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一字不差的传到正在水中浮沉挣扎的沈非玉耳中,他怔了一秒,就在这个瞬间,湍急水流急速冲下,汹涌的水流冲进嘴巴和鼻子,沈非玉失了力气,挥舞的小手臂很快被溪流淹没。
他听见沈明玉惊恐的呼喊。
紧接着,便是冰冷刺骨的黑暗。
醒来时,沈明朗和沈虞正在争吵。
“你看看你教的好儿子,非玉可是他大哥!”
“你没听许大人和许夫人说的话吗,他们家许观都说了,是几个孩子在玩耍间不小心出了事,他自己不小心落水,害得明玉下去救他,现在明玉还因为风寒躺在床上,你怎么不关心不关心明玉呢!他沈非玉是你儿子,明玉就不是吗?”
说是争吵,实则单方面数落,沈明朗在沈虞的唇枪舌战面前,永远没有战斗力。
在几个孩子爹娘的掩护下,事实被歪曲成了沈夫人口中那般,沈非玉在水下窒息超过一分钟,抵不过沈明玉的小风寒。
被褥下的手不断握紧,指甲深陷也浑然不觉。
这是年幼的沈非玉,第一次品尝嫉妒的滋味。
这件事之后,沈明玉开始变本加厉。
譬如同沈非玉外出时,丢他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看他被地痞围住欺负,欣赏大哥浑身颤抖的模样,最后再带人“营救”。
沈明玉知道大哥怕黑,便带着一群少年将大哥架到没有猛兽的树林里,绑在树上,过一晚再放他回来。
诸如此类,捉弄手段低劣无比,偏偏沈非玉无法逃脱,以沈明玉为中心的那群少年个个养尊处优,联起手来坑人更叫一个花样百出。沈明玉背后有沈夫人撑腰,可谓无法无天。
沈非玉奈何不得他,后来,索性闭门不出,任凭弟弟如何道歉求饶撒娇都不予理会,一应“邀请”由鸿影全数打发,沈明玉被沈明朗暗中教育一顿,这才安生下来。
听着小徒弟平淡的话语,洛闻初心中泛起怜惜,可是他知道沈非玉不需要他的怜惜,这个青年是如此坚韧,外界再多困难都打不倒他,从一棵小树苗成长至今,风吹雨打是他成长的养分,更加难得的是这份坚定如一的心性。
每每多了解这个人一些,就会不由自主多爱他几分。
洛闻初吻过青年颤抖的眼睫,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覆上他的唇。
“没事,他们不疼非玉,为师疼你。”
第三十九章
亥时三刻,牧府的门开了条小缝,管家对门外女子挥了挥手,“麻烦姑娘回去告诉沈夫人,我家大人已经就寝,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杨管家,您行行好……”
杨管家看也未看她,直接对身边小伙子说:“阿善,送澄柳姑娘回沈庄。”
澄柳正是先前被沈虞派出来的那名婢女,跟随沈虞多年,深知沈虞脾性,若是今日空手而归,她定要受刁难,不由心一横,打定决心哪怕是哭着吵着也要见到牧大人,可不等她开口,管家将门打开,先前被门扉挡住的男子露出雄武有力的身形,袖子捞起,手臂上是一块一块隆起的肌肉,只见阿善伸臂一提,澄柳便如小鸡仔般被他提在手上,登时大气不敢喘一下。
阿善提着澄柳向沈庄走去,杨管家关好门,来到书房。
书房里灯火通明,桌案边端坐着一名中年男子,正在翻阅手中简册。
管家进门拜了一拜,便道:“大人,沈庄来的人已经打发走了。”
“可知道沈庄遣人来所为何事?”
“是想请大人帮忙看看进城人员名单,有无那沈家大公子。”
牧守闻言微顿,不片刻,房内再次响起翻书声。
“看来是沈夫人派来的。”
“是。那澄柳乃是沈夫人贴身婢女。”
“三年前叫我偷偷送沈公子出城并找死尸替代,对外宣称失踪,本就不合规矩,若不是老庄主当年帮了我一把……”说到这里,牧守摇了摇头。
在这柳州城,四大世家沈、曲、杨、许背后势力盘根错杂,这四大家族几乎掌握了整个柳州城的命脉。当年,他新官上任要想站稳脚跟,不触及世家的利益几乎是不可能的,是老庄主力排众议,使得朝廷的各项法典有效推行,这其中固然有老庄主想要同朝廷搭上关系的成分在,但牧守仍十分感激沈老庄主。
老庄主去世后,牧守对老庄主的独女自然能帮就帮。
一开始,沈虞只是请他帮些无关痛痒的小忙,后来则请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在一些买卖上面,让官府不要卡得那么严。沈庄本来是铸剑世家,所有买卖都与兵器相关,朝廷本不允许民间大批量生产武器,但沈虞说那些只是残次品,留着也只能报废,不如发挥最后的价值。牧守见那些兵器的确是次品,而且数量不多,便应允了。
他留了个心眼,记下武器运送地,发现这些武器全都运往青州。虽然纳闷,但也没有深究。
直到前不久青州传来消息——前朝太子遗孤竟然打算举兵造反!
