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曜忽然有些迷惑:“没有战事,就没有军功,景彦也甘愿么?”
“心甘情愿。”裴翊正色道,“天底下若有什么比做官还要好的事情,就是在没有战事的地方做官。按照我朝律令,家中若有服兵役而死的男丁,方可以免去徭役,赋税减半,但是只要进了流内,无论品秩,均有俸禄有职田、更不必说免服徭役,即便子弟不能以门荫为官,已经不知道比寻常百姓强出许多。即便是犯下罪行,官人也可减免一等。这已经是人上之人了。所以不要说心甘情愿,简直是诚惶诚恐,求之不得。”
萧曜忍不住和程勉面面相觑起来——在踏入裴翊家之时,他是绝不会想到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来。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再说点什么,反而是萧曜觉得不自在了:“……景彦莫不是在说笑?”
裴翊笑起来:“三郎何出此言?我德才有限,又生来胆小,不敢有功名之想。”
程勉则问:“所以以景彦看,将治所迁回易海,有何难处?”
“最大的难处,是易海地少,供养不起那么多官员。即便是在正和,也是要加上长阳的土地,才能授足州府各级官员的职田。另一桩难处,则是官员多年来居住在正和,未必适应易海的气候,而且搬迁耗费巨大,这笔开销,州府恐怕是难以支付的。”裴翊沉吟片刻,又说,“其实三郎能在易海住下,是我不曾想到的。”
萧曜想也不想地答:“自从来到易海,从未觉得有丝毫艰苦,不瞒景彦,在我心中,易海远胜于正和。”
他回答得诚恳之极,说完情不自禁地望着程勉轻而快地一笑。听到他的答案后,裴翊说:“再者,眼下是难得的承平之时,刺史的首要职责,还是在征收税赋上,连州被荒漠一分为二,易海虽有边关之名,但丁户少于正和长阳,易海已经不是治所的首选。”
“难处我已经知道了。”萧曜点头,“好处呢?”
“三郎想不想学领兵?”
萧曜惊讶地反问:“我?我这持节本州军事只是虚职……而且我学来做甚?”
裴翊对此反问不置可否,目光又落在了程勉身上:“天子置百官统领四海宇内,譬如官宦子弟,自小耳濡目染,学会典章制度不难,但最终身居台阁者,观其履历,鲜有只在一处任官的。凡是盛世,从未听说仅在中央任官的宰甫,可见处置军政事务,不可能仅靠读圣贤书,即便是天资聪慧之人,不身在其中,也不容易习得其中的关键。本朝至今,尚没有未任州刺史而晋身三省的相公,也没有释褐在赤县神州之外的相公……五郎求官校书郎,但志不在典籍,所以能有机会在州县历练政事,对日后的晋升和任官自然有所助益。但是,这并不是易海独有的——易海比邻天险,又有雄关,地势复杂险要,是学习排阵步兵的上佳之地,但若是意不在此,易海未必就强过正和。不值得在此地苦耗。”
萧曜莫名而笃定地想,易海哪里是未必强过正和,只凭眼前这个人,易海已然胜过正和不知几许。
果然,他在程勉的眼神中,读到了同样的念头。萧曜定了定神,并不急于追问下去,又对裴翊微微一笑:“景彦觉得,若我决意向朝廷请旨更改治所,最快几时可以办妥?”
裴翊倒是很快告知了自己的答案:“快则明年开春,若是别驾另有安排,恐怕还要一年。”
萧曜却不信这能耗费一两年的工夫,没多想就说:“今年的除夕,我还想在易海过。”
可待他真正以陈王兼连州刺史的身份来到易海城下,再度与裴翊重逢,正是来年的立夏当日。
一年未见,无论是易海城还是裴翊颜延他们,都与记忆中无二。反而是在见到萧曜后,颜延笑说:“小郎君长高了,也结实了……马么,更是骑得好多了。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士别三日什么的,真是很有道理。”
“正是如此。”裴翊微笑的目光从萧曜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又回到已经下马的萧曜身上,笑着点点头,问,“殿下这一路还顺遂么?”
