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司衍垂目思索着,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著书卷。
!!!
是苏泊云!
石言是苏格的学生,当年石言初出茅庐,激言进谏,得罪了朝中一些权贵,是苏格替他说话方才保住了性命,苏家于他有恩,若是苏家人有求,石言为了还恩,定会应允。
而前一阵子他因何嫣动用私行卧病,何嫣能在宫中那般嚣张跋扈,无非是背后有何家给她撑腰,而崔闸又是何劲的老部下,拉下崔闸,虽不能将何家一并拖下水,但起码也能让何家卸掉一只胳膊,还能让齐策对何家心生嫌疑。
若是苏泊云暗中授意,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林司衍越想越觉得思路清晰,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欣喜,有安慰,也有自责。
他想起那天苏泊云对他说的“不会再让人伤害他”,这才知道苏泊云那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不想将苏泊云拖下水,自古官场如战场,一旦开始了,便鲜少人能全身而退,而且此次波及的范围可大可小,苏家和何家肯定会被拖下水。
并且,他也不想让苏泊云变得那么工于心计,苏泊云一个那么清风明月般的人物,不应该因为自己而染上灰尘。况且,他能想到的事,有心人稍加一想,未必不能想到,更何况何家的人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但事已至此,正如覆水难收,既然无可挽回了,便只能想想法子应对何家的反击。
林司衍心中急得团团转,可恨他人在宫中,却人微言轻,若朝中真出了什么事,也帮不了苏泊云什么忙,这般想着林司衍更加自责了,最终他急得将手中的书卷摩挲皱了也未能想到什么好法子。
第49章
翌日,林司衍顶着眼下两个十分显眼的乌青去御书房,还被喜来关切地询问了一番,他摇摇头,说是自己昨晚梦魇敷衍了过去。
原本林司衍还有些心不在焉的,但是看到齐策冷着一张脸从早朝回来时便瞬间清醒了,他直觉齐策压抑着的怒火与自己有关。
果不其然,林司衍刚跟着齐策进御书房,还未站稳,脸上便迎面袭来两封奏折,一封打在脸上,一封打在身上,几乎是奏折袭击脸颊的瞬间,林司衍便“噗通”一声下跪跪下,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也不带半点心疼自己。
这反应当真是快啊,果然,奴才自称地多了,便也顺口了;下跪下得多了,屈膝也不带停顿了,林司衍在心里自嘲着。
不止是林司衍,御书房里伺候的人皆是瞬间跪下的。
幸好奏折轻薄,打在脸上也不疼,那奏折掉落在地上,林司衍也不敢去捡。
“都给朕滚出去!”
其余的的太监宫女纷纷躬身低头退了出去,喜来在退出时还给了个警告的眼神给林司衍,只可惜,林司衍一直都低着头,没有看到喜来的眼神。
“仔细看看,想好了说辞再回答朕!”
林司衍依旧是低着头,他看不到齐策的表情,只听得那冷然的声音,心中顿时寒凉。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果然不假,上方那人几日前还颇为温柔地替自己抹药,许自己一日休息,今日便这般冰冷生硬。
他伸手过去,将地上的奏折一一打开。
林司衍看第一眼时扫到几字,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还是被发现了……
待仔细看了第二遍后便得好笑,那帮何家的走狗是否真的闲来无事?
两封奏折皆是弹勒苏泊云的,一封是弹勒他深夜纵马,险些伤及百姓,一封是弹勒他与内侍相交甚密,意图不轨,而那个内侍,应该指的就是自己了。
本朝律法并未规定不可深夜纵马,“险伤及百姓”,那便是未伤及了,更有权贵当街闹市纵马,伤及百姓的,为何不见弹勒?至于“意图不轨”,更是无稽之谈,各大家族谁人不称赞苏泊云高风亮节、为人正派?
一封是小事,齐策日理万机,不可能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一封是污蔑,苏泊云家世清白,前途无可厚量,与他这么个小宦官“勾结”一无动机,二无利处,齐策稍加一想便会知道,那齐策将这两封奏折给自己看,说明他的目的并不在于这奏折上的内容……
林司衍心思敏捷,瞬间便想清楚齐策那番问话的来意。
他抬起头来,直视齐策,目光磊落,沉声道:“奴才与苏大人只是幼时交好,并无相交甚密一说,还请皇上明鉴。”
林司衍说完,便俯身叩首,静待齐策的反应。
他只是解释了自己与苏泊云“相交甚密”一说,对于苏泊云“深夜纵马”以及“意图不轨”一字未提。
“哦?”齐策尾音上扬,而后继续开口,“既然相交不密,那你便给朕解释解释为何你一出事,苏泊云便知晓,还能准确无误地到你房里探望?”
