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想叫,然而一个完整的音尚未发出就死了。
场上鸦雀无声,碧落刀其余人早是心魂惊飞:方才掷出梨花枝相救秦虹,且瞬息间点上他们穴位的不是旁人,正是这位女子。
“就凭你们,也配见我家主人?”女子言词极轻蔑,神情却依旧极寡淡,她刚用这般残忍又这般艳丽的手法杀了人,却似乎毫无感觉。仿佛没有心。
见到此幕,秦岭两兄弟则是神态各异。秦苍侧首,眉头微皱,显然有几分不悦,他的心思显而易见:虽感激此女子救了弟弟一命,但也不乐于见随手杀人。
相比之下,秦苍的情绪却是平静得多了,只是怔怔看着那染血的梨花。
而碧落刀门人一向欺软怕硬,本就非常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道理,现在意识到了这女子身手极高,出手也是残忍,其中一名胆大的,强作镇定道:“方才那人不知天高地厚,出言不逊,实在是他该死!”
“没错没错!”
立即有人附和道。
“女侠此般身手,我们自是已大开眼界,怎敢奢望见……那位神仙!”男子对女子主人身份丝毫不知,只敢用“神仙”这必然不会错的称谓。
“说得好!”
“聒噪。”女子挑眉,露出一丝不悦,众人一时噤声。她往前踏出几步,及地纱裙在草间拂曳而过,发出窸窣之音,“我走了很远的路,不欲多费口舌,你们莫说废话,回答我几问。”
碧落刀人脸泛喜色,似求之不得,忙应承道。
“你们可是碧落刀门人?”
众人缓缓点点头。
“你们那偷走剑谱的叛徒可是必走这条路?”
原来此女子也是为了春秋十九而来!众人闻声先是一惊,但细想之下又觉得合乎常理。
男子肯定道:“碧落刀已派人拦下了那镇子其余的路。按理说,他必定会经过此。”
“你为何这般肯定?”
“我和他共事多年,知他将妻女藏身于枫浦郡,只是……”男子一顿,道,“只是我们已在枫浦郡外埋伏数个时辰,按理说,他早该到了,可是,却只遇到了这两个剑客。”
“剑谱已被你们的人偷走?”秦虹忍不住问道。
碧落刀的几个人恍若未闻。
“姑娘,你可是也要抢那剑谱?”秦虹又问。
那女子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嘴角微微一勾,笑意宛如昙花一现,随即又恢复霜容。
捕捉到了这一刹那绮丽的秦虹蓦地神思晃动。
女子没有理会他,继续问碧落刀的人:“拥霞山庄的沈公子可是还未到?”
那人摇头如拨浪鼓,“我们只见到这两个人。”他言词总提及秦岭剑派二人,想来是想女子注意力引至那二人身上。
是个明眼人都知道,那秦虹迟早得激怒这女子。
那女子听完这人的回答,却是蹙眉作思忖状——男子一时战战兢兢,不知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奇了,我从西边追来,也分明见到地上……”她嘀咕着,抬眼扫过四周绿野,目光至沈放和庄离藏身之处掠过。
一瞬间,沈放和庄离二人都以为已被此人发现,正要对他们发难,却听那女子又道:“想来你们碧落刀那位叛徒想到了你们在城中的埋伏,已带着剑谱离了大道,上枫山去了。”
她自言自语,却又说得极为大声,似是有意让人听到。
“姑娘可是要去追那人身上的剑谱?若是拿到剑谱,还请还于拥霞山庄,莫教剑谱落于朝廷和奸恶之人手中——”秦苍抢在秦虹之前开口。
“我若不还呢?”女子讥诮道。
“这……那我们定当协助拥霞山庄,天涯海角,也要令剑谱物归原主。”
“你们倒是仗义,不过我无意抢那剑谱,更无意与沈公子为难。”
秦苍秦虹神色方松,忽又听她道:“只是二位却是要与沈公子为难。可秦老派你们二位前来拦下惊鸿剑,未免高看了你们二位,也高看了秦岭剑法。”
☆、第十四章 飞瀑之下
“秦老”说的正是秦岭剑派的剑首秦越,他们的父亲。两人的脸色瞬时极为难看。
“不知姑娘何意?”
“你们若执意阻拦沈公子行路,我既能救你,也能杀你。”
“剑谱一旦入宫落入皇帝手中,武林必遭大劫,姑娘身为习武之人,岂能念及私情,不识大局,助纣为孽?”
