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渐苏两只手支在桌上,垂头深思许久。带流卿延去见皇上,也没什么不好。皇上到关州天阴山祭祖那日,把流卿延带到那里去,问出鬼刀宗的事以后,随便将他一扔,他是死是活,是真皇子还是假皇子,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兰渐苏抬眸问:“现在几月?”
“七月。怎么了?”
已经七月了。西北关颠倒混乱的气候,叫他全然分不清季节月份。他们一路走来,原来已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兰渐苏道:“皇上九月出宫去关州。”
流卿延茶杯往桌上一碰:“正好,等沙尘暴停了后,我们绕北路前往关州,大概八月便能到,之后在那儿等皇上到来。”
十日后,沙尘暴逐步消停。打开客栈门,半膝高的沙土便嚯嚯流进来。
“我去。”流卿延提着包袱,把腿从沙土里拔出来,“这沙怎么还是松软的?赶紧的出去,别待会全陷在沙里了。”
三个人一前一后蹚着软沙出门去。终于站到一块结实地,他们将骆驼从客栈内拉出来,面对西边晴日呼了口气。好些天没呼吸到这么新鲜的空气。风沙一停,整幅大漠风景都变得清丽明媚起来。
“这就走吧。”流卿延道。
三人同行,一匹骆驼,总归是不够骑的。半途流卿延突然消失,兰渐苏和李星稀还好奇他上哪儿去。不出片刻,他便骑着一匹乌黑的马奔来,左手还牵着一头红马。兰渐苏问他马从哪来的,他嘻嘻哈哈插科打诨,说不着边际的话。一看便知,上别人家门口偷来的。
流卿延便无辜道:“可别乱冤枉我,我胯下的这匹小公马,是自愿跟着我走的。我牵着的这匹小母马,是自愿跟着这匹公马走的。别说我不关照你啊,这母的看着矫健精瘦,一瞧就是匹好马,好的给你。”他将红马往兰渐苏身边推。
兰渐苏也不可能问出他马从哪来,再替人把马送回去,唯有和他“同流合污”,骑上了这匹马。
三人,两马一骆驼,沿着北路前行。
流卿延的黑马行在前面,荡着尾巴。他沿路和马说话,没多久便自说自话地跟马称兄道弟。路过一片怪石横立的石林,兰渐苏问道:“那石林里的地,怎么裂了这么大一个口子?”
流卿延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兰渐苏没应他,不确认他是不是又在跟马说话。
李星稀先应了,手扒开脸上的绒巾:“什么故事?我也要听。”
“宗主,哑巴,道士。这三个是主角。”流卿延说。
兰渐苏这时方感兴趣起来:“宗主是鬼刀宗宗主?”
“啊。不然呢?西北这破地方,还能有哪个宗来。”流卿延接着道,“不过那一年,宗主还不是宗主,只是鬼刀宗的大弟子。”
西北是流传过宝藏的传说的。中部人喜欢说书编故事,一有什么玄乎神秘的剧情,便往西北编。毒药要是西北的才能彰显独特,美人要是西北的才能担得起艳香之名,公子要是西北来的才能身穿白衣长相俊美。
一提宝藏,人们便笃定,定然是西北最多。为什么?因为西北地多,地价低。中部寸土寸金,埋宝藏的地,光地价都比宝藏贵了,实在没那个必要。
所以十八年前,一行人便慕宝藏之名,来西北寻宝。来的大多是江湖人,高手却不多。因为真正的高手,要么淡泊明志,要么早家财万贯,都看不上这些宝藏。何况跋山涉水那么辛苦,路费还那么贵。
在寻宝的江湖人中,其中拔尖的两位高手,便是道士和哑巴。他们千辛万苦,分析出宝藏埋在怪石林里。打退一众良莠不齐的敌手后,他们连夜来到怪石林,要将宝藏挖出。
当年的鬼刀宗大弟子是西北守护人,环保志愿者,坚决抵制一切破坏环境的行为。一听说有人要刨地,立刻赶来阻止。他们三人在怪石林打了一场,最后打得太凶,地给打裂了,那宝藏,还是面了世。
“那宝藏是什么?”李星稀听得入迷,迫不及待问。
“是什么?哈哈哈哈。”流卿延大笑几声,“那宝藏,是个少年。一个在地里睡了好几个月的,十四岁的少年。”
李星稀讶异道:“怎么会是个少年?”
“是啊,怎么会是个少年?”流卿延说,“他们也奇怪呢。少年身上带着一封信,信里说,看到此信的恩人,万望保护好这位少年,将他抚养成人。”
兰渐苏浑身颤了颤。这算哪门子宝藏?这分明是个坑。人们兴致勃勃为了暴富而来,结果荣获一只吞金兽?