林司衍没料到他们竟知道地如此之多,手心一下子渗出了汗来,这该如何解释?
那时是夜晚,若是他与苏泊云这么多年都未曾联系过,苏泊云不可能会关注到自己出事,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住所,若是自己全盘托出,那便是犯了宫规,自己受到什么惩罚无所谓,但他不能连累苏泊云,林司衍一时间有些进退维谷。
“苏大人心地善良,初时见奴才困顿,确实是帮过奴才几次,但那事……奴才不知,许是有人见着奴才遇害,又恰巧知晓苏大人心善,好心告知苏大人的,苏大人念在往日的情分,心中不忍才又帮了奴才这一回……若不然,那夜奴才怕也出不了那扇门。”
这般一大段话说下来,林司衍也是隐隐后悔,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
况且就算是真有那个人,他又是如何在宫中通知苏泊云的?这话漏洞百出,便是个傻子也能听出来,好在他末了急中生智又补了一句,想转移齐策的注意力。
齐策没说话,林司衍也不敢抬头,紧张地额角点点细汗渗出。
突然,林司衍眼前一暗,视野前出现了一双绣着龙纹的青底明黄云靴,接着,是因蹲下而增叠的水纹下摆,下一瞬,他的下颚被掐住,勾了起来。
林司衍被迫与齐策对视着,只看得齐策一双锐眼如鹰隼般紧锁着自己,帝王的威严顷刻间扑面而来,林司衍的心也不由得紧了紧。
“承恩,你还能活生生地跪在这,同朕说话,皆是因为朕!”齐策眯着眼睛,不紧不慢道:“朕既然能令你生,亦能令你死,你若是想在私底下搞什么动作,便祈祷着自己能好好捂住了,莫要以为自己的身子真那般值钱!”
“奴才……遵旨!”
原来,他以为是自己教唆苏泊云的……
林司衍一时不知作何感想,但也松了口气,齐策怎么想是他的事,只要没有牵扯到苏泊云便好。
第50章
朝廷这几日暗潮涌动,苏、何两家唇枪舌剑,互相揪着对方的错处,冷嘲热讽,或有其他官员隔岸观火,一时间整个早朝乌烟瘴气的,齐策没有怎么出声,静观他们争吵。
待到第五日大理寺将案子结下来,报与齐策,齐策发落下来后,两方的暗斗才渐渐停息下来。
那日齐策虽警告了林司衍,却并未革去他的职,林司衍作为随堂太监,对这一事也是知晓的,只是他有些疑惑,齐策下令将崔闸斩首,其九族皆贬为庶人,但却掌控得极好,此一事分毫未波及到何家。
大理寺的办事效果自然是不用说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逃脱过他们的眼睛,是当年何劲将痕迹抹杀得太干净了,还是……
齐策有意包庇何家?
“啪!”
手中的狼毫跌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乌黑的浓墨,像是那理也理不清的线团,也一如林司衍黑眸中疑惑的谜团。
何琛是齐策的伴读,那么何家是他的拥护者不假,但他想要更笼络何家,为何在何劲还在世时,对何嫣也并不格外宠幸?
如今何劲死了,他也掌权已久,而何琛还只是个宫内的千户,堂堂天子又为何费如此大力压住此事,包庇何家?
而且……
林司衍想到那夜何琛救他时被忽略的疑问,夜里宫门已关,何琛为什么还可以入宫?除非……
齐策给了他可自由入出宫门的令牌!
齐策与何家究竟还有什么关系?或者说,齐策与何琛除了伴读、除了君臣外,还有什么关系?