据他在青州的好友说,官府搜出来的武器数量可不是小数目,尽管有须臾门的地底锻造炉,但产出与效率没法跟外面的锻造家相比,想要自己大规模生产武器,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么,这些武器,从何而来?
想清楚其中关窍,牧守惊出一身冷汗,哪怕沈虞的买家并非陈宣,只要送货路线一查,他照样脱不开关系。
这些日子,除了衙门,牧守哪里都没去,前不久,沈虞的货物在出城时被卡了一次,曾派人上门,牧守没见,今日又派人来,他还是不见,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了。
沈虞不是傻子,她应该能猜到自己态度转变是为了什么,若她再聪明一些,这时候就不该上赶着给他找不痛快,双方安分守己才有助于长远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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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府上的人是这么说的?”
沈庄内,沈虞倚靠在软榻上,身边站着两名为她取发饰的婢女,澄柳跪在地上,垂着头,闻言称是。
出乎澄柳意料的是,沈虞并未发火,“你下去吧。”
澄柳退下后,又有一名婢女进来通禀。
“夫人,少爷又去了庄内西边那‘黑房子’。”
“咔嚓”一声,一把做工精巧价值不菲的琉璃梳在沈虞手中断成两截。
听闻澄柳连牧守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赶出来也不见沈虞发火,却单单在听见沈明玉去了“黑房子”时勃然大怒。
婢女们纷纷屏息,若她们中有人敢抬头看一眼,便会发现,近几年越来越矜持稳重的沈家主母的脸上满是阴寒之色。
不顾手心被梳子锋利的断层划出的血痕,沈虞甩开断梳,起身往床榻走,至塌边,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庄主呢?”
“回夫人,庄主在铸剑炉。”
上月,何成商队归来,比预计时间晚了半月,沈明朗最近一心扑在炼制的神兵上,已经连续好几日睡在剑炉旁的小屋。
“吩咐厨房明日备些清爽可口的饭菜。”
秋天已至,温度降了下来,但剑炉旁无论何时都堪比酷暑,连着几日住在那边,经受炎热炙烤,沈虞到底担心丈夫是否能吃好住好。
“是。”
“好了,都退下吧。”
沈虞躺上床,婢女为她拉过帐帘,熄了灯,这才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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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非鱼客栈。
洛沈师徒二人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昨夜行迹太过孟浪,今日起床时沈非玉还觉得有些不适,某个令人不齿的部位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整个人散了架一样,连腰都直不起来,坐起来不到两秒又倒了下去,身下柔软的床榻像是温柔的海绵,细致的包裹着他,沈非玉不免生出几分倦怠。
他扯着被子遮住半张脸,转眼瞧去,洛闻初已经穿戴整齐。
“想再躺一会儿?”
“嗯。”话出口才发现低哑得不像样子,沈非玉又把被子拉高了一点。
洛闻初动手掀开被子,迅速俯身在他唇上掠过:“那就再睡一会儿,小懒虫。”
“懒虫”沈非玉颦眉,咕哝道:“也不知道是谁害的。”
洛闻初挑眉:“昨夜为师可‘害’得你不舒服了?”
“……”
洛闻初掌心一拢:“不说话,那就是舒服。既然舒服,又怎能用‘害’来形容?”
沈非玉:“……”
在这方面比脸皮厚度,他可能永远不及师父。
戏弄够了,洛闻初见好就收,为小徒弟掖好被角,起身开门。
门外,客栈小二早就敲得一脸不耐烦,见人终于出来了,秉持着顾客就是财神的信条,深吸一口气,换上讨好的笑容:“客官,不好意思,小店被人包了,还请您二位移步其他客栈,您放心,您之前付的定金会一分不差的补给您。”
之前洛闻初就付了整整一个月的房费,订了十间客房,除此之外,还包下了隔壁客栈的所有房间,好让问剑大会期间,凌绝派弟子能有落脚地。
而现在……
蹬蹬蹬——
有人在上楼,经过拐角便瞧见洛闻初与小二,那人面上一喜,“洛公子,可算找着你了。”
洛闻初认出此人是隔壁客栈的跑堂,已然猜到几分,面上却还是不徐不疾的问:“有什么要紧事吗?别说是也有人包了客栈,要退我定金?”
