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有一些是真心流露,李藏风观察了我半晌:“逝去的亲人朋友是怎么走的?”
我沉默片刻,紧紧掩住了内心的悲凉。
“是灾荒的时候走的,只留了我一个人。”
李藏风道:“他们为何要留你一个人?”
这话算什么问题?我正疑惑呢,结果李藏风忽自己把话接上了。
“我有一个朋友,也是这样离我而去。”
“他就在我眼前走,他已看见我站起来。明明再等片刻,我就能与他一起联手对敌。可他还是一走了之。”
“而我一直想问问他,他为何一定要走?”
他把这话说得又哀又凉,像紧闭着的心门忽的大开,最脆最伤的地方一股脑地亮出来,任人指摘软弱伤怀。如此一说,他简直不把我当方即云,也不把自己当李藏风。
我就那么看着他,我等着他的下一句。
可他不说了,他垂下眼当个真雕塑了,那影子被拉长数倍,五官在背光处成了影的一部分,使得他的肩膀像被人砍掉了一大截,光亮的地方远远少于阴影,就格外突出了他的孤寂与冷清。
仿佛这世间曾有个人,和他一同站在阴影里,如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我看得心里一酸。
我是真的想抱抱他。
把头靠在他的肩膀,把自己的暖分给他一定。
告诉他——我还活着,让他知晓——你该向前看了。
但是不可以,只有七哥时的我能抱他,方即云不可以。
我只能安慰他:“也许你的朋友,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李藏风忽看向我,问了句话。
“那么麻烦你告诉我,你的苦衷是什么?”
话音一落,我全身从头僵到脚。
第67章 你与梁挽的关系
我叫方即云,李藏风这句话几乎要把我吓飞了。
我的苦衷是什么?
我刚说完他的朋友可能有苦衷,他这就莽莽急急地冲我问了这么一句。
他把我当什么人了?真当老七了?
不行,不对。
这是试探,这一定是考验。
我的表现与七哥大相径庭,我的身上没有任何七哥留下的疤痕,他要是真确认了什么,才不会用简简单单一句话来吓我。
于是我用呆愣去装点五官,我把迷茫挂在脸上,迷了很久才回过神,像领悟了什么似的,把笑容又黏回嘴角了。
“我的苦衷?”
“李大侠是想问我为何一个人在此间哭泣?”
李藏风目光一闪,正要说点什么,我马上接下去道:“我之前就说过的,是因为思念逝去的亲人。”
“我是一个人背井离乡到此,人生地不熟,万事只能仰赖我表哥,他又特别关心我。我若当着他的面去伤心,难免叫他担心。要哭,我也只能一个人悄悄地哭。”
李藏风听完道:“就只是这些?”
我故作疑惑道:“还能有别的?”
他看了我许久,像不死心似的,我却一如既往地迷惑与呆愣,呆到最后连他也看不下去,终究还是把那目光别过去了。
“你与那林老板,是很亲的表兄弟?”
“非常亲。”
“他很照顾你?”
我这次倒是笑得真心:“除父母外,再没人比他更会照顾我了。”
除了老八和小苏以外,很少有人在生活上这么照顾我了。
这话里的真心似感染到了李藏风,他沉默片刻,也只挤出了一个问题。
“你对你的好表哥,到底了解多少?”
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这是开始怀疑梁挽了?
他要是把我马甲掀了那就算了,他要是把梁挽马甲掀了那就不得了了。
梁挽在外可是赏金十万两的通缉犯。李藏风不缺钱,但他若是遇见一个“杀”了朋友一家满门的畜生人物,那是绝不会放过的。
到时候他俩打起来,那我帮谁?
我是先把自己打一顿还是先他俩打一顿?
可我寻思着梁挽刚刚的动作也没漏出什么破绽啊,他演的林老板,态度不卑不亢,语气有模有样,也没动起手来。
等等,莫非是他的不卑不亢惹了注意?
又莫非是他的脚步声被李藏风听出了异常?
习武之人不仅呼吸吐纳与常人不同,脚步声也更稳些。像梁挽这样轻功极高的人,想要掩饰脚步声的不同,怕也得费一番功夫。
想到此处,我便天真地笑了笑:“我小时候见过他几次,之后就是从乡下来投奔他。这几天与他相处,表哥看着是极好的人。”
李藏风道:“你说你是乡下来的?”
