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证如山,便是如此了。
李藏风像被人凭空劈了一刀,表情再也支撑不住,眉心猛颤,似这片无边无际的白戳进眼,刺穿肺叶,直抵心脏。好似自己的指尖没戳到活生生的血肉,而点到了断裂他希望的最后一根刺。
“这儿该有一道疤的……”
他千年不变的面肌在搐,有什么情绪无声炸裂,有什么防备无形崩塌,以至于他近乎失神,只晓得手指一处,眼盯死那一点,来来回回两句话。
“去哪里了?你把它弄去哪里去了?”
他把话一说完,我觉得伤口又活了。
它本死肉一片,如今张牙舞爪地盘在我胸口,一道道淤血在脉管里奔腾狂欢,它在咬我呢。
我知道李藏风看的是什么,那个地方在不久之前,还是被绷带缠绕着的,还是罗姐姐一针一针缝好,后来伤口好了,我又是一点一点忍着痛,自己把缝好的线给拆开的。
天魔崖上我先与他一战,最后关头他那一把刀切入了我的胸口,却没有进入心脏,只是造成了重伤。可也是这个重伤,害的我在悬崖边上施展不出全力,只能与魏朝风同归于尽。
这曾是我的身上伤,如今成了他的心里伤。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在李藏风这张面瘫前期的脸上,瞧得出如此深刻的痛楚与不甘。
但是梁挽看不下去了。
李藏风他不认识,但是我这个人他认识。
单是李藏风不对劲就算了,他似乎看出我也跟着不对劲了,那他就不打算憋着了。
这人一个扫帚横插进来,把李藏风推攘到一边,他插在中间,挡在我身前,衣着是如此朴素,脸庞是如此地坑坑洼洼,眼底却是光芒四射,他身上似有一种保护幼崽的母性光辉普照了大地。
“三条街外就是青竹轩,五条巷处有一灵河倌,本店是做正经营生的小店,您若要寻欢作乐,还请前往它处!”
第一句话就把我惊住了,我以为梁挽看样子是个老实的母鸡,结果他说的都是什么鸡零狗碎?
李藏风也跟着一愣,结果梁挽拿起扫帚,像举着一把穿天透地的宝剑似的,指着李藏风的鼻尖。
“我家表弟年幼无知,是乡下人初次入城。他虽穷困,却是个好人家的子弟,不做那等营生!”
他现在易了容,满脸的麻子以一种蓄势待发的形式往外一抖,原本柔和的眼神冷的极厉害,像沾了辣油的面一样不可接近,尝一口就要命。
“我不管你是何方人物,你若再敢对他动手动脚,我就敢和你拼命!”
李藏风一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你们是表兄弟?”
梁挽横了横唇角,麻子跟着抖了抖。
“丑人也得有几个美亲戚,我表弟生的好看,可他仍是我表弟。”
这演技真是出类拔萃了,他脸上还演出了一种为丑人鸣不平的怨愤,看得我是啧啧称奇。
李藏风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又被那一把扫帚指着,再看向我,我这时正无声无息地整理衣衫,在神情上适当地装点了尴尬与惊惧,这不是老七会有的神色,可我刚刚是真有点被他吓到了,所以演出来应该会更加自然。
李藏风看了我许久,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脸上的酸楚不甘,眼里的痛苦愤怒,终于在徘徊不前的目光里,淡化成了脸上的一层哀凉。
故人消散于风中,如一道巨大的疤痕在胸口被抹去,我相信即便是他,试探到这一步,检查到这一点,他也是无计可施,无法可想。
只能接受老七已经死去的事实。
但李藏风看着我的神情除了哀凉,似乎还有点别的。
等等,难道我的表情把握得不够好?哪里露了破绽?
我正待观察,他忽的转过眼神,看向梁挽:“是我鲁莽,将这位小兄弟错认为故人。”
说完他摆了一枚亮闪闪的银元宝,把我眼睛都映亮了。
然后他就走了,大袖甩出一阵凉风,好似从未来过也从未发生过冲突。
只是走了十步,他笔笔直的身躯忽的定住,回头猛地一看 ,正巧发现我把那银元宝收入袖中,一双利眼戳刀似的戳在我身上。
我心里一惊,止不住地紧张,梁挽这时站起,警惕地盯着李藏风。
结果李藏风只看了看我,沉默许久,牙缝里飘出了一句。
“江湖传言不可尽信,接星引月阁的老七还活着,你别再听谣言。”
我假作疑惑道:“我是在说书人那儿听来的消息,客官你究竟是谁,怎知老七还活着?”
