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剧烈晃动的灯花刺痛了萧曜的双眼,也让他看见了程勉就在咫尺之遥:“……你怎么没走?”
  灯光下程勉的神色很是平和,语调亦是气定神闲:“我也想等一等葛大夫。”
  几个时辰前重逢的欢乐和旖旎已然远如天边云烟,萧曜口中发苦,声音也干涩不堪:“她从来也没提过。”
  可要萧曜再去想过去几个月里元双是否举止有异,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自他有记忆以来,元双就始终在他的身旁,陪他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发病,熬过母亲离开的岁月,又跟随他一起来到连州——
  萧曜悔恨地重重一捶几案,这巨大的响动引来程勉一个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她能不能嫁人?”
  “她不是寻常宫女,是少年时因为家人获罪,被没入掖庭的。要为她放籍,得请旨,内宫中现在是裴氏主事,恐怕不会让我如愿。”萧曜想了片刻,“只要她想,大不了隐姓埋名,总有办法……可她有意中人么?”
  葛大夫去而复返后,这次问诊花了不少光景。萧曜一直说要见他,但事到临头,又把程勉推到了前头。对此程勉也不推脱,不多时回来了,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药是假的。胎儿无事。”
  这八个字立刻让萧曜的内衫汗湿了。如释重负之余,又不免问:“元双说什么没有?”
  “我没去见她。你今天也不要见她了吧。”程勉又说,“她若是想说,就不会瞒到现在。我方才想了,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不顾萧曜略带责备的目光,程勉继续说:“等她歇息几天,我去问她,想不想要这小孩子,若是她自己想,那就生下来,我是不要成家的,娶她是不成了,但给她个名分,乃至于再给孩子个姓氏,都不是大事。”
  萧曜脑中嗡然一响,沉下脸喝道:“你不要胡来。”
  程勉对着萧曜,笑意倒深了:“糊涂阿爷多了去了,我自己乐意,有何不可?”
  说完这句,他嘴角的笑容又蓦地隐去了:“但若是她被人欺负了,我要那混帐东西的命。”
  萧曜觉得这全乱了套——程勉能做的,却是他未必做得到的——他既为元双担心,又为程勉意乱,再没了脾气,只能轻声问:“你乐意,她乐意不乐意?”
  程勉似乎是呆了,过了半晌,摇头:“我不知道。”
  萧曜极勉强地牵动嘴角:“那就不要替她做主。她若是不想呢?”
  这一问终于让两人意识到,在这件事上,萧曜全然无知,而程勉不是元双的主人,无权决定她的命运。然而她的命运,无关她的意志,从来也不在她的掌握中。
  一旦想明白这一点,萧曜也明白了元双的选择。
  愤怒、担忧和种种自以为是的安排,一概烟消云散,萧曜口干舌燥地再次看向程勉,艰难地说:“……我不去问了。她只要不想说,我都不问了。”
  因为身边只有程勉,萧曜毫无顾忌地仰面躺倒在席上,任巨大而陌生的伤心无措笼罩住自己。
  察觉到程勉也躺了下来,萧曜立刻用袖子遮住脸,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勉力镇定地说:“你去和你的朋友叙旧吧。我不会让元双难堪的。”
  可程勉始终没接话,也没有什么动静,两个人听着毕毕剥剥的烛火声和彼此的呼吸,一言不发地捱过了重回易海后第一个彻夜难眠的夜晚。
  入夏后的天亮得早,鸟鸣声和第一缕阳光也不知道哪个更早些。萧曜在地板上躺了整晚,几乎没合过眼,起身时却丝毫不觉得困,程勉与他一前一后地起身,看起来亦是神态清明,两个人默默相对片刻,程勉开口道:“天亮了。昨天匆忙送走薛长泽,今天我得去赔个礼。”
  “稍后召他来吧。你别跑了。”萧曜说,“刺史府的人员尚未到位,他又初来乍到,未必就能立刻公干。你们这么久没见,趁着天气适宜,先带他看看连州的风物也好。”
  “也好。我正好问问他此行的真意。之前子语还提过,监察御史多年未来连州了。”
  两个人胡乱凑合了一夜,衣袍都皱得不成样子,萧曜换了袍子后顺口又说:“你还要回去更衣么?就在我这里换了算了。”
  他说话时就知道程勉多半不肯,果然程勉摇了摇头:“我回去一趟再过来。也不费事。”
  萧曜没有强求,只说要送他,一开门,却见元双和冯童双双跪在堂下,听见动静,元双抢先伏地,低声说:“奴婢前来领罚。”
  在看见元双身影的那一刻,萧曜的心已然悬起,又见她如此卑微地请罪,蛰伏了一夜的怒气和伤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不待他出声,程勉鞋子都顾不上穿,抢先几步赶到元双面前,在距她一臂远的空地上蹲下来,轻柔地说:“我向殿下讨你,你愿意不愿意?”
