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柳的斗鸡眼滑稽地转了转,似乎想落在他脸上,但仍然失败了。
“你特地跑来就仅仅来与我絮叨这些往事?”他哼了一声,“还是说,你想借这件事要挟我,让我放姜山出山?”
“你——”
“放了姜山是不可能的,”罗柳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但看你楼兰堡现在水深火热的,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法子。”
娄新霜似乎是还想说什么,但到了嘴边终是没有出口。罗柳拍了拍手,他身后那片黑暗中蓦然显出一双红眸。
“介绍一下,这是我从林月亭手里拿来的好苗子,”罗柳道,“李兰儿,当然,现在她可以称为虎符。”
……
要不是晏珏拦着,秦宿舟差点把铃铛捏碎。
“师兄,冷静,铃铛无罪啊!”晏珏在他手里把可怜巴巴的铃铛抢了回来。
“我当时就该先杀了罗柳的!”秦宿舟一拳砸在墙上,气得双目赤红。
“那……”
“去碧海角。”秦宿舟抬手招来小满,让他留一部分在这里清理后事,另一部分跟他去一趟青天涯碧海角。
“其实我跟罗柳也有些恩怨,不如我去替你杀了?”晏珏在他身后道。
“我没听错吧?”秦宿舟回过头,挑了挑眉,“你这个向来苗正根红尊老爱幼的好娃娃,要去杀了你师父?”
晏珏眨眨眼,“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秦宿舟眸色沉了沉,“你还敢提?”
“反正意思就是这个意思,”晏珏尴尬地挠了挠脸,“李兰儿的镯子还没找到,不然师兄——”
“她镯子里就是我爹的事情,现在我都知道是谁害得我爹,镯子也不是那么重要,”秦宿舟打断了他,“倒是你,话里话外不想我去碧海角是几个意思?”
“我怕师兄过去受欺负不是?之前那会儿闹得多不愉快……”晏珏还想掰扯两句,在秦宿舟审视的视线下,讪讪地住了嘴。
秦宿舟眉毛一抬,唇角一弯,酿开两个梨涡,“行啊,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不去也成。”
晏珏身子一僵,脑袋一缩,顿时住了絮絮叨叨的嘴,抄着手吹着口哨飞似地溜走了。
秦宿舟早料到他该如此,轻哼了一声,看着他灵活地蹿出了院子。
然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晏珏他……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发过烧了?不,应该说是离开圣阁之后就再也没烧过。
秦宿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朱砂痣微微泛着热意,按上去的时候总觉得内心有什么细小的东西被牵动了,激起一连串的酥麻。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最后一个地图啦
第42章
把塔拉和娄新霜合葬了以后,他们乘着狗剩启程离开大漠。
其实秦宿舟看到娄新霜就来气,本想把他扔到大漠里去算了,是晏珏说他们俩的并蒂莲长得很好,若不是罗柳的歪主意插了一脚,必然情深意笃,这才葬在了一处。
至于温阮他们,塔拉早早就将他们送回了镇子里,晏珏给他们捎了一封信让他们安心呆着。待晏珏和秦宿舟离开楼兰城,众人在小镇里汇合,一起浩浩荡荡的回碧海角。
——没错,顾歌有家不回,也跟着要去碧海角。还把自己的马车让出来给温阮用,温阮哪里好意思,一推二就的,两个人就乘了一辆。秦宿舟和晏珏照例搭着狗剩,只剩青山青水苦哈哈地御剑一路风餐露宿地跟着。
一安顿下来,秦宿舟便不自觉放松起来,合起眼睛靠着软垫浅浅睡去。
黄粱一梦,醒来却怅然若失。仍是不记得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脑海里只剩下了漫山遍野的白花,好像有人在等他回去,他却始终想不起来这是个什么地方。
“师兄?”晏珏凑了过来,“又做梦了?”
“嗯。”秦宿舟伸手掀开了帘子,深呼吸了一口气。
夜深,刚好路过一面湖。星河倒坠在湖面上,闪烁着细小而耀眼的光泽,清爽的风流过耳侧,抚平了梦境中带出来的毛躁。
顾歌的马车就在对面,毛色极好的高头白马拉着,顾歌和温阮并排坐在马车前,凑着脑袋数着天边的星子。
“晏珏,你早些准备喜事吧。”秦宿舟笑着放下了帘子,“可算有人要了温阮这泼皮姑娘。”
“那谁能要我呢……”晏珏嘟嘟囔囔。
秦宿舟回过头,“你说什么?”
