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内有大湖,紧挨着下人住的屋舍,大湖连通柳州城各水域,若沈家人想去扬州,也可从大湖坐船,船行一日便可抵达扬州。
刚才落水的明显是黑衣人,但这个结论并没能沈明朗放松警惕。能在如此混乱场面中准确找到黑衣人,并将对方打落下水,来人的武功,许在自己之上。
可是很快,沈明朗便打消了顾虑。
来人一袭白衣,仙得不能再仙,却笑得宛若一只没安好心的狐狸:“岳父好。”
沈明朗嘴角一抽:“洛掌门唤我什么?”
沈非玉不知何时来到洛闻初身边,伸手在他腰上一拧,洛闻初从容改口:“洛某是说,沈庄主晚上好。”
三个字变十个字,当他耳聋?
沈明朗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深夜来访,洛掌门有何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说?”
“今夜便要,等不到明日。”
沈明朗好奇:“哦?那是何事?”
“您儿子。”
“什么?”沈明朗怀疑自己不是耳聋,而是压根没长耳朵。
沈非玉笑着再次拧了一把洛闻初腰间肉,这一下洛闻初感觉到了疼,轻轻嘶了口气,口吻正式不少:“非玉乃我派弟子,被令公子带走,许久未归,我是来接他的。”
沈明朗颇为不悦,对方的话乍听没有毛病,可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诸多漏洞,堂堂掌门,为何会亲自来接一个小弟子?语气还如此,如此……暧昧?见多识广的沈庄主忍不住发散了一下思维,然后发现这件事不能推敲。
一推敲就会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沈明朗板着脸说:“真是笑话,非玉是沈庄少爷,什么‘许久未归’,他这是归家,难道贵派还不允许弟子回家探望年迈的老父亲吗?”
洛闻初眨眨眼:“派中每年都有探亲假,洛某并未拦着。”
沈明朗狠狠皱起眉,对方这话岂不是在说是沈非玉根本不想回来?想到沈非玉悄无声息离开的原因,沈明朗望向儿子的目光便柔了三分:“非玉,是爹不好,但是你也知道,庄内许多事,实在力不从心。”
这话说得含糊,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非玉明白。”
沈明朗欣慰的点点头,大儿子从小就不需要他担忧什么,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那一个。
却在这时,洛闻初啪啪啪的鼓起掌来,“难怪世人皆说‘懂事的孩子得不到糖’,看来是真的。”
沈明朗虽然没听过这句话,但却不妨碍他展开联想,甚至套用到个人家庭上,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洛掌门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
沈非玉忍不住出声提醒,洛闻初好似学会读心术,冲他莞尔一笑,示意他不要开口。
对上洛闻初双眼的那一刻,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温柔令他双腿发软,从内到外都被那股汹涌热烈且毫不掩饰的爱慕充斥着。
沈非玉微微颤抖着,望向洛闻初的眼眸里写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而他,从不辜负他。
“沈庄主,我的少年,他本该生长在花团锦簇的地方。”
“比如说……”
“——我的心间。”
不得不承认,当这个看似风流的家伙一本正经的说着情话,没有人可以抵挡住他的魅力。
沈明朗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沉夜来形容,他先看向沈非玉,后者躲开他的目光,在庄内微弱的灯火下,好像连耳根都红透了,然后再看向洛闻初,不切实际的思考着出其不意的把人揍一顿,最后倒下的会是谁。
最终还是沈非玉打破僵局:“那个……我们是不是都忘记了什么?”
洛闻初还沉浸在他情话小王子的形象中拔不出来:“记得你,就记得全世界。”
沈非玉伸手晃了他两下:“醒醒师父,刚被你打落水里的黑衣人呢?”
三人沉默半晌,沈明朗试探着开口:“大湖连通城内水系,或许,已经从水里逃了?”
沈非玉:“……”
沈明朗命令下去后,未至天亮,湖底每一处都被捞了个干干净净,连某对爱人分开时扔进湖里的定情信物都被捞了起来,也没能发现黑衣人的踪迹。
早就料到结果如此,洛闻初在沈明朗下令后不久,便带着沈非玉回了客栈。
值得一提的是,二人离开时,沈明玉忽然出现,固执的拦在沈非玉面前:“哥,留下吧,这里是你的家,你的院子我每日都会亲自打扫,还用夜明珠装饰了两盏床灯,我知你怕黑,有了这两盏夜明灯,你……”
“明玉,”不等人说完,沈非玉便残忍的掐断话头,“明玉,有件事不得不说,我已经不再怕黑。”
“什、么?”沈明玉脸上表情有一刹那的空白。
沈非玉叹息道:“是,年幼的我是怕黑,因为被关怕了,身处黑暗中会不由自主的害怕,可是很早很早之前,我就不怕了。”
很早是多早呢?