  元双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不肯抬头:“……奴婢只恨不得一死了之,已然有辱殿下清听,断不敢教五郎门第蒙羞……”
  程勉扭头看了眼脸色发白的萧曜,冲他笑了笑,温言说:“没有的事。就怕你不愿意,或是你和心仪的人互许了终身,我这就是横刀夺爱了。”
  元双忽地一僵,萧曜看不下去了,支使冯童说:“你扶她起来。地上不冷的么。”
  两个人体型悬殊,本不该费什么劲,但元双执意不肯起身,后来程勉也去搭了把手,几乎是将她架进了屋子里。一进室内,元双又要再跪,程勉硬是撑住了她,萧曜也放缓了声调,说:“你不要怕。有没有人欺负你?你是愿意的么?”
  元双恨不得缩成一团,凄然道:“求殿下不要问了。奴婢一心领罪。”
  说完这句,她挣开程勉,又跪在地上,无论萧曜如何问,除了说要认罪,别的一律不肯再说了。
  一夜工夫,元双的双颊都陷了下去,眼睛始终瞪着,神情又坚决又执着,甚至不像个活人。萧曜见状,索性将程勉和冯童都遣走了,待室内只余下自己和元双两人,又一次开了口:“……昨夜我想了一晚,你素来喜欢小孩子,现在有了自己的小孩子,这不是好事么?幸好药不是真的。你不必有顾虑……还是对方有难处?你只管说,我来成全。”
  元双石化般重复:“奴婢只想一生服侍殿下。”
  萧曜惊讶地看着她,在她身旁坐下,思忖良久,轻而怅然地说:“你性格坚忍,一定是很喜欢他。他也一定喜欢你。不然不会如此。你不要忧虑,现在我们是在连州……我也长大了,不会让你再和池真一般了。”
  良久,双元的眼睛缓缓一闪,萧曜冲她几不可见地一笑:“也是昨夜想明白的。可就算我早知道,也做不了什么。但我不能让你再这样了。他如果是个奴婢,我就找他的主人,给他放良,要不是,那就更省事了。我要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我要你心愿得遂。”
  “……我没有别的心愿。”元双又勾下了头,无波无澜地木然说,“奴婢的身世,殿下是知道的。如果不是贵妃垂怜,恐怕早已死了。自从先父犯下重罪,累及家人,奴婢这一生就不可能与常人一般,奴婢本不敢有此妄想。随同殿下来连州后,见识了天地宽广,又蒙殿下信赖,让奴婢出入自由,是奴婢忘形,做出了这样的祸事……这事无人强迫我,他也不知情,已经断了往来了……求殿下准许奴婢堕去胎儿。这都是我咎由自取,种种后果,本该由我一人承担。”
  她越说越快,说到后来,简直是一口气说完的。话音一落,她又重重伏倒,再次恳求起来。
  看着她不知何时起变得瘦骨嶙峋的后背,萧曜沉思片刻,摇头:“不行。”
  元双猛地抬起头来,忍泪道:“……奴婢的儿女还是奴婢,又没有父亲,奴婢已然铸成大错,求殿下发慈悲吧!”
  萧曜扶住她冰冷的手,硬着心肠还是摇头:“你也说孩子的父亲不知情。要是他事后知情,即便不怪你隐瞒,但与你二人,还是会有嫌隙的。我不能让他怨恨你。”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元双再忍耐不住泪水,“殿下是我的主人,有权决定我的生死,可这孩子,就由我处置吧!早知……我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萧曜终于听见她的哭腔,静了静又说:“你为什么不肯嫁他?”
