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既明将眼神从平安身上移回邢清章身上,又瞧见他捏耳垂的手,勾唇一笑,轻声问:“善渊,真是这样?”
这声音像是蛊惑人心的魔咒,回荡在充满苦药味的屋里,窗外大好晴天,阳光却伸不进来。
纪无涯浑身肌肉陡然紧绷,隐在宽袖中的手攥紧,呼吸不自觉加重。
邢清章松开捏耳垂的手,他的手在打颤,这种感觉像是秘密被发现,却还要故作无事地隐瞒。
“是,听闻纪先生医术高超,心里崇敬。”邢清章没发觉,自己开口的声音里都在打颤。
索性云既明终于放过他们,没再问,颔首微笑,没打算多做停留。
眼看外面的天暗下去,今日医馆里没什么人,清闲得很,云既明和钱益没耽误,像是专门给邢清章介绍纪无涯这么个人一样,之后便离开。
邢清章今夜睡得晚,他不确定是否会有人来夜访他,可他想错了,今夜屋里如往常一样寂静。
“他今夜就在屋里?”云既明喝了杯茶,问钱益。
钱益颔首:“没出过门。”
云既明凌厉的双眼眯起,似乎在怀疑和否定中不断寻找,半晌,他选择肯定自己的想法,笑起来,油灯烛火映在他半边侧脸上,诡谲怪异。
“不急,慢慢来,他总要去。”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这个春又快要结束。
汝南已经热得不像话,楚心乐每日照常来炼药司,侯营囡只要一见着他,立马满脸堆笑地让人搀扶着过去。
“今儿这天也太热了,铭儿你就甭进去了,屋里太闷,味儿又呛。“侯营囡见楚心乐热得面颊滴汗,立马拿出帕子要给人擦。
楚心乐几不可闻地躲开,朝前走,从怀里拿出帕子把脸上的汗擦干净,衣袖下滑,露出手腕上的玉镯。
侯营囡起先还在看楚心乐手里的帕子,一瞬间被他手腕上的玉镯吸引,那玉镯玲珑剔透,带在他手上更是衬得肌肤雪白,一看就是价值不菲,施葭铭一个施家庶子,哪来的银子去买这东西?
侯营囡笑起来,问:“铭儿这镯子可真是不凡,可否摘下来让我也瞧瞧?”
楚心乐瞥他一眼,眼尾和唇角都勾起来,他把手伸过去,又在侯营哪快抓住时收回来,说:“什么不凡啊,假的,瞧着好看带来玩玩,真的我也买不起。”
他说话总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让人瞧不出是真是假。
楚心乐进屋,正巧看见下人往药壶里加东西,那股子血腥味连苦药味都压不住,楚心乐上前一步瞧,盆里是猩红的血块。
“这是......”他问。
侯营囡看一眼就移开,说:“这是猪血,炼药必备的。”
“猪血?”楚心乐挑眉瞧侯营囡,他可不记得猪血的味能这么大。
侯营囡无视他的质疑,安抚地哄他一样:“这东西味大,沾上了要仔细洗才能去掉。”
楚心乐听懂他的话,二人又去屋外待着。
刚出门,不远处就走来一人,是施甄冥。
楚心乐觉得自己有好久没见他,看来施恩择那边不好对付,施甄冥整个人比从前看更老了,满眼遮盖不住的戾气。
“大哥今日怎么有空前来?”楚心乐装出一副畏缩胆怯又稍带仰慕的模样,跑上前。
侯营囡也被人扶上去。
施甄冥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楚心乐,他看侯营囡,问:“今日的药可炼好了?”
侯营囡不知为何有些怕他,原先平起平坐的兄弟样全没了,他点头,答道:“马上了。”
施甄冥没作回应,这才肯看一旁的楚心乐。
侯营囡心思缜密,见状立刻说:“我去看看屋里的药。”
等他消失,楚心乐还维持原来模样。
施甄冥嗤笑一声:“别装了,人都走远了。”
楚心乐摇头,朝施甄冥说:“大哥,我就是这样啊,怕你又仰慕你。”
“呵......”施甄冥觉得恶心,眼里的狠又重几分:“命可真大,两次,都能活下来。”
楚心乐将手背在身后,一手不断摩挲玉镯,思付片刻,说:“大哥何必如此呢,从前的记忆我在河里全都被水冲散了,都说是我自己跳下去,那我认了,可这次大哥为何又要赶尽杀绝,我说了,葭铭一直都在帮大哥呢。”
施甄冥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他声音低得不像话:“你帮我?你利用我把侯林昌拉下来,难道不是想要炼药办这个职位?可惜施恩择没如你愿。”
楚心乐神色无辜,他睁大眼看施甄冥,有些苦恼地说:“大哥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我要真是这般蠢笨,那还不是拖大哥后腿?连施恩择都能想到的事,我又为何要冒险去做呢?”
