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下肚,终于将心中的燥火压下了几分。
容呈转头望向窗外,大雨倾盆,景色氤氲迷离,恍惚间,有什么东西在雨中移动。他心里一颤,放下茶杯,连鞋都顾不上穿,鬼使神差地开门跑了出去。雨幕中,隐约可见院子外头停了一辆马车。
容呈心脏狂跳,站在雨中,泼湿了身,湿润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不过片刻,一个黑色身影从马车上下来,穿着斗篷,遮住了脸,容呈一下认出了这个人,"予安!"
予安听到声音,猛地转头,顿时睁大了眼,撒开腿跑进院子,扑进容呈怀里。他浑身湿透了,冰冷冷的,透着一股子寒意,容呈却觉得无比温暖。身后的关鸿风脸黑了。
容呈轻轻推开予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幸好安手脚还在,一点伤也没有。予安眼里含泪,比划道∶"主子,你太傻了,为什么要回来?"容呈笑容苦涩,"若是我被绍南王抓走了,你也会这样做。"予安鼻尖发酸,重新把头埋进了容呈怀里。
"行了,你们还要当着朕的面抱多久?"身后传来关鸿风阴沉的声音,下一刻像要吃人。容呈转头看向关鸿风,忍不住问∶"你怎么将予安带出来的?"若是皇帝直接向绍南王要人,便不会拖了这么些日子。
更何况,关鸿风一向谨慎,得不偿失的事从来不做,绍南王虽然没有威胁,但予安是他心尖人的替身,若是把人逼急了,未必什么事做不出来。
所以定然是皇帝寻了什么法子把予安弄到了手。关鸿风眼珠子黑漆漆的,深不见底,"你倒是聪明。"
前几日天气好,关鸿风假借围猎之名,找绍南王陪他打猎,而那日予安也被带来了。他故意支开绍南王,又让暗卫假扮刺客,对予安下手。
他找了具身形像予安的尸体,换上予安的衣裳,扔在林子里头的长沟中,等侍卫们找到时,只见到假的予安被乱箭射成了马蜂窝,连脸也被毁了,无法辨认。
容呈听完,不免捏了把冷汗。
这招胜算虽大,但绍南王若是认真辨认,恐怕未必能成功。
不过就算绍南于觉察出端倪,也定不会想到这是关鸿风设的局,上回予安被抓。恐怕就是皇帝把绍南干找来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皇兄竟然会为了个下贱乐伎摆了如此大的局,只为了要一个下人。
容呈回过神,到底为救出予安高兴不已。
予安却在此时此刻想起了绍南王抱着尸体痛哭的样子,他跪在地上,手上沾满了血,表情却像个孩子似的,茫然而无措,一连串眼泪顺着眼角大滴大滴地砸下。
那是予安第一次见到绍南王哭,还是为了他哭。不,应该是为了死去的替身。
予安垂眼,眼里灰扑扑的,心里一阵冰凉。
"行了,朕把人带来了,你也该随朕回宫了。"关鸿风发了话。
予安的眼神一下紧张起来,仿佛意识到什么,眼里浮起一层雾气,紧紧抓着容呈的手腕。容呈不紧不慢道∶"你先帮我把予安送到孙亭那儿。"关鸿风目光微沉,"你使唤朕倒是使唤上瘾了?"
容呈此时没心情和他斗嘴,"你若是不帮,我便亲自送予安去。"关鸿风低斥∶"你敢!"
容呈紧紧看着他,"这件事要么你来做,要么我来做。"关鸿风好不容易将容呈带回皇城,自然不可能让他再离开。关鸿风阴狠狠的眼神看向予安,又想起容呈在马车上说的那一番话,也好,把这狗奴才送走了,以后就没办法再勾搭容呈。免得以后容呈伺候着他,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关鸿风冷冷点头,"行,朕就再帮你一回。"
容呈声音冰冷,"若是你骗我,就别想我同你回皇宫。"
关鸿风那点心思刚冒出头就被掐灭在襁褓之中,他没好气地吩咐杨公公找人连夜护送予安出神,还要走水路,免得计划有变。予安不肯走,眼眶泛红,紧紧抓着容呈的手,用力摇头。容呈低声道∶"你先走,我后头就跟上你。"
予安眨了眨眼,一颗眼泪就砸了下来,比划道∶"真的?"容呈嗯了声,沙哑道∶"主子何时骗过你?"予安咬紧了嘴唇,忽然伸出尾指。
容呈低头看去,无奈一笑,伸出尾指同他勾了勾。
予安终于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随杨公公离开,一步三回头,不舍地上了马车。容呈目送马车消失在大雨之中。
关鸿风看着容呈浸在水汽里的脸,沉声道∶"你要的人朕带来了,也将予安送出了城,如今你可以同朕回宫了吧?"容呈摇了摇头,"等予安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同你回去。"关鸿风咬牙切齿,"你别给朕得寸进尺!"
