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望春。
夜幕渐垂。
花樊房间里。
胡樾痛的面色煞白,满身冷汗。正想哎呦一声,余光忽的瞥见身后花樊,便又是硬咬牙吞下,只低低的痛哼了两句。
花樊面沉如水,给胡樾包扎的力道却放的更轻,生怕碰着他的伤口。
“没事,小伤。”胡樾装作不在意,咧嘴笑着说,“就胳膊被划了道口子而已。你是不知道,当时我把剑架各仁达珠脖子上,她那脸色简直精彩……”
他说着说着,见花樊依旧无动于衷,便只好笑了一下:“真没事。”
花樊不理会,仔仔细细的为他清理好伤口上了药,又包扎好,而后才说:“你答应我不会出事的。”
“没有出事啊!”胡樾说,“原本就是为了震慑对方,我又不能真杀了各仁达珠……”
花樊脸色极差,胡樾终于停止瞎扯,干巴巴的说:“没什么的,小伤。”
“小伤?”花樊铁青着脸,“再深些许都能看见骨头了!”
“别,别生气啊。”胡樾眨眨眼,稍微动了动受伤的右手,“你看,没伤到筋骨,养几天就没事了。”
“别乱动!”
花樊音量不大,胡樾却被他吓的大气不敢出,只能唯唯诺诺小心顺从着,生怕哪一句踩了雷。
怪不得都说不常发火的人生起气来最可怕,胡樾心道,今天算是真的见识到了。
而且这人发火,既不拍桌摔杯也不大吼乱叫,甚至连表情也没怎的变化,却偏偏让人连头都不敢抬。
花樊取了帕子将胡樾脸上的汗水擦干,胡樾有些不好意思,却又不敢多说话,憋的心里猫抓似的难受,简直坐立难安。
“你要不要歇一会儿?”胡樾道,“我自己来吧。”
“闭嘴。”花樊慢慢把胡樾的脸和手都擦干净,将帕子洗净,而后重新坐到椅子上,不开口。
胡樾不敢出声,只眨巴着眼看花樊,等着他说话。
半晌,花樊终于抬眼看胡樾。
“是我思虑不周。”花樊道。
“这怎么能怪你?”胡樾忙道,“是我鲁莽了些,原本她那一招我能避开,但那时候想着若是挨这一下就稳赢了……”
花樊手掌慢慢握紧,眼中戾气翻涌。
当时,各仁达珠□□划过胡樾手臂,花樊拉着弓弦的手指轻颤,几乎就要松开。
但他只是微眯着眼,将箭尖紧紧跟着各仁达珠。在身边人看来,他们的将军一直保持着张弓的姿势,就连胡樾受伤也没颤抖半分,沉稳的近乎冷漠。
不能松手。花樊心道,杀了各仁达珠,对面的军队会疯。他们没有提前布置,胡樾会有危险。
无论如何,胡樾不能有危险,这是底限。
“真的没事,你别想了。”胡樾伸出右手抓着他的胳膊,“真的。”
“这是我的失误。”花樊道,“在你出城之前,我应该提前调人过来等着。”
“等什么?”胡樾笑了,“我又不是带人出去打仗。只是煞各仁达珠威风而已,没必要。”
“一万在城门口集合,一万让江崇逍带着待命,剩下的安排好。”花樊冷冷的说,“只能说各仁达珠今天命大。”
“你……”胡樾看着花樊的表情,渐渐笑不下去了,“你……”
“接应你的人只安排了三千,我不敢冒险。”花樊看向胡樾,“若非如此,各仁达珠敢伤你,我怎能让她回去。”
他……是真的想杀了各仁达珠。
胡樾看透花樊的想法,心里长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胳膊,却被抓住手。
胡樾的手被花樊擦干净,因失血而比往常凉些。他顺势回握,手指贴着花樊的掌心,微微的暖。
“别想了。”胡樾说,“不怪你。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战场上流点血算什么?都说了伤疤是男人的象征,如今我可算是有这个了!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可别揽功!”