他低头打量了一下我,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顶着这么一身白白嫩嫩,说是农民家庭出身的,那也的确不可信。
于是我就干脆开始胡扯了。
“我家以前也不算穷困,是后来家道中落,才搬去乡下。本有几亩闲田,再加上一些家仆经营,日子也不算苦。但父母不幸辞世,我也病了一场,为了治这病倾尽家产,典当了田地。我便也无处可去了。”
我紧张之下信口胡说,结果李藏风听得认真,似乎字字都当成了正经的设定,并且开始随着这设定展开了无边无际的联想,一边盯凝我一边心里酝酿着什么。
那我就觉得有点不太妙。
我这个背景设定细究起来是补不上的,要做一个好人设得花些功夫,不能随随便便贴几个标签,人物塑造一定要丰满。
我在胡思乱想,结果李藏风正经问了:“你在乡下可有习武?”
我要是说完全不会的话,以后露馅了不好交代。
于是我说:“习武是习了一点,不算很好,也就是强身健体用的。”
李藏风眉头一皱:“既有习武,还打算一辈子窝在这小小的面铺?”
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挖梁挽墙角?
我说:“面铺是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以后我自然得寻别的差事儿去。”
李藏风道:“你所做的差事,怕是得用上武力。”
我点点头。
“既要用上武力,就得加强功夫,不能随便练练。”
我点点头。
“既然不能随便练练,你就得找个好老师。”
我点点头。
“我可以做你的老师。”
我点点……我点个啥!?
李藏风说他想做我老师!?
我是真呆了。
我被他这一招打得到处踢头了。
挖墙角还能这么挖的吗?你试探都不讲个基本法吗?
我只能冷静下来,正经重复道:“李大侠刚刚说什么?”
李藏风云淡风轻:“你年纪轻轻、骨骼清奇,是块儿练武的好材料,在面铺做小二是种浪费。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说树上掉了一片叶子,或是说邻居家的猫儿跑出来揍狗子了,那口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稀松平常得很。
见我还是没有反应,他只把那地上的刀拔起,缓慢地插入刀鞘,插完以后向前一步,瞅了瞅呆愣的我,用那刀鞘轻轻地戳了戳我的脚趾。
这动作又轻又温柔,简直一点儿都不像他,我就盯着那刀鞘有点出神了。
是七哥被魂穿了还是李藏风被魂穿了?
他等了会儿没等出个反应,于是就一个抬头,终于给了我一个寒厉的眼神。
“我说完了,你现在就可以拜师了。”
……!?
当场拜师,原地为徒!?
我总算有反应了。
我再没反应,他怕要口头收徒、口头传功,口头建派立宗了。
我收束了表情,故作羞涩道:“这事太大了,我得想想。”
李藏风淡淡道:“你还需要想什么?”
“想想要不要……拜师。”
“你是仰慕我的,如今我给了你这拜师的机会,你反而不乐意?”
……被反将一军了。
方即云你扮什么不好扮什么傻白甜,你傻和白超标了你还需要甜吗?你需要的是盐分!
我深吸一口气,我在脸上洒上一种生人勿扰的冷淡,你可以想象一下那种盐系帅男子,他们大概就只有我十分之一帅。
“李大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今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不觉得说拜师太快了吗?”
李藏风淡淡道:“我经常第一次见到某人就杀了他。所以我认为不快。人生苦短,该做的事就得尽快做。”
你这个例子举的……我怎么觉得你是想当场打死我呢?
我道:“这话虽有道理,但父母亡故,长兄为父,表哥虽是我的表亲,但也与我的亲哥哥没什么区别了。拜师这样的大事,我是一定得问过他的。”
李藏风:“那若是他不同意呢?若他想要你一直跟在他身边呢?”
我这下有点疑惑了。
他突然就提出这个拜师大礼包,是怀疑上了梁挽,想进一步试探我和梁挽的关系?还是想把我留在他身边,进一步试探我到底是谁?
我直接问他了:“李大侠究竟想说什么?”
李藏风道:“你那表哥可是个习武之人?”