他兰渐苏会这么想,打架的那三个人,自然也会这么想。
道士当时读完此信,连忙收剑认错认输。鬼刀宗大弟子也敛去锋芒,客客气气地和他们说,宝藏是他们找到的,应该他们拿去才对。
哑巴不会说话,只会摇头摆手晃脑。
三个人把那少年推过来推过去,最后推得恼了,又打了一架。可他们三个人武功不相上下,道士虽然会点法术,其余二人的神功也不是吃素的。打得没完没了,最后只得坐下来商量。
道士说,让那孩子自己选要跟谁。尽管鬼刀宗大弟子一脸强力拒绝,那眼睛黑得和曜石一样,不大爱说话的少年,还是走向了他。
哑巴和道士都舒了一口气,见到大弟子神态痛苦地让少年执着手,心里均有些过意不去。
道士便说:“这样吧,你替我们养了孩子,我们当做欠你一个人情,也替你办件事。你说,要让我们办什么事?”
大弟子抹掉眼角的泪,吸吸鼻子说:“好吧。前几个月,我们师父让一个婴孩成为了鬼刀宗的传人。但而今那婴孩和我们失散,听说被人带到了中部去。道士,你便去替我们找他。”
道士道:“我找到他,替你们带回来?”
大弟子摇头说:“不,别带回来。你教他法术,只要他学会法术,总有一天会自己找到这里来。至于哑巴你。”大弟子拿出一尊仅有二指的佛陀像,“这是我们鬼刀宗的镇门之宝。我师父算出,鬼刀宗将来必有一场大难。这个镇门之宝,绝对不能流落到敌人手中。我如今将它交给你,将来你找个传人,鬼刀宗太平以后,让那个传人将它送回鬼刀宗。”
道士和哑巴都同意帮这个忙。大弟子也算了了两件事,看着那少年,破涕为笑道:“也好,我有个儿子,和你一样大。你同我回去,正好跟他做个伴。”
兰渐苏没细听后面的事,只留心在道士那里。他问:“你说的,和鬼刀宗失散的婴孩就是我?我便是鬼刀宗的传人?那道士是我儿时碰到的,教我法术的钟道长?”
流卿延笑笑:“可能就是呢。”他专注要讲完这个故事,便说了后续,“据闻哑巴后来捡到一个小女孩抚养,大弟子将少年抚养长大,还成为宗主,道士则云游四海。那道士有没有找到传人,谁也不知道。只听说他一段时间居住在一座仙岛上,养了无数奇珍异兽。还饲出一头狼鹰,一种长有鹰翅,落地能变狼的生物。”
李星稀睁亮眼说:“还有那种奇怪的动物?”
兰渐苏道:“乱做杂交实验要牢底坐穿。”
流卿延说:“守规矩的那还能叫江湖人吗?”
兰渐苏得出结论:“古代黑社会真蛮横。”
兰渐苏已经可以肯定,他就是这个故事里的婴孩,鬼刀宗失散的传人。但他不明白,他分明是皇子,十八年前,应当是他刚出生,还不满一岁的时候,那时候他怎么不在皇宫,反而出现在鬼刀宗?
他问流卿延:“那个婴儿。他怎么会在鬼刀宗?他是鬼刀宗宗主的孩子吗?鬼刀宗宗主又为什么要让他当传人?”
流卿延懒懒散散地伸懒腰,打了个大呵欠:“累了,等我睡一觉起来再接着说。”说完便趴在马上睡了过去,任兰渐苏怎么叫都不醒。
老
81 第八十一回 黄沙血影旧事提
太阳掉到西沙丘,整片大漠被霞色浸染成一片火烧似的红。
流卿延睡得身子倾斜,险些从马上掉下去,被一吓吓醒了。
“好险好险,好在没摔进沙堆里。”流卿延拍拍马背,坐直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醒了?”兰渐苏扔去一个水囊,“水。”
流卿延接过,道谢。仰头不客气地咕噜喝了半囊。
兰渐苏看他豪迈地将水往嘴巴里倒,倒得好半些流到马背上,不由凝眉:“你省着点喝,我们的水就剩那些了。”
流卿延急忙闭上嘴,咽下口中最后一口水,抹嘴道:“你不早说。”水囊扔还给兰渐苏,流卿延在马上摇摇晃晃地唱着俚曲,唱的是兰渐苏和李星稀都听不懂的方言。甚而听不出是哪里来的方言,既像西北语,又掺杂些异域音。
李星稀道:“大兄弟,你那故事还没讲完呢。”他着急想听后面的故事,打断了流卿延的歌声。
“还没讲完?”流卿延沉思少顷,道,“哦,那我们接着讲那少年吧。”他不提婴儿的事,固执地要从那个“宝藏”少年讲起,“那少年,是楼桑国逃亡出来的,名字叫烈煦。他后来成为鬼刀宗的弟子,与那和他同龄的少宗主一块儿长大。”
“楼桑国?”三个字在兰渐苏脑子里画上了记号笔,他敏锐地将这几个字眼捕捉到。
“是,楼桑国。”一说到这三个字,流卿延不着调的语气便变沉了一些,“你们年纪小,可能没听说过。”
李星稀是真没听说过,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国?我之前听人提起过,可一点也不了解。问过我爹,我爹也不愿告诉我。”
兰渐苏道:“我听过一点。大概十八、十九年前,大沣瘟疫连连,全国上下足足病死七十万人。钦天监剑指西北,指出此乃楼桑国国君画阵下恶咒所为。当今皇帝,便举兵攻打楼桑,将楼桑灭国。”
“恶咒?呵。”流卿延嗤出一声冷笑,满是不信与不屑的语气,“你们的教书先生,便是这么告诉你们的?”
