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视线恢复正常,他闻到浓烈的桃花香。
尔冬环顾四周,竟是一片桃林,这里的桃树不同于院子里那棵瘦弱的桃树,每一株都枝繁叶茂,枝头开满了花。
“喂,抬起头来。”
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尔冬循声望去,只见到几瓣桃花徐徐落下。
“在这,”身后再次响起那个声音。
尔冬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人披着浓墨似的黑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人眼睛竟是暗红色,可尔冬并不感到害怕,或许是因为他生得过于漂亮,以致削弱了凌厉的气息。
“等你好久了,”那人凑近,鼻尖几乎贴近尔冬的脖子。
他宛若闻一壶好酒般感叹道,“好熟悉的味道。”
尔冬脑海里顿时萌生一个念头——这个人怕是要咬断他的脖子。
出于直觉,尔冬推开那人,不停地往前跑,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才停下来喘气。
“老朋友相见,你就是这么对我?”
男人从桃树上跳了下来,黑发垂在胸前,更添几分美貌。
怎么这么快?
尔冬发不出声音,只瞪着一双眼睛,在这人靠近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男人一脸哀叹地叹气,“你现在变成这幅丑样子,我都下不了嘴。”
他是会吃人的?
“妖、妖怪?”尔冬支吾地说。
男人听到尔冬嘴里冒出“妖怪”二字,笑得越发张扬,“妖?”
“这里唯一的妖,不是你吗?”
尔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人逐渐靠近。
暗红色的眼睛像是一滩凝固的血液,折射出一张脸。
尔冬从男人眼睛里看清自己的倒影后,倒吸一口凉气。
他怎会变成这个人的模样?
雪停后,第一缕阳光驱散了噩梦。屋内烧着炭火,窗外冷冽的寒气吹不进来。
尔冬睁开眼,他记得自己跪在屋外,后来晕倒了,又做了一个噩梦。
而现在,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脸颊被炭火散发的暖气熏得红扑扑的。
尔冬想坐起来,然而一动,嘴边就溢出细碎的咳嗽声。
“咳咳。”
尔冬捂住嘴,可还是止不住地咳嗽,只要一咳,肺部也跟着隐隐作痛。
脚步声渐近,有人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师父坐在床边,手上拿着瓷碗,他一靠近,尔冬便闻到浓重的药味。
“把药喝了,”师父说。
尔冬伸出手,没等接过碗,男人舀了一勺药汤,送到他嘴边。
嘴唇沾着温热的药,尔冬如梦初醒,看向师父。
“苦了?”
虽然师父神色如常,脸上并没有怜惜之类的表情,但尔冬仍旧很满足。
尔冬摇了摇头,他心想,就算药再苦,自己也会咽下。
男人抬起勺柄,药汤流入尔冬口中。那药刚和他舌头相撞,一股强烈刺激的苦味直冲天灵盖。
尔冬俯身把药吐了出来,药都吐完了,他还一直干呕。
他擦拭嘴角,“师父,我是不小心吐了的,碗给我,我自己喝。”
“算了,”男人站起身,带走了药碗。
尔冬看着师父的背影,心里一抽一抽似的难受的劲儿还未消退。他看了眼窗外,只见到茫茫大雪。
那药他应该咽下去的,师父辛苦熬的药,自己却吐掉了。
师父会不会责怪他不懂事?这么一想,好不容易止住的咳嗽又冒出喉咙。
咳了一会儿,睡意又上来了,尔冬趴在枕头上,半梦半醒之际,师父又来了。
“换了丹药,咽下去。”
男人摊开手掌,掌心卧着一颗莲子大小的药丸。
尔冬就水吞下药,苦还未在唇舌漫开,丸子已落到肚子里。
师父端走炭盆,将窗子放了下来,“不用起了,你再歇一会。”说罢,他便走了。
尔冬捧起被子,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他不停地傻笑,嘴角都笑僵了。
师父其实也没有多么讨厌他。
尔冬本以为这次的风寒很快会好,没想到他一直在床上躺了三日。
他以前身体很好,但也不是没得过风寒,只要灌一碗冲水的药汤,不过两日,发发汗就好。
“师父,不用……咳咳……把药熬成药丸,”尔冬说。
男人递来丹药的手一滞,停在半空中。
“舌头尝不出苦味了。”
尔冬看了眼桌上的豆糕,他最近吃不下东西,师父昨日去茂村的时候,给他捎了一份豆糕。
这平日里他最爱的点心,吃起来却和苦药无异。
苦药、甜糕在他嘴里慢慢都变成了无味。
“要是……咳咳……豆糕能放久点就好了,等我病好了,一口气把它……咳咳……吃光。”
尔冬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几日,虽然每天都吃药丸,但他的病并没有好转。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树,冬天来临前,叶子一片一片的落下,最后枝头光秃秃的,什么都不剩。
院子里那株瘦弱的桃树,一如既往的瘦弱,但它枝上仍稀稀疏疏地挂着几片黄叶子。
尔冬以前总是担忧这棵桃树哪天就死了,眼下看来,或许自己死了,它依旧会这么不荣不枯地活着。
自己会死吗?