  元双浑身发抖,掩面低泣:“……我如何配得起良人啊……”
  萧曜眼中一酸,用力托住她,沉声说:“你配得。什么样的良人,只要你们情投意合,都配得。”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可以轻而易举抱起元双了。萧曜将她放在自己的榻上,立刻转身出了门。
  冯童听见响动,立刻从院门处赶过来。萧曜飞快地说:“她不肯说。你先去看住她,不要让她自残……”
  他心中一阵黯然,又被用力地压下去,继续说:“再赶快找些灵巧的女子,近来也不能再让她独处了。”
  冯童一一奉命,又在观察了萧曜的神情后,迟疑着求情:“殿下,不然还是……成全了元双吧。”
  萧曜想也不想地呵斥:“胡说八道!她不是不想,只是不敢。还一味回护对方。什么没心没肺的混帐东西,敢来招惹元双。我……”
  他不肯再说下去,锁紧眉头说:“事已至此,元双虽然不肯说,可是对方要是有心,总会找来的。你多留个神……她素来与茹白玉要好,你给燕来去封信,问问他们几时能动身,让茹白玉劝一劝,再做计较吧。”
  虽然吩咐了许多,萧曜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这时前院又传来薛沐到访的消息,回到正堂外时,正好听见薛沐在说话,听话之人,显然是去而复返的程勉——
  “……所以说读书误人,之前读边塞诗,只记得雄浑刚健,其实读其中艰苦,才是应该好好读一读的……我一进连州,就开始咳血,今早起来鼻血流得一枕头都是,眼睛痛,牙齿也痛,驿站的朝食都吃不得……你当初也这样么?”
  “早不记得了。外人初来西北,水土不服都是常事,找当地大夫开两剂药吃,再好好歇息几天,自然无事了……不过你怎么会被派到西北?这等苦差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
  薛沐的语调颇有些得意:“自然是我请缨的。苦差事么,也说不上,能来见一见你,就值得了。”
  程勉一笑:“有蒙长泽兄错爱,我却不知道我这身处边陲之人,还值得专程来看一眼。”
  “太值得了。”薛沐嘻嘻哈哈地说,“公事在哪里不是做,但能公私兼顾的事,从来也不是那么多……昨夜匆匆走了,今夜无论如何,可不能再走了,我有许多事要和你说。”
  “你来得巧也不巧。正值州府搬迁,人员还未到位,正是一团混乱,无从与你洽公。殿下也吩咐了,回归正轨之前,都由我作陪,带你领略一番连州的风土,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再好不过。”
  听到这里,萧曜示意下人掀开门帘,一面示意薛沐免礼,一面说:“昨日有事,怠慢了御史,还望见谅。”
  薛沐忙回礼,寒暄中萧曜特意过问了他的起居饮食,听他说有些水土不服,就笑说:“我离开京城时,一路轻装简行,也没有带太多随从。但在连州的厨子都还不错,平素同僚也常来府上搭伙,御史既然与程五是多年好友,如不见外,也可常来……朝食吃过了没有?”
  薛沐委实不客气地摇摇头,虽然元双和冯童都不在,但宅中的下人们也都习惯了府上一年到头都要留客饭,不多时就将朝食准备妥当。一见到奉上的茶饭,薛沐眼睛都亮了,风卷残云地添了两回碗,对厨子的称赞也甚是真心诚意。
  程勉忍笑调侃:“薛二是名满京华的美食家,看来殿下府上的厨子即便回到京城,也是可以谋生的了。”
  薛沐又喝了一盏茶,擦去额上的汗珠,心满意足地感慨道:“离京至今,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你是清减不少。”
  “腰带都换了两条呢!”薛沐很是委屈地说完,又向上首的萧曜说,“之前负责西北的俞御史年迈,腿脚不便,东南、华南诸州道又屡有事端,西北和北方州道就巡查得少了。昆连是西北重镇,这也是下官任职以来初次外巡,如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体谅,更望殿下能施以援手……我尽早巡查完毕,也好返京交旨。”
  御史代天子巡查九州、监察百官,特别是监察御史,统共也不足二十人,分管天下各州,常年奔波在外,事繁而官轻,不仅容易开罪地方要员,客死他乡亦不罕见,即便在御史台内,也是一份苦差,京中世家,鲜有让子弟任此官职的。萧曜自从得知了薛沐的家世,观其举止,知道此人也是养尊处优地长大,不大信他会为了能有机会探望程勉,接下这份差事。因为尚无暇与程勉细谈此人的底细,萧曜便拿出一贯的翩翩风度,和煦地答应下来:“本是为公,谈何冒犯。如需随从人手,只管向程五提——他是连州司马,自当从中协调,助御史办差。”
  三人略闲坐了片刻,程勉先出言请辞,萧曜送走他们后,也出门去县衙,找裴翊继续商量公事,又干脆在裴翊家中吃完晚饭,下了几盘棋后,本想也在裴家留宿,可到底不放心元双,犯着宵禁回去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程勉竟一直在等着他。
  这罕见之极的举动萧曜不仅没有受宠若惊,反而觉得京中出了什么大事,程勉诧异不已:“……我不是为公事来的。你早上劝过元双没有?”
  萧曜这才知道会错了意,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摇头:“劝是劝了。但元双拿定心意,是很难回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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