容呈不肯退让,"若是你骗我呢?半道上将予安送回王府,"
若不是怕容呈又想不开,关鸿风必定现在就将容呈带回宫去,他凉凉一笑,"行,朕就再宽限你几日,我倒要看看,等那狗奴才到了扬郡,你还有什么说法推辞。"
关鸿风怒气冲冲走后,容呈回了屋,换了件干净衣裳,拿出笔墨,给孙亭写了封信。
他在信里求孙亭看在当初的情分上,给予安找个安身之所,再偏远都好,只要保住他一条命,给口饭吃,别让任何人寻到他。信写好后,容呈将信装入了长竹筒内,他坐在床上,直到外头的天彻底大亮,便出门去找人送信。他怕关鸿风在信里动手脚,花重金请了个商人,让他把信送去扬郡二皇子府。
事情办妥以后,容呈没有回去,他在闹市里闲逛,混在热闹的人群中,已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这么轻松过了。他走走停停,看到以前很多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吃的用的,挑花了眼。容呈最后停在一家卖布料的铺子门口。他迈开步子走进铺子里头,买了一块白绫。
第82章 绍南王上门
收到孙亭的回信已是半个月以后。
孙亭在信里说∶已将予安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请君放心。信的背面还有二皇子的印章。
这是容呈让孙亭回信时故意留下的,以防送信途中出了问题,被人掉包。如今容呈的心终于落地。
他烧了信,望着炉子里燃烧的火焰,目光复杂不明。这天夜里,关鸿风来了。
他推开门走进屋子,见容呈坐在桌前,烛火的光笼罩在他的侧脸,仿佛镀了一层朦胧的纱,嘴唇嫣红,眉宇浸在了烟火气中。关鸿风心里愈发地痒,他惦记了这么久的人,如今终于能重留身边。关鸿风淡淡道∶"朕的人已经把予安送到扬郡了。"容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关鸿风看着这破败的屋子,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既如此,现在便同朕回宫。"容呈望出屋外,只见七八名侍卫守在外头,个个人高马大,将这院子围得像铁桶一般。关鸿风为了带他回去,真是煞费苦心。
容呈平静道∶"你到外面等我,我收拾好东西便随你走。"
关鸿风皱起眉头,"还收拾什么,这些玩意儿宫里都有,比这还好。"容呈摇了摇头,"我收了才随你回去。"
见关鸿风面色难看,他打趣道∶"你还怕我跑了吗?"关鸿风嗤地一声,"凭你?"
"行,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是磨磨蹭蹭赖着不走,别怪朕动手。"关鸿风转身离开,回到马车上。
他不怕容呈逃跑,先不说他能不能逃出这院子,即便真的侥幸逃走了,也跑不了多远。这回关鸿风可是做了万全之策才来的。
容呈起身来箱子前,打开箱盖,从里头拿出那日在铺子里买的白绫。绫罗粗糙,在掌心下细细摩掌。
容呈走到梁下,将手中白绫往头上扔去,穿过房梁,长长地落在面前,两头打了个结。他转头望出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双脚踩上杌子,两手抓着结,将头伸了进去。不出片刻,硬物碰地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响起。马车里的关鸿风听见了,皱起眉头,"什么声音?"杨公公迟疑道∶"好像是从龙伎屋里传出来的。"
杨公公好奇往半掩的门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悬在梁上,脚尖离地,他吓得脸色惨白,惊慌道∶"皇上,不………不好了,龙伎悬梁自尽了!关鸿风脑袋"嗡"地一声,猛地掀开帘子,想也不想地跳下马车,朝屋子冲去。他一脚踹开门,只见容呈整个人悬在白绫上,身子微微摇晃。
关鸿风那一刻仿佛心跳都窒了,他飞快跑过去抱住容呈,将人从白绫里救了出来。容呈被放到地上,白皙的脖子上一道清晰地红痕,双眼紧闭,呼吸都十分微弱。关鸿风回头朝杨公公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去喊太医!"杨公公心惊胆战应下,跌跌撞撞跑了。
关鸿风拍了拍容呈的脸,磨牙道∶"你快给朕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容呈慢慢睁开眼,眼前模糊一片,那条白绫还在左右晃动。关鸿风眼里闪烁着一股怒火,怒吼道∶"你疯了,你敢………你居然敢自尽!"
