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冬才反应过来,他摔下来时,竟压着了一人。尔冬慌忙地低下头,这么一看,眼睛几乎被光刺激得流出泪来。
他压住的哪算一个人,分明是一堆上好的锦缎和珍贵的宝石。
少年一把推开尔冬,站起身,指着他臭骂,“哪来的小妖怪挡我的去路!”
尔冬揉着屁股,站了起来。面前这人好眼熟,可不就是他在茂村遇过的人?
这人穿着件比上次还是华丽夸张的红衣,衣服上的刺绣全是用金线完成的,不仅如此,袖口、腰带之类所有能嵌上装饰的地方镶满了彩宝玉石。
一见着他,尔冬就想到,自己没能用二两银子买下那只染色的小鸟,真的好可惜。
“你还记得我吗?我俩见过!”尔冬有些高兴地说。
那人哼了一声,“你这么傻,谁记得你啊?”他刚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话里有歧义。
“喂,你来这里做什么?”少年换了个话题。
尔冬说,“我跟我师父来的,你呢?”
“我来这里是有远大目标的,说了你也不懂。”
“什么远大目标?”
少年说,“你见过宅子的主人了吗?是不是很漂亮?”
尔冬脑海中立刻浮现方才那个容貌清丽的女人,连忙点头。
“我要娶她为妻!”少年说完后,看了尔冬一眼,“你那是什么表情?本少爷这么厉害,肯定要娶个最漂亮的女人!”
尔冬想,他把这么个厉害的人压在屁股下,也很了不起。
正厅内。
素女端出清茶,恭敬地献给男人。
“之前得寒山君大恩,未能报答,若寒山君有事需素女相助,务必直言。”
男人缓缓说,“人人皆知,九幽素女擅岐黄医术。”
素女笑道,“若说医术,寒山君炼制的灵药可解百病,素女心向往之。而我不过略知一二,何来擅长之说?”
枕寒山说,“若这病与离魂相关?”
“离魂?”素女神色一沉,“这可是大病,想要治好,要耗费不少时间。寒山君离开归一阵,不远万里到都广来,如若被宗盟那些人察觉,怕是会引发大祸。”
“医仙只管治病便可。”
“素女明白。”
尔冬和那个叫炽锦的少年扒着窗往里看,隔着帘子,隐约见到屋内两个正在谈话的人的身影。
炽锦说,“他俩怎么还没说完?有什么要紧事说这么久?”
尔冬点头应和。
炽锦又说,“话又不用一下子说完,留一点不好吗?”
尔冬点头应和。
炽锦继续说,“你师父可千万别对素女一见钟情,素女会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的!”
尔冬点头,他猛地转过头,对炽锦说,“才不会!”
“你别以为素女看上去好欺负,她手指头一动,就能把人弄倒,”炽锦边说,边偷偷地摸了下额发遮掩住的大包。
“师父不会喜欢她。”
炽锦啧了一声说,“素女这么漂亮、这么温柔又这么厉害,是个男人都会喜欢她。”他眼睛一转,不怀好意地看着尔冬,“你不会是个女孩子吧?”
炽锦脸上的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忽然屋里窜出一道疾风,只把炽锦吹倒在地。
少年头磕在地上,又起了个大包。
“尔冬。”
尔冬听到师父叫他的声音,连忙跑过去。
“我们最近都会住在这,”师父说。
尔冬喜出望外,他跟着师父穿过曲折的走廊,来到厢房。透过窗子,可看见后院小池的一角,池里种了荷花,白莲亭亭玉立。
在这个院子里,没有季节之分,桃花可以和莲花并存,梨树可以和枣树同时结果。
枕寒山住在隔壁的屋子,尔冬在屋内转了一圈,不由想师父在做什么。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暗了,尔冬挠了挠脖子,那处的瘙痒还未解决,他忽然感到不对劲。
此时,素女正好敲门进来,“你正好醒了,晚膳备好了,过来吃吧。”
尔冬一边抓着脖子,一边走过去。
素女看着他,连走两步,对尔冬说,“手拿开,让我看看。”
尔冬的脖颈处现出一片鳞状的纹路,没有颜色,却像珍珠一般折射七彩的虹光。
“痒吗?”素女指尖拂过那处,柔声说。
尔冬点点头。
素女笑道,“普通的皮藓罢了,没有大碍,只是有些难好。”
尔冬低下头,可他哪能看到自己的脖子,便只能又用手去摸。素女拦住他的手,“别去看,更别去摸,这样好得更快,知道吗?”