大概就是在他收到那串铃铛的时候。
“我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大哥了,你不用再……”沈非玉斟酌措辞,“不用这么花心思讨我开心,至于以前的事……”
沈非玉笑了笑,“我从没有怪过你,你亦无需我原谅。”
第四十八章
翌日,问剑大会照常举行,沈明玉直接缺席,沈虞在得知昨夜发生的事后,根本没给沈明朗好脸色,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翩然离去,沈明朗其实也想离开,他现在一看到论剑台下的洛闻初就头疼,然而他是庄主,只能强撑着到第二日结束。
傍晚,今日的比试结束,杀入第三轮的凌绝派弟子不足十人,沈非玉今日一举掀翻昨日给众人留下的印象,持剑的模样酷似冷面修罗,剑招不乏凌冽杀意,开场三分钟便把对手送下场。
这一次,连柳垂风都因为他过于出色的剑法而举起牌子。
沈虞自然知道昨日是沈明玉坏她计划,对于沈非玉如今高歌猛进的状态,唯有做出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
回到客栈,沈非玉拿出自己抄录的场次图,依次划掉淘汰者姓名,目光随即落到“厉长青”这三个字上。
如果不出意料,再赢一场,他就会对上厉长青。
想到厉长青当场挑衅的画面,沈非玉头疼不已。而明天的比试,也将是一场硬仗,他的对手,是位老朋友了。
黑衣人的情况沈庄已经上报官府,牧大人带着人沿着水域搜寻,一天下来,毫无所获。
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对方很有可能已经完全逃脱,回到了同伴身边。
为了保证大会顺利进行,沈庄选择隐瞒昨夜之事。
对此,洛闻初相当配合,用他的话说:何必给岳父找堵。
收起场次图,沈非玉准备休息,攒足精力才可应对明日的比试。
就在他靠近床沿时,原本团在枕边安眠的灵狐突然竖起双耳,冲着大门龇牙低吼。
沈非玉一怔,他并未察觉其他人的存在。
不过灵狐有着比人更为敏锐的听觉和嗅觉,沈非玉打起精神,手按在剑柄上,缓缓移动到门边。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暗器戳破窗纸朝他急速射来。
沈非玉甚至来不及思考灵狐冲大门低吼,为何暗器会从窗外来这件事。
险而又险的躲过这一击,沈非玉猫腰来到窗户和大门的死角处,灵狐已经先一步冲过来,在他脚边低声嘶吼,动物的本能告诉它:今夜,很危险。
沈非玉一动不动的缩在原地,进入极度戒备的状态,呼吸轻到几不可查的地步。
忽然,诡异的咔哒声在狭小的房内响起,沈非玉眼皮一跳,这时,夜风灌进房间,卷走烛火带来的最后光明,不等眼睛适应黑暗,似有若无的歌声仿若贴着头皮唱响:
“鸟儿为何向往蓝天?只因能够振翅翱翔?”
“不行、不行。”
“——你只能被我关在牢笼里。”
“你在哪里?嘻,不管在哪儿,我都会……”
沈明玉神情凝重,持剑而立:“谁在装神弄鬼!”