“都顺遂。随行的人多,要是都按我的节奏赶路,未免太辛苦了,在驿站住了一晚。”萧曜也回身看了一眼随行的人群,才继续回答裴翊的寒暄,“这几日陆续还有人马从正和赶来,亏得有景彦和子语在两地调停,不然还不知道要怎样手忙脚乱。”
朝廷准许更改治所的旨意送抵正和是在去年的秋末,上一次连州治所从易海内迁至正和,已经过去了上百年,不仅没有了亲历者,连当年内迁时的文书,也早在漫长的时光里被虫蛀得不成样子。即便萧曜下定了决心,更以亲王之尊力压众议,但真正着手搬迁官府,依然吃了一番苦头——连州府上下官员大多不愿离开正和,所幸在正和一方,既有程勉博闻强识、费诩精于政务,而易海又有裴翊,所以纵然不断有各种阳奉阴违,萧曜还是办成了他到连州这两年多来最重要的一件事。然而,刺史府虽然如萧曜所愿重新迁回易海,但凡事难以全美,萧曜亦在一年多的劝谏拉锯中养出了耐心学会了权衡:他将正和与长阳的日常政事交由刘杞和彭全处置,由于此二县的户口多于易海,更干脆令多数的府吏、甚至刺史府诸曹一并留在了正和,在易海的太守府内,除了倚仗县衙的官吏,起用的皆是在迁移治所这一年中拔擢的低层官吏,而萧曜自己,虽然嘴上没说,内心却拿定了主意,宁可多劳动自己,也要在各县勤加走动,决不能因为东西各县被荒漠隔绝,就心安理得地闭目塞听甚至厚此薄彼。
“子语缜密稳重,是殿后的不二之选。也多谢殿下割爱,先将五郎遣来了,解我燃眉之急。”
萧曜先是示意众人一并入城,然后才压低声音问:“他来这些天,同你们说为什么先来没有?”
“大致提了提,说是与刘别驾起了龃龉,相看两相厌,就被殿下先打发到易海来了。”
萧曜说:“他忙完治所搬迁的事情,想趁春汛未至又尚未农忙,将黑河的河道先行疏浚一番……”
说到这里,只见裴翊眼中幽光一现,萧曜一笑,停了下来。
黑河河道常年难以疏浚,根源在连州城内的豪门有意在上游截流水源,以便在春汛到来后淘取河中的玉石。几十里的河段实则各有其主,多年来,黑河沿岸约定俗成的规矩是春汛与夏汛之间各家负责各自的河段,但越到下游,河床越宽,泥沙越多,所出越少,越是没有疏浚的动力,而盘踞上游的各家本就是州内根深蒂固的世家,除了驱使奴婢,还招纳流民,广蓄家丁,寻常人不要说是下河淘玉,就连沾一沾河水都容易引来是非。自古治水,上策是先理上游,在萧曜与程勉终于能一窥其中的盘根错杂、也互相提醒过尚不是时机之后,也不曾想到,即便程勉官职加身,想一探其中的深浅,都不免落得被驱离的局面。
“……程五想做的事情,现在是做不成的。但他脾气大也是实情,还是让他先来易海,免得动气,也不要临到走了,还生事端。”又一次开口后,萧曜神情里蓦地多出几分忍俊不禁,“不过黑河的局面确实也不应该只归于刘别驾一人,积重难返罢了……相看两相厌倒是一句实话。”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裴翊听完,答道:“五郎来易海这半个月,除了和我一道安排新刺史府的各项事务,闲暇时光也都用在治理易水上。我们原以为殿下昨日会到,他昨天还专程从城外赶回来了。”
萧曜抬头看看天色,心中一动,说:“怕是还没醒。不过景彦,治水是他的志向,也是心事,可惜连州没有大河……也幸好没有。”
说完他又一笑,将话头岔开了,这时颜延说:“你们定下行程后,我总想着要送一点礼物。想来想去,虽然没什么新意,但我觉得还是很合宜的。现在你也来了,等稍加安顿几天,就可以去取了。”
“还有礼物?”
“你们这也是迁居嘛,应该备上一份。你和五郎的礼物都是一样的,可没有厚此薄彼。”
在叙旧中,裴翊和颜延陪着萧曜一路走回萧曜的住处——治所西迁一事议定后,萧曜就给裴翊去信,请他妥善安置从旧刺史府中迁出的县学学童,又请他将当年自己住过的宅院买下,有他做前例,其他人也无不马首是瞻,以不扰民为第一要务,就在刺史府附近安居。
与程勉一道先行前往易海的还有元双。萧曜一进院门,早一步接到消息的元双已经在屋檐下等候。
治所更改涉及的大小事项何止千百,深陷其中久了,萧曜动身前始终没有任何即将在易海安居的实感,直到见到一众故人、又回到了熟悉的院落后,一切因“回乡”而生的轻松和愉悦,忽然降临了。
裴翊他们还要与同行抵达的官吏交接公务,将萧曜送到后,连口茶水也顾不上喝,很快就离开了。再无外人后,萧曜立刻就问元双:“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病了?”
元双没想到萧曜见面第一句问的是这个,愣了愣才笑道:“天气热,吃不下什么东西。不打紧。我们原以为殿下昨日到,一直等到夜里……路途上都顺利吧?”
萧曜又向元双解释了一遍放缓行程的缘由,然后简单吃了点东西,沐浴更衣完毕,才说要去见程勉。不料元双听完,居然惊讶地问:“五郎没有与裴县令一道迎接殿下么?”