见尔冬点头后,素女摸了摸他的发顶,“快把饭吃了,都凉了。”她嘱咐完尔冬后,合上门出去了。
尔冬没有看见,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素女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作者有话说:
“人如果中了离魂术,起初高烧不止,而后五感渐失,昏睡不起,但离魂术并不害及性命。”
“可有种咒术,中咒之人会出现和离魂术相似的病症。不过,这种咒术害人性命,极其恶毒,早被封为禁术。”
枕寒山沉吟片刻,开口道:“血咒。”
血咒以施咒人的血液为引,可遥隔千里,施展咒术。但血咒鲜少现世,不仅是因为这种咒术无比阴毒,更是因施咒人施咒后,自身也会遭受反噬。
素女看向对面的男人,他脸色平静,眼睛却暗不透光。素女心想,以此人的聪慧博识,应该早就想过这种可能,不然他不可能瞒着宗盟,带着一个有罪之人到这里来。
素女想到白日那个少年,身型羸弱、面色苍白,眉间一股灵气,人又极为乖巧听话。任谁都难以将他和传闻中的那个魔物联系在一起。
“血咒源自南国鲛族,鲛族避世百年,南国又位处南海深处,想从根源查起,怕是难于让死人复活。”
“总会有法子。”
男人语气稀松平常,像是在说一件轻而易举就能办成的小事。素女知他并不是不明白其中艰险。
素女躬身道,“素女必定竭力相助。”
枕寒山看着面前的女人,即便素女不是最擅长医术的医仙,他同样会首选此人。
尔冬的身份特殊,被知内情的人知晓他的位置,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换作别的医仙,怕是不肯碰这烫手山芋。
“自寒山君帮我寻回徒儿尸骨,素女心怀感激,终于能在今日回馈一二,心里甚慰,”素女笑道。
她笑容里夹着些许苦涩,但这份苦涩如石头没入池塘,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层层涟漪。
枕寒山曾帮助过素女。素女的徒弟葬身火海,尸骨早已和焦土化成一体。素女只知道徒弟亡命于此,却无法带回她的尸骨。
但于枕寒山而言,这事易如反掌,不过片刻,焦黑的土面冒出翠绿的新芽,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细嫩的叶面顶着灰白色的碎骨。
“举手之劳罢了。”
素女苦笑道,“于寒山君而言,只是顺手解决的小事,于我而言,却是比生命并重要的大事。”
夜里的山风急促,将叶子吹得飒飒作响。
夜灯悬于走廊两侧,如海面沉浮的渔火,照亮无边黑夜的一角。
尔冬下午睡了觉,到了晚上,虽然困得很,但一直睡不着,他走到外面透气,意外撞见师父和素女私下交谈。
两人站在池边的凉亭里。池面波光粼粼,漂浮着点点星火,那是莲花制成的河灯。
女人秀美清丽,男人姿容不凡,二人像九天之上的仙人。
尔冬心里冒出一种异样的情绪,他紧紧抓着栏杆,苍白的手背青筋凸显。他像是整个人被浸入水里,张嘴发不出声音,只能吐出一连串气泡。
炽锦的话突然在他脑海重现。
“你师父可千万别对素女一见钟情。”
尔冬想,假如师父真的找到一个钟爱的女子,他该开心才对。师父整天除了书就是草药,尔冬从没见他开心过。如果有素女这般温柔体贴的女人相伴,他就能开心了吧。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
尔冬胸口涨得很,仿佛有个东西即将钻破血肉破土而出。他紧紧攥住衣襟,细长的五指微微痉挛。
那一整夜,尔冬没有睡好,噩梦又来找他了。
他回到那片梦幻似的桃林,桃花依旧盛开。枝头多了许多枯萎的花朵,风一吹,萎缩的花瓣落到地上。
尔冬一回到这里,被遗忘的梦境重新浮现。他记得,这片桃林里有个怪异的男人。
果不其然,一株高大的桃树上,黑衣男人依靠着树干,黑发倾斜而下。粉白色的桃花花瓣落在男人的肩膀上。
尔冬明白,他跑得再快也比不上这人,索性站在树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怎么不跑了?”那人问,他拾起衣服上的一瓣桃花,手指慢慢搓碎,“真没意思。”
“你是谁?”尔冬问。
男人笑道:“我当然是最懂你的人。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知道。”
男人继续说,“你喜欢枕寒山,是吗?哦,枕寒山就是你的师父,他从没告诉过你他的名字吧。啧啧,真是可怜,这么惹人怜爱的小弟子,师父却从不认真地看一眼。”
尔冬冷着脸,压低声音说,“与你有什么关系?”
