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寄出去之后,阮当归乐呵呵地跑去未央池,想捉几条红鲤,结果兴致冲冲来到了池边,却一眼看到了古三。
古三看到阮当归,想他家殿下果然料事如神,古三手里拿着一节竹竿,一边在手上点啊点,一边看着阮当归:“小公子,回去吧,这未央池里的红鲤,从今儿起,都由我看守,若是少了一条,可是会被我家殿下怪罪的。”
林清惜不久前给未央池又放了几条红鲤,让古三守着,别被猫儿偷了腥。
阮当归未曾想林佩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他睁大眼睛,猫儿一般的琥珀瞳里都是难以置信,半晌,阮当归苦下个脸,肩都矮了几分:“好吧。”
转过身,离开,然后走到古三看不到的地方后,一溜烟钻进草丛里,在草丛里钻了半天,终于绕到了未央池的后面,彼时荷叶田田,碧波荡漾,阮当归激动地搓着手,看到一条肥鱼游了过来,正准备捞呢,从天而降的一声:“小公子。”
阮当归抬头,古三抱着剑站在他身边。
阮当归尴尬地笑了。
于是从这天起,阮当归在这偌大皇宫里仅存的一点儿乐趣,也终于被剥夺了。
气得阮当归好几天不想理会林清惜,可憋了几天之后,又忍不住拿着从宫外捎来的糖葫芦去看他。
林清惜乐得阮当归不来烦着自己,可没过几天,阮当归又缠了过来,他坐在书房的窗边正看著书,便听到从门口传来的拖得声调长长的阮当归的声音。
“林佩,林佩。”
林清惜放下书,重重叹了一口气。
冼荇的书信过了近一个月才从边塞传了过来,信中可见少年稚嫩天真,把大家都问候了一遍,还给阮当归捎了些刀骊特有的马蹄糕和马奶酒,又特意给吴世年写了一封信,让阮当归转交,信中是他的箭术愈发精湛,竟得到父皇的赞许,他对吴世年很感激之类的。
吴世年看完之后,把信塞进衣袖里,哼笑道:“这个呆瓜。”
知了隐在枇杷树上没完没了地叫,把夏日都叫长了几分,冰盆放在阮当归身旁,幽幽的凉气贴着肌肤,阮当归的掌心还有今日被李太傅用戒尺打下的痕迹,珠花姐姐做的冰镇酸梅汤,阮当归喝了好几碗,就被止住了,说再喝夜里该不舒服了。
珠花坐在窗前,正低头绣着香囊,一针一线灵活于指尖,几缕发丝垂下来。
阮当归躺在一旁看,心中莫名心安,此情此景似与记忆中的情景重叠起来。
珠花又一茬没一茬地同阮当归说话,大多是琐碎之事,说着说着便听不到声音,一转头,阮当归已呼吸浅浅。
珠花微微笑,轻声走上前去,给他盖了薄被。
时间悠悠地走着,从初夏走到了盛夏,今年的气候分外炎热,就连雨水都许久未下,每年这时候,如果再不下雨,灾情也会接踵而来。
听闻朝廷里,折子像雪花一样往上呈,已经开始有地方发生旱灾了。
朝廷开仓放粮,但如果再不下雨,恐所作所为不过杯水车薪。
每个人都盼望着下雨,阮当归坐在栏杆上,看着院子里被晒得焉儿的花草树木,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过了半月,雨亦久久不落,皇上决定设祭坛,于兰台祈雨。
兰台已经多年未被启用了,这次设为祭坛的原因,也是登高以求临仙,大宗伯卜卦算出来的结果,文武百官都来祭祀,林清惜和林清言同皇上一起祭拜上苍,就连皇后和贵妃也来参加这场祭祀。
正午时分,阮当归看到着正装的林清惜,林清惜连发鬓都一丝不苟,俊郎的眉目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相较之下,林清言便温润许多。
皇后站于皇上身侧,华装凤冠,雍容华贵,贵妃次之而立。
祭司开始叨念神秘的经文,夸张的神情配上手舞足蹈的动作,手中的摇铃不断作响,却也没有在这沉闷的夏日搅得一丝清凉。
阮当归静静地站在一旁,直到经文被颂完,天子开始敬神明,若天上真有神仙,望怜众生百态。
皇上拜了神明,众人又敬了酒,文武百官在兰台下齐齐跪拜,黑压压的一片,酒水从琉璃杯中被洒落在地,阮当归抬头,却看见林清惜拿着一枝繁华的桃枝,上前几步,在手中轻轻挥舞着,行祭祀礼,本来这种事情是由皇帝亲手来做的,今年却由太子来行。
桃花枝上洒过水,此时随着林清惜的动作,与宽大衣袂,水滴滴落,林清惜发带飘飘,真似仙君下凡,恍惚间,阮当归觉得面上些许清凉,闷热的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桃花芬芳,吹散他心头烦躁。
云破月来花弄影,石破天惊逗秋雨。
林清惜挥舞着桃枝,一回头,看进阮当归那双琥珀眼眸,阮当归忽眨巴下眼睛,眼眸清澈,是一弯星河,他朝林清惜笑了,林清惜微微愣了片刻,才接着下面的动作。
日光把人影投在地上,人影在地上转了又转,祈雨结束之后,依旧未下雨。