容呈双眼失焦,努力看向面前的人,哑声道∶"关鸿风,我不会同你回宫。"关鸿风双眼血红,终于还是听到最不愿听到的这句话。
他声音嘶哑,仿佛被撕裂了喉咙一般,"那你当初说,等朕送走予安就同我回宫,也是在骗朕?"容呈沙哑道∶"是。"
关鸿风心在滴血。
原来容呈当初暗那么听话同他回来,只是为了利用他救出予安。关鸿风咬牙道∶"你敢骗朕,信不信朕将那狗奴才抓回来千刀万剐!"
容呈痛苦地笑了起来,"晚了,予安已被送到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你找不到他的。"关鸿风脸色骤然大变,他伸出手,却在掐住容呈脖颈那一刻犹豫了。
容呈面容掩不住地死灰,仿佛妖冶的花从里头败开,凋零死,"你若要我回宫,便带我的尸体回去吧。"关鸿风牙关紧咬,"朕答应了对你好,这还不够?"
容呈眼眶通红,沙着嗓子笑了,"关鸿风,我不信你,你从不把我当人,哪日不痛快了,我又会沦落到以前的下场。"一他太了解皇帝,如今一时退让不过是为了带他回宫,等他重伴圣驾,关鸿风定会暴露本性。到那时,他只会死得更惨。
关鸿风目光复杂,"你在朕身边待了这么多年都不愿意去死,如今捱不住了?"
容呈虚弱地笑了起来,"若你受尽折磨,见识了外头的好,你也不会愿意再回那活死人墓里待着。"
关鸿风突然吼道∶"这不是你!你该苟活着,就像以前一样任人践踏也不愿去死!"
容呈笑声微颤,"你可是天子啊,我斗不过你。"关鸿风心如刀绞。
到这地步,他还怎么敢硬来,容呈这是铁了心要死,连白绫都早早备下了。他若是再逼容呈,恐怕日后伴驾的真是一具尸首了。
关鸿风摇摇晃晃站起身,注视容呈半晌,留下一句"你待在这里一步都不许离开皇城",便摔门而去。屋子里瞬间静了。
容呈望着远去的模糊背影,他长长吁出口气,擦去眼角的泪,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几绺头发散落在眼前,望着地面,忽然勾起了嘴角。他赌赢了。
容呈抚了抚脖颈,抬头看向头顶的白绫,上吊那一刻窒息的痛觉仿佛还身临其境。他自然是不会死的,他还要活着,亲眼看关鸿风死。
容呈站起身,将白绫从梁上拽了下来,打的结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一连几日,关鸿风都没有再出现。
容呈知道这回皇帝妥协了,他不必再回皇宫,但也离不开这皇城。
但他已看开了,以关鸿风死缠烂打的性子,便是他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皇帝找上门。与其在外头过得不安稳,还不如在关鸿风的眼皮子底下,倒能在他的监视下寻一丝自由。这日,容呈去镇上买菜,打算下厨庆祝自己脱离了苦海。他正在挑菜,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在议论绍南王。
"听说绍南王发疯了,昨夜打死了府上好几个小厮,可吓人了。"
"绍南王平日里一向行事稳重,近些日子却反复无常,也不知是不是冲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只有容呈知道绍南王究竟为何会发疯。恐怕是和那日予安"死"在猎场有关。
容呈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具假"予安"的尸首,若他是绍南王,见予安死相凄惨,恐怕也会变成这样。
不过绍南王哪是为予安伤心,不过是因为他爱而不得的弟弟的替身死了,一时间找不到相似的人代替,所以神伤罢了。真是活该。
如今这下场,倒是便宜绍南王了。
许是听到绍南王过得不好,容呈心情更愉悦了,奢侈地多买了几块五花肉,回家做肉肴吃。
容呈买好了菜,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回家,远远看见有个人影背对着他站在门外,那背影和关鸿风有几分相似。等容呈意识到那人是谁时,已来不及离开。
绍南王缓缓转过身来,眼里布满血丝,像头发狂的猛兽,直勾勾盯着容呈。容呈背脊绷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绍南王迈开步子,朝他逼近,"予安呢?"容呈手心渗出冷汗,淡淡道∶"他死了。"
这句话犹如掐住了绍南王的痛处,他怒吼道∶"他没死!"容呈面无表情看着他∶"你不是看见尸首了么,你何必自欺欺人。"绍南王伸手抓住容呈衣襟,"你休想骗我,那不是他,他一定没死。"
容呈紧紧抓着手里的菜,他知道绍南王迟早有一天会察觉,没想到这么快便找上门了。容呈平静道∶"你信不信都好,他死了,再也活不过来。"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绍南王的脸有些扭曲,笑得渗人,"你又没见过予安的尸首,怎么能肯定那人就是予安?"容呈眉头微皱,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