施甄冥似乎被说动。
楚心乐的双眼没有任何躲闪,他明白如今的处境,若是露出一点畏惧来,那么全都功亏一篑。
“也是,你可不像是会冒险的人。”施甄冥点头,又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楚心乐朝人行礼,转身走进炼药屋里。
他能感觉到身后施甄冥的眼神,他躲不开。
楚心乐一步一步走得坚定,本来两三步的路程却显得异常远,楚心乐眯眼,在方才的对峙中寻摸出些新的东西。
施葭铭从前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啊......
今日回来的晚,楚心乐不打算吃晚饭,让青竹玉莲去歇着,和霍刚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感觉累得无法抬手,这才回房。
尘凡把今日从施府书房偷来的几本图志放在屋里桌上,见楚心乐进来,便退到一旁,给人倒上杯茶。
楚心乐接过茶润一口,伸手翻图册,问:“就这些?”
尘凡点头,说:“施府只找到这几本。”
“已经够了,去歇着吧。”
尘凡得令退出屋。
楚心乐翻着书册,油灯摇摆,有些晃眼,他还没沐浴,身上的汗浸湿衣衫,他拿出帕子擦干脸上的汗,放到一旁。
“还不睡?”熟悉的声音打断他,楚心乐翻书的手明显放慢。
里屋的帘子被撩开,邢雁鸿走出来。
“看来这习惯改不掉了。”楚心乐没看邢雁鸿,依旧垂眸看书。
邢雁鸿也不在意,仿佛从前的事没发生过,他坐在一旁,拿过楚心乐喝了半杯的茶慢慢品,说:“三公子没打算改。”
之后又起身站在楚心乐身后,朝前倾身,双手撑在他两旁的椅把上,把人圈在怀里,头稍低放在楚心乐左肩,与之耳鬓厮磨一样,瞧楚心乐手里的册子。
“中原地形图?”低沉的嗓音在楚心乐耳边响起,恍惚间两人似乎还在那夜的酣畅淋漓,“要逃了?”
楚心乐没理他,耳垂却渐渐漫上红,他故作镇定,说:“是呀,把地形记下来,方便跑呢。”
“死记硬背可不好,三公子教你。”邢雁鸿右手指上汝南,“中原地大物博,分七大洲,而坐落于西南角的汝南与其他六洲离得远,再加上西东各围永宜山和孤鹜关,南横云台关阻挡,仅有北面汝燕马道直通燕都。”邢雁鸿不再指汝南,而是改向汝南东北方的燕都,顺便摸一把楚心乐的手,接着说:“燕都南有燕琅海道与琅琊相连,东有燕奉海道同奉天相接,北面又连赤天粮马道,不过两年前这条道被奉天的土匪占了,堵住过不去,相当于作废。”
楚心乐躲开邢雁鸿的手指,思付片刻说:“奉天的土匪头目很聪明,他知道其余世家中九原邢家是他无法抵抗的,临安在最南面,他自然不怕,因此他切断赤天粮马道,而在九原东南方有通天阙阻挡,因此赤天粮马道就成了九原与奉天唯一要道,而奉天可是东有天都港对外,南有永安港至琴川,是个枢纽宝地。”
邢雁鸿无视他的躲避,偏头在人光滑的脸颊上亲一口,夸赞说:“易安聪明。”
“......”
楚心乐侧首看他,两人呼吸交错,邢雁鸿眼里明显是得逞的笑。
“奉天是个好地方,谁都想要,可最后争来争去,倒成了土匪的窝。”邢雁鸿无视楚心乐眼中怒气,问:“你对第七世家可有了解?”