显然,这秦苍误会了这姑娘与沈放的关系,不过更叫沈放困惑的是,这姑娘居然也不解释清楚——
“无需白费口舌,我们非同道人。”女子语声冷冷,继续道,“二位使得君子剑,人有君子骨,若是得二位一诺,答应绝不阻扰沈公子,我当下便可放你们自行离去。”
秦苍摇摇头,肃声道:“姑娘到底是何方人士?姑娘所效力的主人又是何人?”
女子并不回答,“我非拘泥之人,眼下为了达到目的,若要杀你们,是绝不会解开二人穴道以示公平,二位可是想好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秦苍眸中无半点惧色,“今日若侥幸活下,他日定会寻姑娘雪今日之耻。”
女子闻言一怔,“何来耻辱一说?是因为你方才行事草率,中了小人毒计,一时让我有机可乘?”
二人一时无言以对,以为她故作不知。
“还是说,你们对我方才言词大为不满,认为我辱了你们秦岭剑派?”女子沉吟片刻,见两名剑客脸色,知道是自己说中了,“你们秦老尚且不能在我手下走二十招,而我自忖不是发挥全力时的惊鸿剑的对手。你们拦惊鸿剑,无异于螳臂当车。”
“姑娘信口开来,当真是无耻。”秦虹怒极,脱口道。
“强就是强,弱就是弱,在下从不夸大其词。”女子却也不恼:“一年前暮秋,秦老莫不是重伤归家?他腰间、背部,各有一道狭长伤口,之所以都距内脏差了一寸,那是我手下留情。”
二人悚然动容,内心震惊至极。
“怎么,他没同你们说,他是伤在一女子手上?”
“他只说是……”
“住口!”秦苍打断了秦虹。
一年前,秦岭剑派的剑首秦越入山间游猎,却是受了重伤回来,言称是遇到了野兽围攻。可是那伤口分明不像是野兽所致。
秦苍此刻自然意识到那是一向敬重崇拜的父亲的谎言,不禁失魂落魄,宛如丧家之犬。
女子目露鄙夷,“胜负乃兵家常事,二位如此看不开,怕不是让人笑话。还是说,你们就觉得,我这一手梨花枝,就该打不过秦越的铁剑?”
这一席话将二人说得哑口无言,甚至失了慷慨赴死的豪气。
女子失望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剑谱已被带上了枫山,是不该耽搁了,若是沈公子能尽早赶上,我也无需替他解决掉你们。”
沈放不认得她,先是一愣,但细听之下,却听出她这话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一阵春风懒懒吹过,带起地上的血腥味,女子颔首阖眼,嗅着死亡的气息。众人不明所以,候了片刻,又见她忽地抬手,朝林间刺出一根花枝。
花枝刺空,扎入草地,哪里有半个人影?
女子并不惊讶,她心下确认人已远去,便抬手从怀里掏出一物件。霎时间,碧落刀众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我知你们在拖延时间,好等你们的刀首赶来。可惜一炷香前,我赶来的路上遇到了她。”女子顿了顿,接着道:“她死前说,此簪名唤黄泉引,可号令碧落刀门人。”
“此簪平平无奇,她却极为珍视,想来有我一时无法领会之处。”她顿了顿,“我暂且收下,你们需听我号令。”
说罢,她拂袖扬风,几片花瓣从袖间洒落,飞向众人,解开了碧落刀门人的穴道。
众人扑通一声齐齐跪地磕头。
“把我的话传出去,所有活着的碧落刀门人,暗守青州各大要塞通道,若是见到拥霞山庄弟子归来,莫让他们入州。”
“若是不听,杀。”
……
这边沈放与庄离分明是一同后撤,然而退了约数十米后,沈放却丢了庄离的人影。
他心中焦急,正四顾寻找,又见那熟悉的身影自林间窜出,手中多了自己的那把短剑。
庄离脚步未停,见沈放等着自己,眉眼一弯,笑得甚是明朗,“捡个东西而已。”
沈放打趣道:“这会儿我们要上山,你要是想卖,可得等下一个地儿了。”
“小爷改变注意了,用得趁手,不卖。”说罢,庄离轻抛短剑,反手接住,敛如袖中,身手利落潇洒。
“话说,你们惊鸿剑,当真有她说的那般厉害么。”
“乙未剑自然是很厉害的。”沈放耐心地纠正他。
“那女子那般厉害,是你什么人?”