李藏风没有露出身份,只是看了看我,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斩钉截铁道:“他一定还活着。”
“不管他身在何处,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一定会找到他!把他带到世人面前!”
第65章 解决心理问题
我叫方即云,我亲眼看着李藏风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
看到他的表情我是真的难受。
但长痛不如短痛,倘若我杀了曹几何之后还有命回来,到时再见他也不迟。
如今他慢慢养着身子,只要别淌进这趟浑水,谁还能奈何得了他呢?
我正想着他什么时候再来,心里想地愁肠绕肚的,结果梁挽把我拉到后院去了。
他这个人动不动就笑,点了笑穴一样笑容泛滥,这时他就不笑了,看眼神是严肃又正经的,母性之光一扫而空,他就不是我认识的老母亲梁挽了,他是个老爷爷梁挽了。
梁爷爷问我了:“那人究竟是谁?你认识他?”
我心里有点虚,我就低着个头说:“我在街头听书的时候远远瞧过他,他那时和他的朋友在一起,他朋友叫他李兄,我想他应该就是李藏风。”
这句话就属于临时瞎编,漏洞百出的那种,但是梁爷爷他性子好,他知道我有事情瞒着他,他也不着急审我和李藏风的关系,他就只和我叨叨别的。
“既然你不愿说他,愿不愿意说说你自己?”
“说我什么?”
梁挽看着我:“说说你到底是谁。”
我就不用嘴巴说话了,我把我要说的都安排在脸上。
你自己都藏着一堆秘密,又何必来问我?
他叹了口气道:“你不想说来历背景,我不强求。因为一个人本就可以有很多种身份,在我眼里,你只是罗神医派过来的病人。”
“但是小方,你知道你的这个身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我在崖底大概是用勤奋兑换了颜值,现在越来越懒得思考了。梁挽见我如此,忽的不打招呼,一把挽住了我的手臂,我吓了一跳,结果他忽然说了句话,把我吓得跳都跳不起了。
“这意味着你是我余生的债,是我最后这些日子要照顾的人。”
大哥大哥,好好说债别说生死,你是吓死我还是想吓死智慧姐?
我一本正经地教育他:“我可以告诉你他的一些事,但你要记住一点,你的命还长着,你将来还会欠罗神医很多债,我不想你用这种遗言似的口吻说话。”
梁挽道:“人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也许你就是我欠的最后一笔债了。”
我反驳:“屁话!你这人福星高照!将来一定是新债如山,你会天天有债还!”
梁挽叹道:“前途莫测,只怕我未必会幸运地欠上新债。”
明明是个微笑怪,他怎么能对自己的前途这样悲观?我气的一把攥住他的手:“只要你我肯努力,一定会欠上新债!到时债台高筑,咱俩天天都能还债!日日都能被催债!”
梁挽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鼓励,一脸感动地问:“你当真这么想?我们一定能欠上新债?”
我如同受了社会主义的召唤,双手捧起他的一只手:“一定能!世上无难债,只要有心欠!”
梁挽苦笑:“这点我不如你,我不擅长欠新债。”
我笑道:“欠债有什么难的?我教你就行!我只是胸口受了一回伤,身上存着三种毒,我就欠了她九千两银子……”
哎不对,哎打住。
咱们不是在说李藏风吗?怎么拐到我身上了?
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如何欠新债了?这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这都跑题跑到别的世界去了吧?
梁挽见我忽的僵住,刚刚的迷茫苦涩一下就全抛了,像抛一个面具似的那样抛掉,他攥住我的手,一脸严肃地问我:“你身上竟有三种毒!?是哪三种?”
……还好刹车刹住了。
我要是直接把一线香说出来,那他连猜都不用猜了,估计就锁定我是谁了。
我回想了一下刚刚的说话过程,心底一沉,掰开了梁挽的手。
“你故作消沉,是不是就等着套我的话?”
一见我脸上含怒,梁挽就正经地道歉了。
“抱歉,是我鲁莽了。”
我扬起了脸:“你每次都这样,先是积极道歉,然后坚决狡辩。接下来你又想说什么?”