李太傅在课堂之上,读到民生问题,放下书卷,叹息声一声接过一声。
林清惜又得忙碌了,就连太傅的课,也缺了好几节,因为前不久朝廷拨款救灾,皇帝有意无意将这一任务落到林清惜头上,户部尚书张剑同林清惜,一同去了发生旱灾的地方。
阮当归已经快半月未见到林清惜了。
某一日,在林清言那儿消磨半天时光,把糕点吃得饱腹,气得羽衣腮帮子鼓鼓,阮当归又和羽衣斗了会嘴,才尽兴而归。
沿着长长的道路而行,两面宫墙高耸,天色忽然阴沉起来,风从对面一股脑地吹来,吹得阮当归的衣袖猎猎作响,阮当归不由得眯起眼来,还没待缓过神来,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了过来。
雨势湍急,泻了人间满地,宛若天上破了一个洞。
几个月来的雨,上苍憋足了劲,雨水噼里啪啦,人不一会儿便成了落汤鸡,阮当归右手堪堪遮住面,疾步往前跑,雨势混淆着视线与声音,跑了一小段路,阮当归直直和对面人撞了满怀。
那人也不提防,被阮当归压在身下。
阮当归定目一看,笑了,这不就是许久未见的林佩嘛。
林清惜才刚回来,在他父皇那复了命,赈灾的事情圆满完成,他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弄得狼狈,不过更多是欣喜,终于下雨了。
“呦,林佩,回来啦。”阮当归笑得一脸灿烂,他和林清惜已经全身湿透。
阮当归压在林清惜身上,雨水顺着阮玖的鼻尖,又滴在他唇边,林清惜实在头痛:“起开!”
“哦哦哦。”阮当归一时见林清惜欢喜,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从地上爬起,林清惜要起,阮当归朝他伸出手,骨秀分明的手,被雨水打湿的手,指尖还在往下滴水的手,林清惜犹豫片刻,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阮当归把林清惜从地上拉起来,雨水宛若珠帘,阮当归朝林清惜喊道:“走吧。”
林清惜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去哪,阮当归已经牵起他的手,在雨中跑了起来,长长的空空荡荡的道路,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宛若玉珠落地不止,林清惜被迫随着阮当归跑了起来,他这样放肆地在宫中奔跑,风和雨都落在他身上,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由而无羁的味道。
珠花正准备拿着伞去四皇子那接阮当归回来,却被忽然闯进殿的湿漉漉的两个人吓到了。
阮当归一看到珠花,便松开林清惜的手,而后措不及防打了好几个喷嚏。
珠花看到阮当归带回来的那个人,惊诧到不知该说什么,赶忙行礼:“太子殿下。”
雨水汇聚在林清惜脚下,林清惜知晓珠花,他正想应声,结果也忽然打出一个喷嚏来。
于是最后的最后,在这儿简单沐浴一番后,林清惜穿上了珠花给阮当归新做的衣裳,所幸两人身量差不多,衣裳穿他身上亦是合身,珠花给两人熬了姜汤,两个人都捧着热腾腾地姜汤,一口一口地喝掉。
阮当归喝完姜汤之后,嘴唇被烫得殷红,他揉了揉鼻子,从琉璃盘里捏过一块红豆糕来吃。
雨还在下,且声势浩大,林清惜喝完姜汤之后,额间沁出些许细汗,天色阴沉,从窗边瞧到枇杷树下的秋千,被狂风吹得不断摇晃。
“终于下雨了。”阮当归语气轻松,说罢便顺势躺在榻上,怀中抱起一个老虎枕头。
第40章 他年我若为青帝
林清惜的头发都披在身后,平日里的少年锐利似乎都被这场雨抚平,他的发丝如墨,穿着阮当归的衣裳,熏着阮当归的香,坐在阮当归的床榻上,与他共赏这场雷雨。
阮当归以前顶讨厌下雨,一场大雨总能把腹中空空的人逼到狼狈地步,可如今在这锦衣华食中,竟也染上喜雨的恶习。
这场雨下得京城百姓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雨后便入了初秋,各地的秋雨绵绵不断,天灾就这样过去了。
秋意深深的时候,李太傅又病倒了,为什么说又呢,太傅本就年事已高,虽已不理朝堂之事,却到底忧国忧民,前段时间为了旱灾的事情没少发愁,入秋感染风寒,反反复复,羸弱的身体扛不住了,发了高烧,直接卧病在床。
阮当归还在前一天时候,和太傅在课堂上顶了嘴,被打了三下手心。
阮当归听闻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挑了右眉,和一脸欣喜的吴世年相视一眼。
这该说是好事呢还是好事呢?