沈放作苦思冥想状,“按理说,她这般绮丽的功夫,我该是过目不忘的,可我却不记得她是谁了。”
庄离干笑了一声,意味深重。
“诶?你这是什么意思?”沈放挑眉。
“没意思。”
“不正经。”
“到底是谁不正经了?”
幼稚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斗嘴,不知不觉往林中走了百米,路面渐渐有了坡度。穿过一片密林后,紧接着发现了一条人踩出来的野径,索性顺着此路上山。
三月春光,烟岚飘摇中的枫山郁郁青青,泉水淙淙,二人走了一会儿,浑身染上了春的潮气,
枫山不大,两人已到半山腰。只听水声渐渐宏大,知不远处有一飞瀑挂崖。
前方视野陡然开阔,庄离跃上道旁一人高的大石,望着山涧出神。
沈放忍不住道,“赏景?”
“赏人。”
沈放跟着跳上了那块大石,顺着庄离目光看去,果然见到一处飞瀑,瀑布下的池子岸边地势平摊开阔,有个六角亭,有一女子正从亭中探出身子,望着远处湖色。
亭外仕女公子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沈放淡淡道:“那赵任重也不知会不会易容打扮,混入寻常踏春的游人当中。”
“下去看看?”“走。”
二人沿着山路蜿蜒而下,目光毫不客气地扫过是扫过一张张或惊讶,或羞窘的脸,不放过沿途遇到的任何一人。
偶有胆大的结伴男子也会回以相同的探究目光——引人瞩目的是沈放背上的两把剑。见识广的人也曾偶遇过不少游历的剑客,但是这背两把剑的,却还是第一次遇到。
二人很快来到瀑布底下的平台,只见一条白练飞落,水花四溅,轰轰声震耳,周围的人皆在高声言语。
仕女丫鬟还在羞笑,公子文客仍在畅谈,那位六角亭中的妇人犹在望湖。
身在这般春色人间,沈放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急切的渴望,渴望着,回到他们师兄妹四人在拥霞山中浪游不知天色将晚的日子。
他曾以为春天便是吟剑听风的日子,夏天便是捉蝉砍柴的日子,秋天便是入定赏月的日子,冬天便是温酒燃炉的日子。
春风永远不会停,夏阳永远不会凉,秋月永远不会黯,冬酒永远不会少。
然而,有些人和有些心境却不会永远都在。
耳边响起庄离的声音,“一见你这呆样,就知道你触景生情了。”
沈放收敛心神,淡淡一笑,“醉景罢了。”
人来人往,一名仪态秀雅的女子带着她的侍女走到了二人斜前方,似想要近距离观赏瀑布下的景色。
沈放恰好抬头望向瀑布上方,刹那间,隐约看见水流裹挟着一庞然大物冲刷而下。
“慢着!”他脱口道。
然而来不及看清是何物,那东西便扑通一下掉入池中,砸起高高的水花后,没入白花花的泡沫当中。
片刻后,池中一道阴影渐渐浮起。
“一块木头罢了。”附近一男子笑道,觉得沈放大惊小怪。
“啊!!!!!!!”
话音刚落,却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叫的是池边的那个丫鬟,她似看见了什么可怖之物。一时间,所有人齐齐看了过来。
那丫鬟扭头就要跑,却对着她家小姐又是一声尖叫,同时念叨着,“血,血啊!”
惨白的小姐不明所以,跟着叫了起来,花容失色的二人像两只兔子一般一下子缩到了沈放与庄离身后。
庄离一看,那小姐脸上果然挂着几滴鲜红欲滴的珠子。
他伸出手,从那花容失色的姑娘的香颊上粘下一滴,不顾那小姐的愕然神情,放鼻尖嗅了嗅,对沈放道:“确实是血。”
“你……”沈放一时想不出字眼教育庄离,只觉耳膜刺痛——场上所有人同时间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下子作鸟兽散。
他立刻回头,发现脚边的水里,飘着一具男人的躯体。
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找的“赵任重”,只是,早已断了气。
方才那丫鬟看见的,正是水中的大量血影。
因为水流不断冲击的缘故,尸体一下又一下“撞”上岸边,仿佛还在挣扎。但是沈放第一眼就知道,这人死得不能更透了。
他眯起眼睛,正要蹲下身子审视起尸体,远处一人影飞奔而至,他连忙一步跃开,便要出手,却见庄离眼神示意。
奔来的是先前在六角亭望湖的女子。她是奔向那具浮尸的。
她咬破了唇,眼泪无声地滴滴落下,却是不吭一声。看来是耗费了不少气力才勉强忍住内心的悲痛。于是乎,沈放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