“我说过要护你周全。”花樊突然说。
胡樾愣住,张了张口,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容妃
大梁,京城。
御书房中央,几盆冰散了一室的凉意,还隐隐带着清爽的香气。
一片寂静,花肆端坐坐于下首,默然无言。
皇帝拿着奏折一本一本翻过去,半晌才终于放下,缓缓开口:“国师……”
“陛下。”花肆微微低头,视线落在御书房的地板上,恭敬且疏离。
“那群孩子能守下望春,拖住各仁达珠,这很好。”皇帝道,“果真虎父无犬子,你教育的不错。”
“陛下谬赞。”花肆没露出什么欣喜的神色,依旧面无表情,只说,“保家卫国乃分内之事。”
“毕竟年纪还小,不错了。”皇帝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问,“国师幼子尚且如此英勇,若是他兄长也在,岂不更无往不胜。”
花肆顿了一下,道:“花晋如今在西北唐烨将军军中,早些时候报过陛下了。”
“唔。”皇帝笑了起来,“最近事务繁多,是朕忘了。”
“此乃小事,陛下日理万机,忘记也是正常。”
“如此一算,这账也打了大半年了。”皇帝说,“纵是大梁国力雄厚,战事过长也不免劳民伤财。”
“国师不妨算算这仗什么时候结束,也好让朕心里有底。”
“陛下,臣……”
花肆眉头微皱,话就要出口,却听皇帝忽的打断他的话,语气不明的道:“朕和国师开个玩笑罢了,不必当真。”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花肆,“国师为人素来严谨,朕自然不会刻意为难。”
花肆拢在袖中的手渐渐收紧,口中只道:“谢陛下。”
“不早了。”皇帝揉了揉太阳穴,“退下吧。”
皇帝态度捉摸不透,花肆告退,出了御书房,迎面看见款款行来的容妃。
这容妃进宫也有些年头了,身份特殊,原是西北圣巫族女,颇有些异族风情。
起初也是受过着恩宠的,后来又渐渐被皇帝冷了。这些年里一直不瘟不火,相当低调,谁知今年却突然又得了宠,还受封妃位,可谓风光无限。
花肆看了她一眼,正要换条路,就听见那头容妃竟开了口:“国师大人。”
容妃微笑上前,花肆只好停住脚步,敛眸行礼:“容妃娘娘。”
“大人不必客气。”容妃遵循着圣巫族的传统,平日里以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此时略带笑意的看着花肆,丽色描染的眼尾微微勾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妖冶。
花肆并不太想废头脑与容妃打机锋,只道:“娘娘若是无事,臣便现行告退了。”
容妃静静的看着花肆,半晌后忽的笑了出来,道:“不过闲聊几句,又何必这么匆匆避着?妾又不是妖怪要吃人,国师实在无需视我为洪水猛兽。”
花肆抿着唇,不说话。
“国师乃陛下左膀右臂,深得倚重,又在此紧要时节替陛下分担忧虑。”容妃笑意盈盈的说,“都道慰灵宫入世如出世,国师大人却为如此忧国忧民心怀苍生,真是我朝之幸。”
“娘娘严重了,分内之事而已。”花肆此时已经明白,容妃这是故意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给他听,却不知目的为何。
“前几日妾去太后宫里请安,正碰上太子妃在陪着太后娘娘说话。”容妃顿了下继续道,“太子妃尊贵自持风仪不凡,真是让我等惭愧。”
她看着花肆的脸色,缓缓勾起嘴角:“国师家风严谨,想必府中二位公子也是芝兰玉树。只是还未能一见,当真叫人遗憾。”
花肆只道:“犬子愚笨,娘娘谬赞了。”
容妃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国师幼子花樊早已名声在外,何必如此谦虚。”
花樊在这京城名气是不小,却不是为着别的——就凭他那张墨笔描绘般的脸。若是女儿家倒也罢了,花樊一介男子,因着容貌出名,花肆虽不说,却也不愿被人提起。
直到这次他去北境后,京城流言才渐有变化,花樊也终于洗脱了空有皮囊的草包人设。
花肆终于不耐烦听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废话,只道:“娘娘若是无事,臣就先行一步了。”
“那国师大人且去吧,我也得给陛下送东西了。”容妃看着花肆潇洒转去的背影,突然道,“天长路远,国师可要好好看路,别摔了跟头。”
花肆走远,容妃身后的宫女开口问:“娘娘何必与他说这句?这不是在提醒他吗?”
容妃眼睛微眯,抬步朝御书房走去:“提醒又如何,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已无力回天,到时岂不更令人快意?”