“我说,顾歌真是功德一件。”晏珏铺平了软垫和被褥,打了个哈欠,钻了进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师兄,还睡会儿吗?”
算着路程还早,之后到了碧海角指不定得折腾多久,秦宿舟揉了揉惺忪的眼,脱下外袍躺下来,打算再睡一场回笼觉。
马车内安静地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晏珏突然睁开眼,眸色异常清醒。他无声地偏了偏头,身旁的秦宿舟早已陷入了熟睡,胸膛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越靠近碧海角,他就越不安,总感觉他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而且师兄总是一点就透,眼看着纸包不住火,他也没个对策。
要被发现了,怎么办啊……
这么烦躁地想着,他翻了个身,撑着头慢慢靠近了仰面熟睡的师兄,轻轻伸手在他脸上戳了戳,看着他的脸颊微微凹下去,又很快弹了回来。
——上次偷袭失败了,这次好像睡得挺熟,应该没事吧。
晏珏俯下身子,轻轻啄了啄他的唇角。啄了两下看着他没反应,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他的唇,将那略微发干的浅色唇瓣润得色泽莹亮起来。
亲得满意了,晏珏才心满意足地退了回去,还想再欣赏一会儿他师兄那单纯无害的睡姿,冷不丁发现秦宿舟一双沉沉的黑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晏珏彻底僵住了:“……”
看过猫捉耗子吗?晏珏现在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耗子,被猫爪子摁在了砧板上,马上就要四分五裂。
果不其然,下一刻秦宿舟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不是师兄你听我解释我没什么别的心思我只是……唔……”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让他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春梦,但按在他胸前的手指在不断缩紧,布料摩挲的窸窣声和微妙的紧绷感都真实得不像话。
诶?师兄在吻他?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秦宿舟又扯着他的领子将他推开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一直以为是从时隔十六年的重逢以后开始的,因此不觉得能有多少情意,只是晏珏良心发现的愧疚占了多数,甚至最开始他还在怀疑晏珏是像当年一样欺骗他。
后来他发现,自己仍然放不下他,就好像心中放着一块淳朴的玉石,弄脏了也好,划裂了也罢,摸上去依旧触手生温,舍不得遗弃,只能一次次放下底线。
允许他知道桃源的秘密,让他跟在身边,默许他奇奇怪怪的小动作……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平静,即使多了一个晏珏,也不过是一颗石头沉入大海,波澜不惊,但当知道红痣的一刹那,这颗石子就在他心里兴风作浪起来。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秦宿舟话出口,才发现竟然颤抖得不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晏珏抿了抿唇,浅色的瞳仁映着他的脸,“师兄,不然你以为那么多长老,为什么我偏偏要挑一个常年闭关的甩手掌柜当师父?”
秦宿舟的眼眸颤了颤。
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年……
那个拱手递茶拜师的少年……
那个笑眸灿如星河的少年……
那么早,那么早……为什么当年没有早一点说清楚,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师父已经死了的现在,被赶出碧海角的现在,早已成为戴罪之身的现在。
“原来师兄一直都不知道吗?”晏珏按着他的手欺身压了上去,眸中沉淀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我很早开始就喜欢你了,比你能想象的要早很多。”
秦宿舟还没想清楚他口中的很早究竟是多早,湿热的唇舌就覆了上来,似乎是撕开了精心涂抹的假面,这个吻来势汹汹,舔咬着他的唇又不容置喙地顶开了齿关长驱直入,可他身上的兰香一如既往的柔和,显得十分矛盾。
秦宿舟合起了眼睛,有意地放纵着他的动作,却在晏珏不安分的手往下挪的时候阻止了他。
“……”晏珏抬起眼看着他。
秦宿舟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为什么要杀姜山?”
晏珏无声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绕不过去?”
秦宿舟平静地看着他,“你一天不解释,我仍然会一天厌恶你。”
“好啊,”晏珏在他身侧躺下了,“那你就厌恶我吧。”
“晏珏。”秦宿舟拧起眉。
“我做出那样事情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有现在,甚至也做好了被你杀死的准备,”晏珏垂下眸,指尖绕着他的发梢,“当年我是故意的,放火的是我,栽赃给你的也是我,你还是继续讨厌我吧。”
秦宿舟被他这自暴自弃的态度气得脑壳疼,抽出自己的头发就背过身去。
他奶奶的,这么多棵歪脖树,他作甚偏偏选了一棵最梗的呢?