楚心乐稍愣片刻,似在组织思考,之后他转回头继续看手中图册,说:“第七世家是蛮夷部落里排挤出来的一个分支,当时能够在中原落脚并占据奉天是因为他们能够给蛮人最强大的打击,后来,中原被破坏的最惨烈的一次,就是蛮人从东城门自奉天打进燕都之时,当时中原脉络惨遭抨击,各世家咬定第七世家寻家,也就是蛮夷部落中的阿克饹部,然而寻芳路并没否认,却带整个寻家奋力驱除蛮人,给了他们最致命的一击,导致他们往后十余年只得在中原境外虎视眈眈地养伤,而寻家也因此全军覆没......没留下一个人。”
邢雁鸿称赞道:“不错,所以蛮人如今卷土重来打定九原的主意,因为寻芳路将天都港的港口缩小,让其无法再有机可趁。”
楚心乐有些疲惫,他起身,把书册朝桌上一扔,活动筋骨进了里屋,等他脱衣躺下,油灯突然灭了。
邢雁鸿吹灭灯进来,躺上床,又把楚心乐往里挤。
“你做什么?三公子,前些时日的话难道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楚心乐嘲讽说。
邢雁鸿抬臂把人揽进怀里,下巴放在楚心乐头顶,说:“难道你也忘了?拿你三公子的帕子,还带三公子送的玉镯。”
他明显感觉怀里的人身子一僵,小心思被拆穿,楚心乐没脸没皮地说:“这是我该拿的,三公子当我白睡吗?艳香楼里的姐儿们睡一晚还要给银子呢。”
“你和她们不一样。”邢雁鸿说,又想到什么,解释说:“我去楼里只喝酒。”
“那你在我这呢,干什么?只睡觉?”楚心乐问。
邢雁鸿手在他后颈捏了捏,叹气地说:“易安,我在追你啊。”
第43章 端倪
“今日来得挺早啊,铭儿。”侯营囡刚来,还在打哈欠,就见楚心乐走进来,穿得还是那身青衣。
楚心乐朝他一笑,正好看见下人往里扔血块。
“有那么多猪血?”楚心乐问。
侯营囡瞧他手腕上的手镯,心思没在他的话上,随便答:“猪没那么多,人有......”他瞬间闭嘴,眼神从玉镯向上移到那张明艳秾丽的脸,嘿嘿笑起来:“人多,养的猪就多,放点血而已,自然够了。”
楚心乐看他那张装疯卖傻的脸,也笑,像是明白他的意思,慢悠地点头,那那双含情眼睨他,说:“这样吗......”
夏越来越近,临安已经开始进入炎热时期。
云既明还是会来清安院,不过来的时间不多,有时待一会便会走,索性到了夏日医馆里几乎没有病人,倒是有些来讨绿豆水喝的流民。
邢清章不知道云既明在忙什么,他已经完全习惯人在身边陪伴,如今又剩下他一人,心里难免会失落。
这夜,他刚要熄灯睡下,便传来敲门声,平安睡得熟,没被惊醒。
“是谁?”他轻声问。
屋外没有声音,可又是三下敲门声,邢清章走近,没出声。
屋外人似乎察觉屋里的人走近,他朝身后左右查看,发现没人,这才轻声说:“是我,渊儿。”
来人的声音是他一年都未曾听过的,可熟悉与往事一瞬间蔓延进他的脑海,大明山上的点滴回忆涌进来,激得眼泪充满眼眶,他哆嗦颤抖的手拉开门闩,把纪无涯请进来。
纪无涯摘掉黑袍帽,油灯映上他灰白的发,离别一年后的重逢饱经风霜,他们在紧握的双手里传递自己的安慰,没人说话,邢清章跟在纪无涯身边六年,他从未见过纪无涯的模样,可已经在心底里印下令他最深刻的形象,这是除去邢烟平之外,他的师父。
“渊儿啊。”纪无涯声音里带着无奈:“你怎么......怎么没回去呢......”
“师父要渊儿救苍生,九原不需要我,这里,才需要我。”邢清章紧紧握住纪无涯的双手,感受指尖上的沧桑老皱,他的眼眶更湿润了。
纪无涯陡然笑起来,他抬手抹掉眼里的泪,拍拍邢清章的手:“邢烟平没给你取字,我纪无涯给你,师父赐你善渊,就是要你心济天下心存善念,如岸渊博。”他抱住邢清章,安抚地拍其后背,说:“做到好,我的善渊,做得好啊。”
平安被吵醒,他揉着眼迷糊地走过来,眼神渐聚焦,等看清楚人后哇的一声哭着抱住纪无涯的腰,把满脸的鼻涕眼泪蹭到纪无涯腰上,喊道:“师父!平安好想你啊!”
“平安长高了,变成大人了。”纪无涯顺着平安柔滑的发,轻声说。
一年的离别使得三人耽溺其中,没人注意到紧闭的窗户上被捅出一个纸眼。
云既明没让钱益跟随,等到回云府早已经是后半夜。
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被证实,云既明心里却没想象中的舒坦。
钱益见到他之后迎上来,小声问:“怎样......”
云既明看他一眼,颔首默认。
钱益神色突变:“他真的是邢......”注意到自己失态,钱益立刻闭嘴,声音放下去,说:“夫人来了,就在屋里。”
云既明一挑眉,平静自如的神色出现一丝破裂,嗤笑一声:“现在来?”
他走进去,就见一穿淡紫衣衫的女人坐在椅子里喝茶,已经半夜,这人似乎没有要睡的打算,盘起的发髻上依旧插着各种精致钗饰,面上妆容完整细腻,年纪在她脸上不留一丝痕迹,投射目光的眉眼与云既明如出一辙,虽是端坐,气势不输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