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顺看着林司衍惨白的脸色,有些于心不忍,他安慰道:“公公也别太着急,苏大人毕竟是御史大人的独子,御史大人怎么会置独子不顾?这银两那些人虽然不肯收,但却是透露了几句,御史大人这几日频频往御书房和囹圄奔走,想必也是在想法子救苏大人。”
林司衍心中苦笑,苏格是三公之一又如何?是抓是放还不就是齐策一句话的事?
“罢了,你出去吧!”林司衍疲倦地闭了闭眼,轻声道。
周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劝了,最后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了句“那公公好生休息”便轻脚退出去了。
听到门扉合拢的声音,林司衍才又缓缓睁开眼睛。
齐策以“以下犯上”的罪名将苏泊云投入囹圄,近段时间苏家也频频被人弹勒,而他如今还病着,想见齐策却也见不到。
齐策这次突然发怒,应该是因为自己。
齐策向来霸道,就算是他不要的东西,也容不得别人沾染,更何况他目前还似乎对自己兴致颇高,只是……他和苏泊云平日里都谨慎,即便是在宫里偶然遇见了也隐藏地很好,私下里见面更是少,那究竟是谁告诉了齐策?
林司衍烦躁地摇了摇头,那日齐策是要试探他们,只可惜自己当时关心则乱,反倒坐实了与苏泊云有私情,惹得齐策大怒。
林司衍恨地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苍白的脸上瞬间浮现五指掌痕。
就这么沉不住气!
就这么没用!
次次连累三哥!
林司衍眼眶有些泛红,五指紧紧地地攥着锦被。
不行,他一定要见到齐策!
第78章
今年的雪下得又急又大,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天了,整个盛京都是雪色,稍看见点其他的颜色倒变得了稀罕了。
高高的朱瓦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积雪,前一日方被宫女太监们打扫干净的宫道,过了一夜又被积雪覆上了。
今日的雪稍留了情,慢悠悠地飘下。
御书房外,漫天雪地上突兀地跪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不细看还以为是个雪人。
那白影一动不动地跪着,发上、肩上都已经积了一些雪,甚至有些融化成了水,浸地发丝、衣裳湿漉漉的。
时不时进出的大臣看到这一“雪人”,都默不作声地绕开了。
不闻不问,方是生路。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门扇才缓缓打开,里面的热气扑面而来,林司衍眼睫微颤,有细小的雪落了下来——他竟是连眼睫上也有积雪。
“你回去吧,再跪在这也没用。”穿着大红色蟒袍的喜来徐徐走出,朝跪着的人道。
林司衍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一般。
喜来稀疏的眉头一皱,真是子随父,骨子里一样的倔。
“皇上说了,你若是愿意跪着,那便去别处跪着,别挡了大人们往来的路。”
林司衍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消化喜来的话,良久,他才缓慢地直起身来,似乎是跪得有些久了,双腿又麻又僵硬,第一下他甚至没能站起来,腿一软,一头栽在了雪里。
林司衍闷哼一声,却没出口说话。
他默不作声地重新站起来,酿跄了几步,方平稳地转身走,就在喜来以为他会回去的时候,林司衍突然走到宫墙边上,又重新跪了下来。
喜来被林司衍这倔脾气给气到了,他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袖袍一甩,进了御书房,门扉不知第几次又被合上了。
不知何时,耳旁突然传来了几声娇笑,明艳的紫色宫鞋出现在视野中,鞋头尖尖的,缀着一颗明亮的珍珠。
接着,林司衍的尖瘦的下颚被人一把捏起,眼前转变成了妆容艳丽的美妇。
“哟,这不是承恩公公嘛,怎么跪在这?”美妇娇笑着,捏着林司衍的下颚左右端详了片刻,啧啧了几声,语气惋惜道,“瞧这张玉脸,比那雪色都白些呢,这让皇上瞧见了,可不得心疼?”
林司衍默默地跪着,不言不语。
他脑子晕晕的,眼前似乎有几层重影,连何嫣那张艳丽的脸看着都变得扭曲了。
何嫣被林司衍这反应给激怒了,似乎她是个跳梁小丑那般,她大老远地赶过来,可不是为了唱独角戏的!