温热的吻落在了后颈处,秦宿舟知道那是那颗痣在的地方。
晏珏长叹一口气,搂着他的腰贴了上去。
“师兄,”闷闷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你真的那么想知道?”
“废话。”
“那等这次离开碧海角吧,”晏珏顿了顿,“等我跟罗柳彻底了结之后,我带你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秦宿舟偏过脸,狐疑地看着他,“你说真的?”
“说真的。”晏珏伸出手,“拉钩?”
“幼稚。”
虽然这么说着,秦宿舟还是跟他拉了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本来这拉钩到拇指触碰就该结束,但晏珏却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修长的手指撑开他的手掌,硬生生将两人的手掰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样。
……
终是一夜无话。之后的几天晏珏再想死皮赖脸地凑上来也没了机会,秦宿舟嫌弃地把他踢开,告诉他姜山这件事一天不结束他俩就一天没完。
晏珏有多少秘密都无所谓,但师父是他的救命恩人,将他从苦命的杂役生活中解救出来,若不是姜山,他那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为什么死的偏偏是师父,为什么动手的偏偏是晏珏呢?
……
马车行至青天涯便上不去了。同青城剑无双一样,碧海角建在临海的山上,山周都设有禁制,无论是弟子还是来客都必须得徒步上下,再加上青天涯处于苦寒之地,因此碧海角的修行是四庭之中最难捱的,当然,也是最有成效的。
意料之外的,今日的碧海角难得热闹,子夜眼和滨南柳坞的弟子都围在了山脚。打听了一阵,才发现是因为最近四庭频繁受创而人心惶惶,顾宁和安鸿私下琢磨了一番,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特地前来商议对策的。
如今圣阁无主,四庭倒了三个,连子夜眼和滨南柳坞都成了拿得上门面的门派了。
也大概是因为碧海角现在太忙碌,倒也没人阻止秦宿舟上山。青山青水先行一步上去禀报,温阮和顾歌远远缀在了最后不知道说些什么悄悄话,晏珏和秦宿舟走在了当中。
晏珏一沉默起来,两个人就显得尤其安静,只剩下踢踢踏踏层次不齐的脚步声。秦宿舟侧目看了看他,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日子已经渐渐入了秋,风卷着枯叶无声地落在了他的头上,秦宿舟拉住了他,微微踮起脚将焦黄的落叶拂了下来。
“长那么高干什么。”秦宿舟顺手拍了拍他的头,刚要抬脚接着往上走,指尖突然传来一丝暖意。
秦宿舟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晏珏见他没有抗拒,得寸进尺地将他整个泛着凉意的手包裹住了。
“……”秦宿舟皱皱眉看了看他们身后还离得很远的温阮和顾歌,没有挣开。
“师兄,”晏珏道,“到了。”
秦宿舟怔了怔,转过身子,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登上了顶。站在碧海角这扇数十年如一日的宽大木门面前,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晏珏握着他的手往上一步,与他并肩,“五千三百二十三。”
“……什么?”
“一共是五千三百二十三只台阶,师兄你数错了,”晏珏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睛里流转着潋滟的情愫,“那天你在数到三千零二十八的时候绊了一跤,漏数了两个台阶。”
第43章
晏珏杀了师父嫁祸于自己这件事,秦宿舟的心态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开始是以为他一念差池做错了事情,仍然笃定地相信他是自己的好师弟。后来彻彻底底被赶出了碧海角,他才尝到了背叛的滋味,开始多疑、偏执、仇视,被碧海角平淡生活抚平的陈年创伤揭开了,仇恨的种子放出匣子,恣意生长成了桃源。
但随着晏珏的秘密一个个浮出水面,他开始渐渐迷惑起来。晏珏很少动杀心,甚至阻止他杀人,那么他杀了姜山,是不是正说明了姜山在他心目中有什么必死的理由?
穿梭在久违的碧海角楼阁当中,秦宿舟觉得自己极为不合适。周遭全是一棵棵身着浅色道服的“小青菜”,只他一人穿着鸦青色的衣裳,颜色沉得打眼极了。
晏珏大约是想身体力行地应允那个道侣的传言,在门口牵上手以后就没再放开,秦宿舟试图挣了两次,却换来了更用力的桎梏,便也随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