这病拖了整整一个冬天,始终不见好转。
尔冬浑身疲惫,连胡思乱想似乎都费力气。
一日夜晚,尔冬在睡梦中听到了落雪的声音。
屋里的炭火烧得旺,即便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却温暖如春。
尔冬睡着睡着,忽然觉得有一物贴在自己的额头上,那物微凉,驱散了长时间靠炭火取暖而累积的燥热。
他好舒服,恨不得让那东西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
可是,有人似乎要拿走它,尔冬慌乱地拽住那人。
别走……
那人停住了。
尔冬醒后,印入眼帘的是一张如画般沉静的睡脸。浓墨似的长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玉石雕刻而成,而那双让尔冬又畏又喜的眼睛正闭着,拦住了眼底的淡漠。
少了一双凌厉的长眸,这张脸顿时变得温柔起来。
尔冬先是静静地欣赏了一番,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是拉住师父的袖子睡了一夜。这下,他变得无比忐忑,索性闭上眼继续装睡。
身旁传来窸窣的声音,男人起来了。
尔冬偷偷睁开一条眼缝,看了眼师父的背影,竹簪挽起的长发稍显凌乱,但看不出他在小床上和人合躺了一夜。
尔冬本来只想假寐偷看,不料咳嗽声出卖了自己。
“我们该出趟远门了,”枕寒山说。
尔冬惊讶地说,“您不是不许我再外出吗?”
就是因为自己多嘴问了关于斜溪的事,师父才罚他跪在雪地里。
“而且,”尔冬低下头,闷闷地说,“我身体没好,会拖累你。”
“不用问,你照做就是。”
可以再次外出,尔冬本该感到高兴的,但这场大病耗去他太多心神,他躺久了,不想多动。
傍晚时,师父又递来了药。尔冬看也不看,拿着吃了。
这药咽下去后,没多久,他浑身轻盈不少,不再感到昏昏沉沉。
说来也奇怪,之前吃了好多药都不见好,今日这一副药下肚,不多时便有了成效。
尔冬掀开被子,兴冲冲地去找师父,他一边推开门,一边叫嚷着,“师父!我好了!我没事了!”
师父抬起头,脸上并无半分笑意。
尔冬犹如被泼了盆冰水,脸上的笑容消减了些。
“这次出去归期不定,你先收拾好东西。”
尔冬问,“我们这次要去哪?”
“到了你便知道。”
“现在大雪封山,路不好走吧。”
师父看了他一眼,尔冬捂住嘴,嘟囔道:“我不说了,这就去收拾东西。”
“别走,先过来,”枕寒山说。
尔冬走了过去。枕寒山又说,“靠近一些。”
尔冬又挪了一小步。
枕寒山直接拉住他的手腕,把人带到自己面前。尔冬虽与师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师父向来不喜欢自己同他太亲近,尔冬很少时间同他靠得这么近。
一旦离得近了,师父身上那种草木似的气味便明晰起来,那种味道说不上好闻,毕竟带着些涩味,但又不能说不好闻。
草木香令人如置身山林之中,这是最使人神清气和的味道,尔冬却像偷喝了陈年桂花酿一般,头晕目眩起来。
枕寒山伸手靠近尔冬的脖子,尔冬紧张地缩起脖子。
男人无奈地说,“你究竟在怕什么?”