兰渐苏道:“不,我们的教书先生对这段历史一向避而不谈,这是我从史册上看来的。”
“那史册,也是哪个半吊子瞎他妈胡诌。”流卿延臭骂了撰史册的人一顿,说,“让我告诉你们吧。十八年前,楼桑国只不过是个自给自足,宁静安逸的富庶小国。诚然,楼桑人被外人誉为承天命而生,天生擅唤鬼神,能通天意。这种体质,要学巫蛊扶乩,命理玄学,自然比常人有本事。但他们从没主动去害过任何人。不是说他们一定都很善良,只是,每个识得法术的人,要害一个人性命,就得付出耗神伤元的代价,有的本事不够,还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你说,大沣七十万人的性命,都是让他们给夺走的?当时的楼桑国,举国上下也不过六十多万人口,一人豁出命去负责一个,都还害不到这个数。”
兰渐苏道:“那你的意思,是说当年的瘟疫,其实与楼桑国关联不大?”
流卿延道:“不能说关联不大,只能说,根本全无关系。”
兰渐苏头一回听到不一样的声音,他感到很新奇。转而想,之所以会难得听到不一样的声音,是因为这件事现在根本没几个人知道,也没几个声音。
他接着听流卿延说下去。
“大沣的君主,你作为他膝下长大的皇子,理应对他的性子清楚的很。他想进犯一个国家,什么事都能成为理由。”
“他是有意进犯,而非自卫护国?”兰渐苏不大相信说道,“这项指控,可是很严重的。”
“他若是自卫护国,当初楼桑国国君投降,他斩下国君的脑袋,以儆效尤,不也达到了目的?再不然,他吞并楼桑国,将楼桑国并为大沣领土,旁的国也说不得什么,谁让大沣国国大势大?可他非得……他非得……”流卿延有些说不下去,呼吸急促了会儿,道,“你可知,那日是什么样的情形?”
李星稀已听得入了神,摇摇头后,才想起他行在流卿延身后,流卿延根本看不到他的摇头。
流卿延眼里流窜着火焰似的霞光道:“那日,铁蹄破城关,主城万千百姓,齐齐跪地投降。楼桑王听闻武康帝一路杀戮,早已弃了誓死守国的念头。他双手奉上玉玺宝剑,跪在城门口。道,‘只要皇上愿意护我子民,吾甘为皇上靴下臣,甘为皇上剑下鬼’。
“武康帝一身染血的黄金甲,行至楼桑王面前。他下了马来,打掉楼桑王手中玉玺,取过宝剑,来回睨剑数眼,哈哈大笑,将剑折断。他脚踩在楼桑王曲躬着的背上,踩得稳稳的,睥睨那些跪在他眼下的万千生灵,向身后士兵下达一字命令——杀。”
讲至此处,流卿延抽了两口凉气,声音跟着握缰绳的手在抖动:“屠国。整整,整整半年。他们都在屠国。六十多万的楼桑国人,几乎……几乎半年之间,全部死于大沣军队的刀下、铁蹄下。
“楼桑人的血不会变黑。你现在去楼桑旧址,那儿的地,那儿的沙,那儿的草木,那儿的溪流,还全部是红的。”
兰渐苏听流卿延的声音似乎在哭,他衔着这哭腔,将这段话讲得咬牙切齿。可他只能望见流卿延的背影,大红夕光下昏暗的背影。他并看不到流卿延的脸,看不到他的神态。
李星稀是真的听得流下泪水,他不知流卿延所讲的这些,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只是切身进入了这故事的世界,真的像看到了那一幕幕嗜血的杀戮,真的像看见无数生命被马蹄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