梁挽这回倒不狡辩了,他把心思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了。
“之前我以为你服毒是受了伤。但你昨晚头疼欲裂,我发现你的脉象极为诡异,若只是受内伤,服点毒,你的脉不会乱成这样。我若要照顾好你,必须得弄清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脉象我知道,我身上的三国鼎立说出去都没人信的,这个毒素平衡玩得也未免太诡异,梁挽想问个究竟,那我也能理解。
但这个照顾怪有前科的,他遇到我这样身怀秘密、满口瞎话的装嫩犯,居然不老老实实地问话,他就喜欢先试探再确认。我决定这回要气得久一点,要比较难哄回来,好让他心生愧疚,晚上给我加顿餐,白天让我少切点菜,最好也别盘问我和李藏风的关系。
于是我故意沉着脸,我保证我脸上能气出皱纹。
“罗神医给你的信上只有两句话,其余的一概未说,你可知这是为何?”
“因为你身上的情况她不便多说,她想让我去问你。”
我凉着眼看他:“所以你有问题就该直接问我,如此拐弯抹角,并非君子所为。”
梁挽这回却笑了。
“谁告诉你我是君子的?罗神医?”
“你难道不是?”
梁挽不答反问:“我若直接问你是谁,或者问你和那李藏风的关系,你可会告诉我?”
我针锋相对:“我问你通缉令上的真相,你也没告诉我。”
谁也不肯先退一步,谁都抱着秘密不肯交代,这就陷入了一个僵局。
但我认为这僵局不适合咱俩,我还得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闹这么僵有什么用?于是我就拉住了他,掏心窝子地叨叨了。
“我告诉你我是谁,你就告诉我通缉令上的事,如何?”
“你是谁不要紧,你和李藏风是什么关系也不要紧,要紧的事只有一件——你的安全。我若要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也只是因为我想知道他是否会对你不利。”
我和他的关系?你别是误会了吧?
你自己的幺蛾子都还没解决呢,别再给自己添加新品种的蛾子了。李藏风这个牌子的蛾子还是由我这个蛾子来扑棱吧。
我刚酝酿着答案去堵他这该死的好奇心,一瞥眼却见梁挽他,秀气的嘴唇扬起满一弧,眼神里流光转动了三分,似在品味什么不可描述的细节。
“从他刚刚的动作来看,我认为李藏风对你没有恶意。”
刚刚什么动作?
你是说摸脸还是说看胸?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从你刚刚问李藏风的问题来看,你这个正人君子怕是个假的,你身上只有母爱光辉是真的。
我对着他说:“我是谁不要紧,我和他的关系也不要紧,那你到底想从我身上知道什么?”
梁挽认真道:“我说过,通缉令上的那件事对我来说是个心结。你若想知道我的心结,得拿自己的一件心结来换。”
这个微笑怪看着很慈祥很母性,但是对自己的秘密是严防死守,抠门小气得很。他是一定是得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他才肯吐露点什么。
看来是必须得用秘密换秘密了。
我叹了口气:“我和你说这个心结的时候,可以用化名吗?”
梁挽大度地笑笑:“你想用就用,叫什么都可以。”
这时他倒不计较了,似乎是真的不介意我去隐瞒身份背景。
于是我拉着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我自己就坐在一把软藤椅子上,希望借由这种高度的差距来保住我的气势和尊严,可梁挽即便坐在那小板凳上,也是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看我,他态度诚恳,一心等着故事,反而叫我不好意思作妖,那我就撤了藤椅,也拉个小板凳坐好了。我拿着大屁股在板凳面上不舒服地蹭了蹭,发现我的视线与他在同一高度,那里没仇没恨的,只有一些纯粹的关心与好奇,像一潭幽幽碧水,就等着我去点拨几下,泛起或多或少的涟漪。
于是我平静了,我暂时不去担心李藏风,我开讲了。
“我有个朋友,嘴很碎,心很好。我叫他真朋友。”
“我还有个朋友,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我朋友,他很喜欢我,喜欢的却也不是我 ,只是喜欢一些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叫他假朋友。”
梁挽失声一笑,却没有打断。
“这两个朋友都和我住在一个家里,但这个家太脏太臭,我呆腻了想走。我的真朋友决定帮我走,我的假朋友不想我走。”
梁挽的笑容微微一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