师父是他的长辈,就算知晓他的名姓,自己也不会直呼他的名字。既然这样,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和我当然无关,你就当我是个好心人,好心提醒你不要把感情白白浪费在山石草木上。草木无心,是不能回应你的,”男人笑着说。
男人勾起嘴角,“何况他一开始就不想搭理你。师徒关系可亲可疏,收你为徒,不过是随意打发你罢了。”
“他是我师父,是我亲近的人,你觉得我会受一个陌生人蒙蔽,放弃相信自己亲近的人?”
男人笑容一滞,他叹了口气,说道:“算了算了,我继续看笑话就好。”
尔冬停驻在原地,他知道男人不怀好意,说的都是鬼话,他假装不在意,可又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像一柄重锤将他的心捣成零碎不堪的样子。
“枕寒山看似谦和,实则为人冷漠,他对你倒好,连谦和的那副假面孔都懒得摆出来,竟也能让你死心塌地地追随。”
男人笑道,“对了,你们之间可是有血海深仇呢,他能这般待你,而不一剑杀了你,也算个善人了。”
桃花簌簌落下,地面一片粉白,在这仙境似的桃林里,尔冬却犹如置身冰窖。
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尔冬揉揉眼睛,从床上起来。天已放白,清晨林间清冽的空气充盈整个屋子。
尔冬起身,脸颊上残余的水渍滑落,滴在手背上。
昨晚似乎又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他头有些疼,想不起做了什么梦,梦里遇到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可是梦里的心悸延续到现在,心脏仍旧在剧烈跳动着。
师父推门进来,他又拿来一颗药,让尔冬服下。
尔冬怪道,“师父,我的病都好了。”
“吃下去,”男人顿了顿,继续说,“能治你脖子上的病。”
尔冬突然想起他脖子上那块奇怪的东西,正要伸手去摸,被师父挡住。
“先吃药。”
尔冬吞下药,师父看着他吃下去。男人没有像之前那样给了药就走,他坐在床边,说:“我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
“何时回来?”尔冬问,他以为师父指的离开,就跟以前他去茂村一样,一天来回。
“事情办好了就回。”
这跟没说有什么两样?尔冬又问,“师父去哪里?”
“你无需知道。”
尔冬怏怏不乐,在男人起身离开那刻,他突然问,“素女也去吗?”
师父回过头,眉头微蹙,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于是说:“你留在这里,听素女的话,记得按时吃药。”
尔冬眼睛里遮不住小小的窃喜。
枕寒山以为他是在高兴,自己离开这段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地玩闹,又添了句嘱咐,“不要乱跑,除素女外,勿和旁人接触。”
下午,小院里。
尔冬在前院的果树下望着树上的果子时,身边还跟着个……旁人。
“你就这么住下了?”炽锦摇了尔冬,一脸不可思议。
尔冬还未点头,炽锦激动地说,“不可能!我堂堂都广的小王爷都被拒之门外!你一没钱的耗子精怎会被认可!”
“我不是耗子精。”
“我说是就是,整天灰扑扑的,可不是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