“可是……”
那宫女还想再说什么,容妃回头淡淡瞥她一眼,宫女立刻低头住嘴,不再多话。
容妃前脚刚进御书房,正好便迎着王公公。
“娘娘安好。”
王公公赶忙行礼,容妃笑着见礼,说道,“天热气躁,皇上又成日操劳,难免上火。莲心茶最是静心败火,我特意做了些送过来给皇上。”
“娘娘费心了。”王公公道,“那老奴这就去禀报皇上,娘娘且略等一等。”
容妃道:“有劳公公。”
王公公不过片刻便从书房里头出来:“容妃娘娘,皇上请您进去。”
容妃从身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回身道:“你在外头等我吧。”
“是。”那宫女将食盒递给容妃,容妃便跟着王公公进了书房。
“来了啊。”皇帝看了眼容妃,对王公公道,“你下去吧。”
王公公退了出去,一时间书房里便只剩下他与容妃二人。
容妃将食盒放到桌上,打开拿出里头的茶壶:“臣妾瞧着陛下面色不太好,想来是今日又有忧虑之事了。来,且歇歇,喝着茶水吧。”
她说着为皇帝倒了杯茶。这茶闻起来沁人心脾,清苦之中又带有一丝甘甜味,皇帝却没动,只问:“这是什么?”
“莲心茶,臣妾又加了几味凝神静气的药材进去,最是舒缓心神的。”
皇帝听完后不置可否,只道:“放着吧。”
“是。”容妃顺从的放下茶杯,退于一旁。
“你此时前来,所为何事?”皇帝语气一顿,“花肆前脚刚走,你后脚便到,算的倒是挺准。”
容妃默默走到桌前跪下,双手置于额前拜倒:“陛下,臣妾有事要奏。”
她说的如此郑重其事,皇帝也严肃起来:“何事?”
“臣妾以圣巫族女名义起誓,臣妾对皇上所说绝无半句虚言。”容妃慢慢直起身,抬头看向皇帝。
“臣妾……算到了龙子的身份。”
“和国师有关?”皇帝表情略有些放松,“好,朕知道了。”
“不,臣妾所说并非国师公子。”容妃看着皇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缓缓将话说完,“此人姓胡。”
生疑
“姓胡?”皇帝面寒如冰,“何意?”
容妃又要伏地,皇帝阻止道:“起来说话。”
“是。”容妃起身坐到一边的椅上,继续道,“前些日子,臣妾听见了些旧事传闻,说国师幼子落地时天降异兆,归云山上龙玉金纹也有所反应。”
皇帝唔了一声:“此事不是秘密。”
“臣妾听闻此事后,也是闲来无事,就动了念头,想推演一番我朝龙子的命数。”容妃看着皇帝的脸色,斟酌着道,“谁知这一算竟让臣妾大惊。臣妾以为是自己推演有误,便又重新推算,谁知一连三次都是同样结果。”
“什么结果?”
“这……臣妾原想着算一算花樊的命数,最后的卦象却混乱不堪,毫无头绪。”容妃眉头微蹙,“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发生,臣妾便又换了种法子,谁知结果却并无不同。臣妾心内不安,研究数日,终于明白卦象所谓何意。”
“每个人气运天定,命数有归,都是有所根据的。而若是该得志时失意,该坎坷时顺遂,这就违背天理了。”
所以,这卦象之所以混乱不堪,不是别的,皆是因为这显示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的命数。”
皇帝紧紧地盯着她,容妃慢慢道:“所以,本朝龙子不仅是花樊,还另有其人。”
“两个?”皇帝喜怒不辩,“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几代都没出龙子的,一朝出了两位倒是头一次见,当真稀奇。”
“臣妾得此结论时亦大吃一惊,又怕是自己失误,便夜观星象,甚至动用了我族秘法,最后推得这第二位龙子的生辰八字。”容妃顿了一瞬,“这生辰八字奇特的很,竟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臣妾原想着告诉陛下,也好让人尽快将这孩子找出来,不成想昨晚梦中却突然想到一事,当即惊醒,被吓出来一身冷汗。”
皇帝问:“哦?何事让爱妃如此惊慌?”
容妃紧紧地皱着眉,好似这些话难以启齿般,皇帝于是又道:“爱妃但说无妨。”
“这……按理说,臣妾才疏学浅不堪大任。只是这事连臣妾都能推演的出,国师大人乃慰灵宫出身,占星推卜之术自当远胜于我,可他却从未与陛下提及过此事……”容妃眼睛半眯,“而且臣妾细想了那八字,越想越觉得熟悉。总觉得似曾相识,便翻了翻宫中事务记录,谁知真有所获。那日子竟是丞相家四子胡樾落水之时!”
“胡樾落水?”皇帝很快便回忆起那件事,“是了。五年前花樊与胡樾双双落水,一个惊吓过度以致伤了神志,一个发了三天高烧险些去了性命。当时情况紧急,朕派太医院去他们府里为两个孩子医治,宫里也是有记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