萧曜益发觉得元双心不在焉,担心地看了她好几眼,还是笑着说:“要是他也去了,就和我一道回来了。”
元双恍然大悟般的点头:“是了……我真是热糊涂了。五郎去荡云山好几天了,昨天中午赶回来的。还与裴县令一起去城外等了殿下。”
“你脸色发白,不像怕热。找大夫来看一看吧……来易海这些天,他肯定老毛病又犯了,你装个点心匣子给我。等他醒了,我们一道回来吃晚饭。”
萧曜本不在意程勉没去接他,又吩咐冯童给裴翊和颜延送信,邀他们一起来吃个便饭,待一切都安排好,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程勉也住在当年的旧址,又为了安顿燕来一家,将隔壁的宅子也租下了,只是燕来家新近添丁,暂时还留在正和,萧曜敲不开门,更是笃定程勉没起,直接拿钥匙从后院进了门,只见院子里早已搭起了凉棚,门窗大开,简直像是在度酷暑。
萧曜放轻手脚进了室内,香炉里的冰片龙脑尚未燃尽,满屋都是清凉气息,饶是如此,程勉还是睡得额角鼻尖都在沁汗。萧曜顺手拿起榻边的便扇,一边扇风,一边等他醒来。
感觉到凉风后,程勉翻了个身,朝风的源头贴近了些,眼皮轻轻颤动,就是不愿意睁开眼。萧曜早已熟悉了程勉的作息,伏下身凑到他耳旁轻声说:“日上三竿了,你不去接我,躲在屋子里睡觉。”
听到有声音,程勉下意识地要去扯毯子,又耐不住热,只包了半张脸,萧曜顺势亲一下程勉的嘴角,程勉被他的呼吸声扰得鼻尖发痒,睡意朦胧地睁开眼:“……又不是没人去接你,不缺我一个。”
萧曜留意到他穿着外衣,不由勾起嘴角:“是不缺,但是怕你缺人打扇子,所以我赶快来了。打了这么久扇子,连一句好话也听不见。”
“也没有很久吧……”
程勉坐起身,要夺扇子,萧曜一让,反把人搂在怀里:“你怎么穿外衣睡觉,不热么?”
程勉没好气地说:“你松开手就不热了。我一头的汗……”
“出汗才好,这样不管再出几次汗,就只要换一次衣裳了。省事。”
萧曜不由分说地“开解”了程勉。言罢,也不管程勉正要反驳,又一次亲上了程勉的额角,将皮肤上的涔涔薄汗吃了下去。
两人有肌肤之亲至今,萧曜熟悉程勉的身体甚于自己,又有小别重逢做引子,不费什么工夫,就将程勉拖进了情欲的漩涡深处。何况之前因为公事太多太杂,他们也很久找不出闲暇放肆欢好过,如今天时地利俱在,自然是不能也不该虚度的。在初夏天气的推波助澜中,程勉的脊背不多时就被两个人的汗洇出了一条闪着金光的河流,又更快地被萧曜藏匿了起来。
忘情厮混的结果是两个人都湿得像是溺了水,不过入夏的好处是井水直接打出来就能用,还能镇一镇红得着实可疑的脸色,互相整理衣衫和头发时萧曜忽然觉得开心得不得了,又一次抱住程勉的腰一通大笑,笑完也不撒手,看着程勉说:“这下凉快了没有?”
程勉被折腾得浑身上下仿佛都再难拧出一点水来,满面红晕久久难散,听到萧曜此问,看向他的眼神活像看到了个失心疯,再想到床笫间的痴缠劲头,忍不住讽刺说:“殿下冰肌玉骨,打得一手好扇子,又殷勤自荐枕席,怎么会不凉快。”
萧曜早已练出了把程勉的反话当正话听的本事,只管笑着接话:“扇子打得虽然不怎么样,发汗的本事却还过得去。不过你这么怕热,以前夏天都是怎么过的?”
“我家在翠屏山有别业,家人去避暑,我正好留在京内,人一少,就不那么热了。”程勉看了一眼天色,又伸手将萧曜的衣襟仔细整理好,“黄昏了,再不走,元双他们肯定要来找我们了。”
裴翊告诉过他们,易海的初夏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而黄昏又是一日中最好的时光——哪怕再短暂,是一种近于虚假不实的轻柔曼妙,也足以帮助易海的人们抵御伴随着酷烈寒冷的冬季和风沙肆虐的春季的荒芜。萧曜曾经难以想象它能好到什么地步,可是在他重返易海的第一个傍晚,与程勉不紧不慢地并肩由一个熟悉的住处走回另一个熟悉的住处之际,看着落日流连不去,感受到薄纱般的凉风卷着各种花香,他又想起了裴翊的那番话,也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