令人头皮发麻的歌声只持续了不到半盏茶时间。
歌声停止的瞬间,楼上传来木板碎裂的声音,一个庞然大物摔到沈非玉面前。两个呼吸间,沈非玉借助窗外月光勉强辨认出掉到自己面前的东西。
是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有着人形的一堆木头。
——傀儡。
而它正是那些咔哒声的根源。
身后传来幽灵般的叹息:“找到你了。”
沈非玉瞳孔猛缩,正要回头,余光瞥见一阵反光,当机立断拧身侧踢,同时躲过傀儡口中射出的暗器。
只见那人形傀儡嘴巴大张,从嘴里伸出的铁管泛着冰冷光泽。接着,它抬起双手,手腕关节向上对折,露出同样的铁管。
沈非玉早有预料,躲得不慌不忙,躲闪的同时往方才的位置瞥了一眼:哪有什么人,不过是一具体形较小的人形傀儡。
大傀儡从天而降的巨响巧妙地掩盖了它破窗而入的声音。
此时,两只傀儡和沈非玉在狭小的房间里无声对峙,下一瞬间,双方同时动作。傀儡抬起双手,张开嘴巴。
突突突——
暗器连发,如同天女散花。
沈非玉则以各种高难度姿势躲避着密集如雨的暗器,实在躲不掉,才用软剑格挡。暗器发射不知是什么原理,竟然震得他虎口发麻。
一波攻击未停,下一波立马接上。
在如此密集的攻击下,无可避免的受了伤。
青年抬手抹去脸上涌出的血沫,感到半边脸都酥了,当即靠在门边,翻出解毒散服下。接着,耳边传来轻微的响动,青年脸色骤变,来不及多想,立刻猫腰往旁侧一躲。
就在他躲开的瞬间,木门被铲开一个大洞。
形如推车,前方安着大铲子,两侧镶着敖钳般的东西缓缓开进房间。
从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对门的情况:房门紧闭,房内的人似乎一点也没被这边的声响惊醒。
沈非玉的心微微沉了下来。
整间客栈都是凌绝派的人,他这边的响动竟然没能吵醒周围的师兄,可见情况有多糟糕。
他不再躲闪,而是主动出击,身形掠过时只留下一道残影,傀儡速度不及他,被前者斩断一只木手。
沈非玉握紧软剑,方才斩下去的一瞬间,有种怪异的感觉,似乎除了木手,还斩断了什么。
像许翁这般精通奇门巧技与机关术的前辈,傀儡术不过是其研究中的一个冷门,亦分上中下等。沈非玉心思活泛,随即拿出火折子,往上一照,暗道一声果然。
灯火照亮了傀儡身上连着的数十根银线。
线的另一端,隐匿在楼上。
提线傀儡,乃是傀儡术中最下等。真正上等的傀儡一应行为与人无异,无需格外操控。
斩断银线,沈非玉沉声问:“阁下还要装模作样到几时?”
话音刚落,楼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接着是一道低沉的声线:“呀,被发现了,……不玩儿了。”
沈非玉赶上楼时,迎接他的,只有一具浑身铁青的尸体。
不多时,洛闻初与贺知萧从外回来,他们察觉到客栈内不同寻常的静谧,进门便看见昏迷过去的掌柜和伙计。
三人碰头,洛闻初言简意赅:“客栈掌柜他们只是被迷晕,没有大碍。”
随后,贺知萧挨个叫醒弟子前来问话,弟子们均表示晚上都在房间,且没听见任何响动。
贺知萧隐隐处在暴怒边缘:“蠢货!被下药了都不知道!”将弟子赶走,贺知萧喝了一整壶茶水,也不足以平息心头火气。
沈非玉望着他二人:“师父与师叔,今夜不在客栈?”
洛闻初颔首:“发现了可疑人,追了出去。”
却没料到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揉了揉眉心,疲惫的回望沈非玉:“有没有受伤?”
沈非玉摇摇头:“弟子无碍。”
心里却道:以师父的智谋,不会看不出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洛闻初看出他的疑惑,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团:“他还留下了这个。”
展开纸团,上面的话一目了然:我会毁掉你珍视的所有。
贺知萧放下茶杯,杯底接触木桌发出碰的声响,灵狐受惊般躲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师兄珍视的,不正是门派的每一名弟子?他这是想要灭了凌绝派?当真狂妄!”
沈非玉却有预感,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对方来去无踪,且有傀儡术傍身,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实力如何,手下傀儡几何,又分别到了什么程度。
今夜的事情,比起刺杀倒更像是戏耍。
随后,贺知萧连夜报官,牧守派人来走过场,没有保证什么,只说竭力追查可疑之人,会给凌绝派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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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大会第三日,观众台上少了不少人,但是城内各大世家子弟却纷纷到场。前两日的比试是去除糟粕,从观赏性与技术性来说,都不如今日以及往后的比试,世家们会从比试的人当中进行挑选,试探着与之交好,再与其师门搭上关系,这是惯常操作。
别的不说,能有一个武力高强的大侠做朋友,说出去多有面子,反之亦然。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全家出动来给某人加油的行为。
当曲家老太爷在观众台上冲着梧桐阁的队伍挥舞拐杖时,曲靖之直接黑了脸。阁主吴寒林见状笑道:“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