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给被阶梯搭起的高阁渡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高阁中用一层薄纱为界,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但可隐隐约约瞧见里面坐着一个人。
阁中没有一点声响,车轮战继续。
何瑜咬牙,低声骂了一句,眼神阴狠地扫了一眼迎上来的人,继续抡起双臂对敌。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听到阁中传来一声淡淡的声音:“停。”
蒙面人井然有序地退下,清冽的空气被难闻的腥血味染得污浊,干净的四方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何瑜立在这堆尸体之上,冷面冷情,仿若一个肃杀的胜将。
他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找不出一处完整的地方,英俊的面颊也被划出了一道血痕,手中的大刀被血色覆盖,还有浓稠的血液不断地从握着的手掌处,顺着刀柄刀刃向下滴,在地上汇聚一滩。
胜将舔了舔滑到唇边的血流,唇角掀起一抹嗜血的弧度,转眼又变成了那个狂傲不羁的何瑜。
何瑜身上有些狼狈,气势却依旧倜傥,他随手扔了大刀,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抬头扫了一眼高阁上的人。
他何瑜岂是会仰视他人之人?
即便身上没什么力气了,但何瑜还是运气飞上台阶,在高阁前面的空地上才停下来。
何瑜暗自调息,平视着阁中之人,唇角有一丝冷凝:“副阁主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听闻指挥使功夫了得,本阁想见识见识。”阁中的人淡淡回道,夜风吹过,卷起一角薄纱,窥见了一点转椅的轮廓。
何瑜冷哼一声,道:“那阁主对所见可还满意?”
“江湖所言不虚,是不错。”
“何某应阁主所言,已经孤身来了,阁主也应当把药给何某了吧!”何瑜懒得跟这人废话,直接道出了来意。
一瓶瓷白的小瓶被抛了出来,何瑜抬手接住,摇晃了几下,皱眉道:“阁主莫不是清点错了?”
“没错,只有三颗。”
何瑜看着薄纱后面模糊的身影,突然嗤笑了一声,目光却紧锁着里头,“不知道林司衍知不知道,他清风霁月的三哥哥竟是影月阁的副阁主呢——苏大人?”
第130章
密云散开,忽而投下一股清辉月光,在幽暗的阁中劈开一道视线,映出了一双琥珀色的清亮瞳孔,只听得那人声音徒然一寒,“指挥使就不怕今日走不出这月阁?”
何瑜心下惊讶,他原本也不确定,只是想诈一诈而已,没想到竟真的是苏泊云!
何瑜面上不显,只是扬起一角眉梢,悠然道:“若今日何某走不出这月阁,恐怕来日林司衍便走不出那皇宫了。”
里头的人静默了一会,声音恢复了淡然,“看来本阁这药还是给得多了些。”
何瑜心中唏嘘。
世人都急于隐藏软肋,可苏泊云的软肋几乎不用找,一眼便明。
“不多,好歹能让那位好过些。”何瑜捏着里头那人的软肋,有恃无恐道。
“你若再敢欺他迫他,本阁绝不轻绕你!”淡然的声色中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杀意,苏泊云漠然地看着何瑜,俊美的容颜上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何瑜倒是不惧苏泊云的威胁,笑嘻嘻地道:“好说,只要苏大人的药给得及时,何某保证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苏泊云不客气道:“拿完了药,滚吧。”
何瑜听了也不恼,不正经地道了一声“多谢”,而后脚尖一点,飞身走了。
苏泊云望着何瑜消失的那一处,目光平静,许是夜色太浓,原本透彻清亮的琥珀色瞳孔竟隐隐闪着几分诡谲。
身后缓缓传来车轮滚动的细微声响,苏泊云收回目光,眼中又重复清明,似乎那一瞬的诡谲只是旁人看走了眼。
“你怎么出来了?”苏泊云站起来,转身问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少年一袭白衣,容貌清丽,气质冷绝,正是林司衍当时在苏府后院无意撞见的那位坐轮椅的少年。
“出来看看。”白清淡淡道。
白清是苏泊云四年前出城办事的时候捡到的,那时白清正满身污血,倒在一堆杂草中,不知死活。
苏泊云下车探了探白清的鼻息,竟还有气,好歹一条人命横在他面前,他怎么能坐视不理。
于是便抱上马车,带回了苏府。
养了半个月,终于有了些起色,只是白清的腿似乎是从娘胎里便带着的毒毁坏的,导致先天性残疾,便是华佗在世也可能医不好。
苏泊云问他家在何处,想送他归家,白清只是摇摇头,道无家可归。苏泊云心善,又见白清与林司衍差不多的年纪,心中生起了恻隐之心,便将白清留在了苏府。
白清喜静,寡言,举止谈吐却不似寻常人家,两人一来二去聊得倒有些合拍。
后来苏泊云去寻林司衍,跟着失踪了一个月,回来后郁郁寡欢地饮酒,白清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问他可有烦心事。
依着苏泊云的教养,他是断不会在旁人面前失态的,可那日或许是被酒精迷了神智,又或许是心中太苦闷了,便捡了零星的说与白清听了。
白清问他,可敢与皇帝一争,又说他可以帮他。
白清对自己的身世说的不多,但是苏泊云也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他虽是朝堂中人,但当年那件事闹得太大了,他即便不怎么关注江湖之事,也有所耳闻。
但君子之交淡如水,苏泊云没有多问什么,他原本只想着借影月阁的势力带林司衍出来,却想不到阴差阳错,如今成了影月阁暗处的副阁主。
发现何琛的异处也是因于偶然,何琛四处求药,而影月阁以制奇药出名,何琛自然求到影月阁来,月阁需财,何琛需药,各取所需,两厢受益,本是一件极好的事,可何琛千不该,万不该,去动林司衍!