跑堂一噎,望向非鱼客栈的小二,两人相对视,都从对方眼中明白了什么。
最后是非鱼客栈的小二开的口:“客官,真的不好意思,要不这样吧,您付的定金,我们退双倍,可以吧?实在是这包下的人吧……”
“我去见你们掌柜。”
“客官别啊!客官你回来!客官你找我们掌柜也没用!”小二哭嚎着就要追去,半途被一只手截住,小二哭丧着脸回头看去,眼前的青年比他高半个头,江湖中人最常见的侠客装扮在他身上似乎穿出了贵公子的味道,此刻,清俊的面庞染着一丝凝重。
“是不是因为包下的人你们得罪不起,甚至不惜开罪一整个江湖门派?”
那双弥漫着雾霭的眼眸扫来,小二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脑袋已经不由自主的点了点,而后又疯狂摇头。
老板说了,不能透露那人的身份。
青年:“是沈庄吧。”
小二呆愣道:“公子你怎么知……不不不,不是沈庄不是沈庄。”
“那便是沈二少爷了。”
“……”这公子真是神了。
“走吧,一起下去。”
小二亦步亦趋的跟在青年身后,少顷,挠了挠头问:“公子,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您?”
青年脚步一顿,歪头望来,露出些许迷茫的神色:“我没见过你。”
小二憨憨的笑了:“公子听口音是这边的人吧,没见过我也是正常,我是三年前来柳州城避难的流民,天灾夺走了我的家人,就在即将带走我的时候,是那沈庄大少爷救了我,可惜那么好的人,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呢……”
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
小二一直念叨到楼下,见到对峙的老板和洛闻初,顿时话音一收,歉意的望向青年。
幸而青年并未露出任何不耐,还对他展颜一笑,“我们或许真的见过吧。”
“啥?”
青年撂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便抬腿走到洛闻初身边。
洛闻初正在对掌柜进行惨无人道惨绝人寰的不带脏字的各种言语攻击,见他走来,稍微收了收,“总之,这事你身为掌柜,总得给客人一个交代,先到先得,亘古不变的道理,你们生意人应该最讲诚信才是。”
掌柜听得八撇胡子都在颤抖,无奈极了:“客官,这事是真的对不住,这样吧,定金三倍退给你,这些钱,你去哪家客栈不行呀?”
“恐怕现在真的哪家都不行了。”沈非玉淡淡的接了一句。
若说方才与洛闻初对峙,掌柜只有尴尬,那么现在,则是头皮一炸。那位祖宗派人来吩咐过,他旁敲侧击,搞明白了那位祖宗到底是为何闹这一出,自然也知道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沈二少爷是位活祖宗,沈大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三年前美名远播,紧接着传来他意外失踪的消息,如今大活人就站在面前,掌柜凭空脑补出一场夺位大戏:或许三年前的意外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沈二少爷刻意安排的,为的就是将沈大少爷驱逐出柳州!
掌柜为自己的脑补差点没哭出来:这对兄弟闹归闹,殃及池鱼干嘛!
却不料这沈大少爷的下一句话竟是:
“不好意思,劣弟顽皮,叫掌柜的难做了。”
掌柜瞪大双眼,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啊?”
沈非玉:“我会好好教育他的,此事就算揭过吧。”
掌柜:“哦。”
不对,那你们到底走不走了!?
第四十章
掌柜的吹胡子瞪眼儿,正愁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嗓音:“这家客栈,我们包了。”
围在非鱼客栈门口看热闹的人齐刷刷看去,那是一支三十来人的队伍,两两并排,皆身着蓝白打底的服饰,腰间挂剑,气度不凡。
有人认出了为首之人:“这不是昆仑楚西君么?”
楚西君名字婉约,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糙汉,国字脸,络腮胡,浓眉下面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单看面向,就是个刚正不屈的人物,事实上二十年前昆仑剑派惨遭灭门之灾时,正是楚西君带着剩余弟子逃出生天,躲避追逼,成立小昆仑派。当年有人诟病他没有留下同门派共存亡,而是选择趁乱而逃,但也正是因为他,昆仑剑派才得以延续,昆仑剑法不至于彻底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