彩的红宝石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你还记得?"格瑞尔讥诮地微笑着,收起手掌。
"我当然记得,不过几个月而已......你......"波江用余光瞥了一眼大门,发现不知何时出去的芙羽已将房门关好了,不由心跳加速,"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