尔冬也不知道,师父只是把他脖子上的项圈取下来,他却小题大做。
枕寒山拿走项圈后,示意尔冬出去,尔冬临走前,看了眼自己贴身佩戴的项圈。
那项圈好像发出了一抹金光,尔冬揉了揉眼睛,光芒又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4
夜里,尔冬想了很多关于明天行程的事儿,比方说怎么去,又比方说去的是什么地方,有茂村那么热闹吗?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听见窗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那是靴子踩在雪面发出的声音。
尔冬推开窗子,往外眺望。
后院的桃树下站在一人,那人披着斗篷,但尔冬还是认出这是师父的背影。
师父在树下做什么?
借着皎洁的月光,尔冬隐约看见师父伸出手抚摸桃树树干,他的手刚触及桃树,整棵树如在风中吟唱般晃动起来。
尔冬醒来后,昨夜的事已经变得朦胧。他满心被未知的行程占据,兴奋地从床上跃起,等待着同师父出发。
“牵紧我,”师父说。
枕寒山伸出一只手牵住尔冬,另一只手虚空地画了个图案。
尔冬还未看清师父在比划什么,忽然山间起了场大雾。
白茫茫的雾气将二人笼罩。
尔冬从未见过这么突然又浓密的雾,心里慌乱得很,只能紧紧握住师父的手。
“随我往前走。”
师父的声音如山间清泉,洗去他的恐惧,而握着的那只手又那么地让他感到无所畏惧。
尔冬抬头看了眼师父,男人的脸在雾气中变得朦胧,眼里霜雪似的冷漠也柔和起来。
雾气消散,前面现出一个水潭,潭面结着水雾。潭水青绿,犹如一块毫无瑕疵的翡翠,里面不见任何活物。
潭边停泊着一个竹筏,两人走了上去。
潭面起了一阵清风,竟推着竹筏向对岸漂去。这水潭状似浩渺无边,然而不多时,竹筏便在对岸停了下来。
对岸仍旧雾气弥漫,但尔冬已经不害怕了,他想先去探路,师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你要是乱跑,去错了地方,就真的回不来了。”
尔冬乖乖地随着师父走出浓雾。
雾气散去的那刻,尔冬睁大了眼睛。
山林葱郁,百鸟争鸣。溪水旁的石头上布满青苔,就连石缝中都盛开着米粒大小的白花。眼下还是冬季,这片林子不见半点雪花。
尔冬虽然一直住在山上,但那山光秃秃的,连鸟都嫌这山头破败,不肯过来。
他惊奇地打探四周,回头看了眼来路,浓雾竟然散得不留半分痕迹。
山间平坦之处,一座院子拔地而起。
院门推开后,一个白衣女人走了出来,她容貌清丽,气度不凡,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寒山君,”女人面带温和笑意,“恭候多时。”
尔冬看她看得出神,女人留意到他的存在,莞尔一笑。
然而,女人看清尔冬的容貌后,眼里闪出一丝诧异,她很快收敛好情绪,朝着二人说:“请进。”
尔冬其实注意到了女人异样的神色,但他以为是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缘故。
还没进到正厅,师父说,“你在前院等候。”说罢,便留下尔冬,同女人一块离去。
前院很大,院子里有棵茂盛的果树,尔冬拍了拍手,三下五除二爬到树上去。
手还未够着果子,突然有个人越过树旁的围墙,跳到树下。那人得意地踹了脚树干,“哼,施了法又怎样?我飞不进来还爬不进来?”
这人的脚力极其可怕,一脚踹在树干上,整棵大树都摇晃了一下,尔冬就这么从树上摔了下来,可迎接他的不是冷冰冰的地面。
“这又是什么法术?”尔冬身下的少年哀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