何嫣甩开林司衍的下颚,一脚踹在林司衍的肩膀上。
林司衍已经跪了大半天了,跪得双脚麻木,他周身都被冻得冰冷,所有的感觉和力气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因此何嫣那一脚,直接把他给踹翻在地。
何嫣踩着林司衍的肩膀慢慢蹲下,她看着林司衍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痛色,瞬间心情大好。
“先前仗着皇上宠你,便目中无人,妖言惑主,如今皇上不愿意见你了,又来这眼巴巴地跪着,是要讨谁可怜呐?”何嫣盯着林司衍的脸,眉目中闪过一丝狠毒,她缓缓凑近了林司衍,以两个人的声量说道,“听说你是当年林相的幼子?那你九泉之下的父亲可知自己有个雌伏人下、寡廉鲜耻的儿子?”
听到何嫣提起林湛,林司衍目无波谷的眼中才泛起了些涟漪。
“不过你这张脸倒真是好看地很,将来再落入我手中,我定招来十个八个壮汉给你,让你好好享受一番!”何嫣满意地拍了拍林司衍的脸颊,不知想到什么,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了起来,“本来你这么个小杂碎,本宫还不放在眼里,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在皇上面前嘴碎!”
“你可知,我父亲本该颐养天年,寿终正寝的?就是因为你!才让他病死归途!”
原来是因为何劲……
提起何劲,林司衍似乎有了些力气,他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衬得一张玉脸更是清冷无双。
林司衍强撑着身体,裂开唇笑了一下,缓缓道:“那娘娘可知——我就是……”
“娘娘!”
林司衍还未说完,便被一声沉稳的声音给插了进来。
突然被打断,两人齐齐往声音的地方看去。
何琛冒着雪大步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小跑着替他撑伞的小太监。
何琛身上原本青绿色的飞鱼服换成了大红蟒衣飞鱼服,腰间别着一块金牌,整个人看起来如一棵凛凛的柏树,强健挺拔,英姿勃勃。
林司衍见到何琛,便住了口。
他差点忘了,何嫣还有这个哥哥,为了逞一时之快惹怒何琛并不是什么好买卖。
何琛几月前便被提为了锦衣卫指挥使,风头正盛,何嫣不过是困在宫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手上没有实权,若她只身一人,告诉她真相也无妨,但她这个哥哥却是齐策的左膀右臂,如今又是手握实权的正二品官员,可不好惹。
林司衍意识混沌地思考着,他猜想何嫣找他麻烦不过是迁怒,但若是何琛知道是他故意给何劲下圈套,那他估计自己离死也不远了……
何琛走进了,给何嫣行了一礼。
“娘娘不是来给皇上送汤的么?”何琛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撑在地上的林司衍,沉声对何嫣说道,“天气冷,娘娘还是快点给皇上送去吧,冷了可不好。”
“哥……”何嫣小声喊了一句,似乎有些不满。
何琛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是严厉,何嫣无法,瞪了一眼林司衍才挥手让宫女随她进御书房。
“你退下吧。”何琛瞥了一眼身后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应了声,自主退下了。
何琛这才慢慢蹲在林司衍的面前。
林司衍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维持着一个姿势,白色的大氅上印了一个小小的脏脚印。
何琛浓眉不自觉地轻轻拧在了一起,眼中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
“你……”
何琛碰了碰林司衍的肩膀,却不想林司衍一头便栽在了自己怀里。
第79章
待林司衍醒来,已是大白日了。
盛京接连下了几日雪,终于放晴了。
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纱窗照射在林司衍的脸上,照得他有些恍惚,似是久违的温暖。
林司衍静静地躺了一会,他想出声喊人,但嗓子好像是坏掉了一般,只能发出微弱的“哬哬”声,林司衍转过头,恰巧看到边上的木椅上放着一盏茶,应该是怕他醒来口渴备的。
林司衍费力地抬起手,将那盏茶扫落在地。
“哗啦”一声脆响,引来了在外头干活的周顺。
周顺见他终于醒来了,脸上一喜,连忙小跑进去。
“公公,你可终于醒了,要吓死奴才了!”
林司衍原本就没完全退烧,拖着虚弱的身子在雪地里又跪了那么久,被抱着送回来时额头已是滚烫一片了。
又是请太医又是煎药又是擦身的,小院里的人忙了整个下午才刚刚退了点烧,没想到晚上又给烧起来了,还浑浑噩噩地说着话,药也灌不进。
最后周顺实在是没办法了,半夜去敲了喜来的门,喜来赶过来顾不上骂人,指挥着一干人硬是敲开林司衍的牙齿强灌下去,吐出来了便再去煎一副继续灌。
林司衍被灌得生理性的眼里掉个不停,里衣、锦被上全都是吐出来或漏出来的汁药,但好歹人在近天明的时候慢慢退了烧。
周顺眼眶红红的,应该是哭过了:“公公可是要喝水?”