“不是。”
“那是他没和你说过实话。”
我目光一厉:“李大侠是什么意思?”
李藏风道:“我方才对你出手时也有在看他。他持帚那一下动作相当利落,把我撵开那一招暗含力道。他同你一样是个习武之人,而且武功还不浅。”
他观察我时居然也在观察梁挽?
难道他从一开始来面铺就是为了梁挽来的?
只是中途看到了我,才把注意力转到了我身上?
“表哥会武又如何?”
李藏风道:“所以他到底是你的好表哥,还是一个易容成你表哥的冒牌货?”
我故作一惊,笑容荒缪道:“你竟然说他是冒牌货?”
这废话,梁挽当然是冒牌货。
他在此潜伏就是假扮成了原本的林老板,在那之前他给了真正的林老板一大笔钱,让此人到外地去安家。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李藏风的眼力竟然敏锐到这个地步,只不过是小小的一接触,他就判定了梁挽身怀武功。
这再让他探下去,他真得把梁挽的马甲扒下来了。
这比扒我的马甲要严重多了,毕竟我根本没有证明梁挽无辜的证据,一旦他掉了马,李藏风连犹豫都不会犹豫就能对他下手。
我看了看李藏风,我把天真的笑容藏了起来。
扮甜扮盐都不行,说明装傻没前途,这种扮猪吃老虎的路线现在起点都不流行了,现在那边都流行扮老虎吃老虎。
把锋芒亮出来吧,方即云。
“一个人若想厉害下去,就得让人不知他究竟厉害在何处。”
我学着他那样淡淡地说,语气淡的想让人往上面撒点粉。
李藏风眼神一厉,他对于这种淡淡装逼系是很敏感的,于是他把那针尖似的利眼直往我脸上戳,那我就接着笑,接着说。
“我家表哥身怀武功这件事,只要无人知晓,也就无人找他的麻烦。倘若别人知道了,找上门去的不会少,这面铺的生意还怎么开?我想李大侠在这一点上,应该是比我更了解。”
李藏风身为盛名在外的大刀客,常常挑战别人,也常常被人挑战,这里面有些人是真心求战,也有些人是纯粹想靠挑战他来拉高自己的名气。
也就是我们后世常说的碰瓷。
但自从李藏风发明了“剃头”大法之后,碰瓷率就大幅度下降,甚至常常降为负数。
这万一是个头顶茂密的清秀美男,被李藏风剃成个地中海,那还能叫清秀美男吗?那就只能叫美秃秀秀了。
我这么一说,李藏风像明白了什么。
“所以他究竟是谁,你其实一直都知道?”
我笑了笑:“他是我的表哥,我只需知道这点就足够。”
趁着李藏风陷入沉思,我只作了个揖,礼貌但生疏道:“我出来够久了,李大侠若是还想再问,还是改天吧。”
说完我抬脚就溜,想趁着他沉思的关头赶紧躲开,结果这人头也不抬,眼也不动,忽一出手就如疾风闪电,右手五指紧抓我手腕,直接从袖子里抽了出来,露出了腕部勃勃跳动的青筋。
我好容易克制住出手的本能,结果发现李藏风看着那腕子入了神,心里就知道糟糕了。
一线香的线已经退去,但因为我体内三种毒纵横交错,难免造成一些不同于常人的提标特征,比如皮肤白的吓人,比如腕部的静脉格外突出,看上去像几根青筋交错。
李藏风这一摸脉,似乎看出了什么,抬头看我,再不复方才的平淡,那冷厉之色铺了满脸,一双剑眉如刀锋般扬起,他竟是真的怒了。
“是谁给你下的毒!?”
我故作疑惑道:“下毒?”
我体内毒势复杂,连一般的大夫都摸不出个所以然,李藏风应该不会看出一线香吧?
李藏风冷冷道:“方才你收我银子的时候,我就看出你腕部的异常,如今一模,更是脉象混乱,你分明是中了毒!而且还不止一种!”
我沉声道:“我的毒我自己会料理,李大侠多虑了。”
“多虑?”李藏风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
他攥紧了我的手臂,把我整个人都拉过去,那灼热呼吸都吐在我身上,叫我几乎忘了自己都有呼吸了。
完了完了他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