然后鱼子崖又来了,鱼子崖已是翰林学士,一身儒雅,面色如玉,阮当归和吴世年面色一变,讪讪地趴到桌子上,又有气无力起来。
又过了几日,林清言告诉阮当归,太傅病得很厉害。
阮当归未放在心上,还多有调侃:“难不成李胡子已经病到拿不起戒尺的地步?”
林清言叹息:“我们要不要前去探望一番?”
“不去。”阮当归一口拒绝。
“阿玖。”林清言微微蹙眉,唤了阮当归一声。
林清言这一年长得很快,只比他矮上几分,一双眼温润又多得无奈,阮当归这才收起面上的不以为然,他看向林清言,片刻之后妥协道:“我去还不行嘛。”
得知林佩也去,阮当归便跑去找他,约好一同前往,阮当归赖在东宫,吃着端上来的核桃酥,说道:“没准李胡子一看到我,便气得从病床上跳起来呢。”
说罢,自己被自己逗乐了,忽然面色一变,被口中的核桃酥噎住了,赶忙扑到林清惜旁,端起他的茶杯如牛饮水。
探望李冉太傅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阮当归和林清惜林清言一同去了太傅府中,太傅的府邸不大,只是一座微大的院落,一进去不久,就到了内室,而户部尚书的府邸,七拐八拐都是长廊。
太傅一生无儿无女,夫人又早年已逝,一生忠贞为国,晚年竟无天伦之乐。
下人将众人引进,太傅带病相迎,出了学堂,便是君臣。
林清惜看到一身惨病的太傅,赶忙迎去,将人搀扶屋内,这深秋天寒露重,深怕太傅会病上加病,太傅虽脸上病容憔悴,却还是严厉模样,在看到阮当归之后,显然一愣,没想到他也跟过来。
阮当归深怕李太傅猛然从身后抽出戒尺来,他对上太傅的眼,从林清言身后走出来,老老实实给太傅行了礼,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声:“太傅。”
太傅那严厉的目光在阮当归面上拂过,阮当归憋着气,太傅转身:“进来吧。”
阮当归松下一口气来,朝林清惜做了个鬼脸。
屋内陈设简陋,这会时节,仆人朝已经点了炉火,阮当归只要同太傅呆在一处,便觉得浑身不舒服,他鼻观鼻,眼观眼地坐着,林清惜和太傅在交谈,少倾有人上前奉茶,是个小姑娘,大约十一二岁,粉粉嫩嫩宛若团子,模样清秀,穿得也棉厚,抿着嘴,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水。
阮当归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过去,小姑娘把茶水放到桌上,看起来颇为吃力,一时动作不顺,一只杯子从桌上滚落,眼看就要掉下去了,一只修长的手抓住了那杯子。
阮当归一边把杯子递过去,一边微低下身子,与小姑娘平视,两人都有一双圆圆的眼眸,阮当归笑着,眼眸圆润起来,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恣意,他道:“喽,拿好呦,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接过杯子,也不怕生,甜甜地道一声:“谢谢哥哥,我叫李秋书。”
“秋书,过来。”李太傅道,“见过太子和皇子。”
李太傅咳嗽一声后,转头对林清惜道:“殿下,这是我孙女李秋书。”
自非亲孙女,李秋书自幼便被抛弃,辗转牙婆子手中,被卖了又卖,一日无意让李太傅撞见,怜她可怜,便买了回来,取名秋书,养在了膝下。
李秋书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到林清惜和林清言面前,动作笨拙却憨态可掬地行了礼,声音童稚,而后又赶忙给众人倒了茶水,等到她要离开的时候,阮当归手疾眼快地给她怀中塞了东西,李秋书低头一看,是许许多多的零嘴糖果,皆是阮当归今日出门时往怀里揣的。
李秋书眼睛都亮了起来,阮当归伸出手指,做出嘘的动作,李秋书连忙点头,遛了出去。
阮当归又开始神游起来,从京城的杂戏到江南的莲蓬,直到身旁传来林清言的声音:“阿玖,阿玖。”
阮当归这才回过神来,发现众人都看向他,他下意识摸了摸鼻头:“作甚?”
“太傅给你说话呢。”林清言以手作拳,略微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