林司衍盯着那团浓墨,神色凝重,双眸中也像是那化不开的浓墨一般,暗得透彻。
半月后,一纸奏章自大理寺直接递入御书房,绥边将军幸子昂、濮壮因涉嫌其中而入狱,监军卢原等三人因监护不力被罢黜,至此,崔闸克扣军饷一案方正式落幕。
十一月,户部尚书翟坚成贪污受贿,右侍郎褚兴为等一十二人知情不报、官官相隐,接连入狱。
与此同时,关于当今皇帝宠爱内侍的流言蜚语越传越盛,不仅传至了前朝,甚至连民间都隐隐有听闻。 ∶
第51章
慈宁宫。
天启最尊贵的女人端坐在上首,一袭暗红色的宫装将其凹凸有致的身段紧紧包裹着,宫装上秀满了大朵大朵的艳艳红牡丹,拇指上套着自西域进贡的上好玉扳指,脸上是宫女精心描绘了小半个时辰的精致妆容,缕缕长发被一丝不苟地盘在了脑后,高高的燕尾髻上插着三四支嵌金的朱钗,整个人显得端庄而又艳丽。
“近日听闻皇上十分喜爱一个小太监,可是当年林家留下来的那个?”早已年过四十的女人保养得极好,脸上几乎不见什么皱纹,依旧风韵犹存,她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细细开口道。
面前的年轻帝王生得极是英俊,刀削般的五官,深邃锐利,性子更是越发地成熟,深不可测,也越发地……像那早已死去几年的男人。
王太后看着那张酷似那个男人的脸,不由得想起了些许往事。
她本是阳安侯府的庶女,生母只是个低微的贴身侍女,又不受父亲待见,母女俩整日被主母欺压着,在府中时日日自怜,怨老天不公,给了自己这么个卑微的身份。
偏巧那年宫中选秀,她那嫡姐傻得厉害,放着好好的妃子不做,偏生去与那身无分文的穷书生私奔,她使了些小心机,终于顶替了嫡姐的位置,被送入宫中,她自负美貌,才情亦可,以为上天有眼,终于给了她一次翻身的机会,却不料满身满心的欢喜被浇了个透彻,龙椅上那男人连个正眼都未将她瞧进眼里,让她鲜花般的青春就这般白白葬送在这冰冷的宫中!
哦,不,不单单是未将她放入眼里,是连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未曾放入眼里过,想到这,王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讽刺。
“母后想说什么?”齐策没有回答上方那女子的问话,反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如今这宫中有些不好的传闻……”
“母后有这般闲心操心儿臣,倒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齐策未等王太后说完,便淡淡打断道。
王太后脸色一僵,眼中隐隐有几分薄怒,这么多太监宫女在这,齐策竟这般不给自己面子!但她好歹也在宫中沉浮了几十年,看人说话、忍气吞声的本领早已是炉火纯青了,立马掩去了怒意,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她如今还得依靠着齐策。
“哀家只是关心关心皇上罢了,皇上若是不喜欢,那哀家也不多问了。”
齐策随意地点点头,道:“母后可还有事?若是无事了,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其实照齐策这么个耐心匮乏的人来说,每日的请安真是烦透了,但天启遵从“以孝治国”、“百姓孝为先”,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不能坏,而且他身为皇帝,更应该以身作则,好在往常太后也没什么话对自己说的,他喝完一盏茶后就可以走了,但今日她却东拉西扯,都已经一刻钟了,齐策坐得也有些不耐烦了。
“皇上再稍等一会,前日礼部尚书将折子都递来哀家这了,自皇上即位起,后位便一直空虚着,哀家知道皇上念着前皇后的好,一直不愿立后,可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啊,哀家也老了,许多事也都力不从心了,还请皇上将此事放在心上些。”眼看着齐策欲走,王太后也不废话了,立马直奔主题,顿了顿,又接着道,“再说这宫中如今只有太子一人,难免孤寂了些,皇上何不多给太子几个弟弟妹妹?”
力不从心?
齐策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讽刺的笑,这老女人还嫌权利攥得不够紧,怎会力不从心?
他略一想,便明了了。阳安侯的爵位是只授终身的,即不可世袭爵位,阳安侯如今老了,儿子没一个是成器的,若是还无所建树,爵位便是要收回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后拉拉扯扯谈论这么多,怕是想扶持阳安侯府的女儿为后吧。
齐策心如明镜,正要开口时,却瞥到门口一角红色缎袍,心下一软,朝外边朗声道:“恒儿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梳着总角发髻的小太子见偷听被发现了,两颊飞上一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朝太后、皇帝请安。
“儿臣给皇祖母、父皇请安,皇祖母、父皇吉祥。”
“起来吧。”
“恒儿,过来父皇这。”齐策也不在乎旁人在场,便招呼了人过来,“父皇问你,喜不喜欢弟弟妹妹?”
“啊?”小齐恒面上红扑扑的——方才的窘迫还未褪去,又乍然听到这个问题,一时有些惊讶,呼了出声。
齐策看着自家小太子难得一见的孩童模样,素来冷酷的双眸也似化了的冰,染上点点温柔,没在意他一时的失礼,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