林司衍虚弱地点了点头。
周顺连忙折回身倒了一大杯水,看见林司衍无力的样子,会意地将他扶起靠在床头,举着杯子一点一点地喂给林司衍。
一杯见底,林司衍才感觉喉咙的火辣感消散了些。
“公公有哪里不舒服的吗?我去叫副院使来看看吧!”
“你等等……”林司衍舔了舔干裂的唇瓣,“皇上……皇上可有来过?”
林司衍黑亮的眼睛希翼地看着周顺,他不知道这苦肉计有没有用,但他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周顺有些不忍看林司衍,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林司衍看着周顺这样子,眼中的希翼渐渐淡去,是因为齐策觉得他与苏泊云有“私情”,他脏了,所以厌恶他,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管了么?
林司衍心中苦笑,他原先还期望着齐策能厌烦了他,可当齐策真的厌烦他时,他又千方百计地想着要挽回齐策的喜爱。
真是……贱呐!
周顺看着林司衍眼中的亮光迅速暗淡了下去,像是只被抛弃的幼兽,可怜无助。
“虽然皇上没来看公公,但是……”
周顺正说着,门扇又被推开了,喜来跨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副院使尹翼。
“但是喜来公公有带御医来看了好几次。”周顺小声地把最后几个字说完,他声音太小,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不知道林司衍听到了没有。
喜来进来了也不多说话,向后面的尹翼道了句“劳烦尹大人了”,便往床边一杵,后面的尹翼也没废话,以眼神示意林司衍伸出手来,开始搭脉。
林司衍也没有说话,沉默地伸出手,顺从地任由尹翼检查。
小小的房中,唯有周顺一个人兢兢业业地,低下的眼睛时不时看着林司衍,时不时看着尹翼。
眼看着尹翼的脸色越来越沉,周顺心中一紧,不会是落了什么病根吧……
尹翼把了一会脉后,又掀开林司衍的被子,捏了捏他的腿,问他:“有什么感觉吗?”
“有点麻。”林司衍顿了顿,又道,“还有点痛……”
尹翼瞥了一眼林司衍,收回了手,一旁立着的周顺连忙给林司衍重新盖好被子,担心他又着凉了。
“老夫早告诉过你,你这腿之前伤过,瞎折腾不起,你还偏要作践自己,等你老了,老夫看你还喊不喊痛!”尹翼吹胡子瞪眼地说着。
林司衍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乖顺地听着,并不说话。
尹翼看着林司衍这幅看似乖顺但感觉是并不在意的模样给气到了,医者仁心,但抵不住患者不听啊!
再多的仁心都会被气死。
尹翼放弃了唠叨,走到一旁写方子,反正身体是自个的,他已经很尽责了。
“周顺,去送送尹大人。”等尹翼写好方子,喜来给他行了一礼才开口道。
周顺有些担忧地看了林司衍一眼,还是出去送尹翼了。
“你要作践自己,咱家无话可说,咱家这次来是给皇上传话的。”等脚步声渐渐远去,喜来才缓缓开口道。
林司衍依旧是低垂着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好像只是一个用作装饰的,脸色白得过分的瓷娃娃。
“皇上说,你如何了,牢里的苏大人便会如何,也就是说——你若残了一双腿,那苏大人即便是能被放出来,此生也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天启人才何其多,苏大人便是再才高八斗,孔明转世,朝廷也不会收一个残废。”
喜来盯着林司衍,一字一句地将话说清楚,他似乎是怕林司衍刚退烧,脑子不太清醒,还给他慢慢解释了一遍。
果然,喜来话音一落,林司衍便立即抬眼瞪向喜来。
喜来被林司衍这般无理地看着也不动怒,他微微一笑,皱纹挤在了一起,看着却十分和蔼:“你瞪咱家也无用啊,这话是皇上说的,咱家便是想帮忙也帮不上啊!”
林司衍愣愣地看着喜来,眼中闪过一抹脆弱。
喜来从踏进这屋里开始便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林司衍,与林司衍说话的时候更是一直看着他,看到他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顿时心下一紧。
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也是这般大小的年纪,也是惨白着一张脸坐在床上仰望着他,眼中流露着如出一辙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