想到此,苏泊云不禁神色泛冷。
“叔父让我问你,准备何时启程去影月。”
苏泊云收回思绪,影月主阁位于偏僻的西北,极少人知道,自接手影月来,他一直都是远程处事的,但如今事情越来越繁复,消息传到他这,又传去主阁,一来二去,耽误了不少功夫,且费时费力,而阁主又年岁渐长,便想着让他早些去主阁接手。
他有心杀何琛,却又担心自己离开这里了,林司衍会受到伤害,而到那时他远水解不了近火。
“我需处理完这边的事。”苏泊云按了一下眉心,道。
白清点点头,想了想,还是提醒道:“叔父的意思是,最好尽快,那边拖不得了。”
苏泊云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
第131章
小苏夫人病逝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林司衍正在齐策的身边磨砚,惊得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砚条。
林司衍的第一反应便是这消息是假的,苏泊云成亲不过两月,小苏夫人此前也未曾听闻有何隐疾,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病逝呢?
但这话又是从齐策口中说出来的,假不了。
齐策不咸不淡地瞥了林司衍一眼,没有计较他的失礼,扔下手中的折子,缓缓又给林司衍抛去一记惊雷:“他自请调去伊犁,你说朕允不允?”
林司衍飞快地扫了一眼折子中的内容,一目十行,心中的惊讶愈盛,同时还有些难以诉清的失落。
他三哥......便这么不留恋盛京吗?
盛京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有他的亲族,有他的好友,小苏夫人的病逝,对他的打击便这么大么?
并且,他......也在盛京啊!
那声“心悦”,究竟是他心魔而成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
即便他如今在躲避苏泊云,可他并非真的不愿见到苏泊云,还是,他已然伤透了苏泊云的心,苏泊云不愿再包容他?
林司衍心中发苦,如含了黄连,却也知是他自作自受。
林司衍迟迟未答他,齐策有些不满了,他拉过林司衍,两指捏起林司衍的下颚,问道:“在想什么?”
林司衍回过神来,隐去了眼中的失落,中规中矩道:“奴才不敢多议朝中之事。”
“无妨,朕想听听你的意见。”齐策淡淡道。
这有何意见好听的,左右是一个字“允”,两个字“不允”而已。如今盛世,天启人才济济,纵使苏泊云才高八斗,德才兼备,林司衍也不相信朝中少了苏泊云一人会如何紊乱。
说来说去,不过是还疑心他与苏泊云罢了。
林司衍嘴唇蠕动,既是他三哥想要的,那他应当回复“应允”的,可是那伊犁......是西北苦寒之地,物资匮乏,远不如盛京好,他三哥自小生在盛京,虽不是纨绔,吃穿用度却也是顶好的,若是去了伊犁,可受得住?
然心念一转,以苏泊云的缜密,他既是自请前去的,必是已经考虑过种种了,那他又为苏泊云操的哪门子心?
何必多去添乱。
“小苏大人与小苏夫人感情和睦,小苏夫人因病而逝,小苏大人自是痛心,想要离开这个伤心地无可厚非。”林司衍道。
“说得有理,那便准了。”齐策点点头,过了会儿又问林司衍,“需要朕允你前去送行吗?”
“纵使奴才与小苏大人幼时有竹马之交,但奴才毕竟是宫中宦官,不宜与朝中大人交往过密,坏了宫规。”林司衍面上不显,稳稳道。
齐策似笑非笑地乜了林司衍一眼,点着林司衍的下唇,道:“你若想去,朕可为你破一次宫规,毕竟这一去,少说也得两三年才能回来。”
林司衍摇摇头,“谢皇上厚爱,宫规如山,奴才不敢越俎。”
林司衍既然都这么说了,齐策也就没再继续问,再说了,他心里巴不得两人不再见面呢。
戌时一刻,今夜不是林司衍值夜,齐策倒也没提要林司衍留下来,只是索了个热吻,再探入人衣裳中占尽了便宜才将人放走。
林司衍回到院里,一推开门,便看见室中站着一个人,屋里只有一点点月光做照明,那人背着他,大半边身子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是谁,只知道是个成年男子的身形。
十一这个时候不回来,近来会突然出现在他屋里的就只有何瑜。
林司衍下意识地以为是何瑜,抓着门环的手捏紧了,第一反应便是想逃——何瑜就是个无赖,放浪形骸,惊世骇俗,再同处一室,保不准他又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
只是林司衍忘了,只要何瑜想,就算不在室内,他亦能做出来,就像那日傍晚在假山中。
“是我。”
就在林司衍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屋里的人转了身过来,出声道。
第132章
便是月光微薄,亦可看出来人的风姿——清风霁月,如琢如磨。
林司衍错愕,来人竟然是苏泊云。
苏泊云似乎是轻叹了一下,走过去将还在愣神的林司衍拉进门里,顺便再把门关上,点上蜡烛。
林司衍就这么站着,愣愣地看着苏泊云如在自家一般,熟稔地将一切做好。
“你方才......怎么不点灯?”林司衍憋了半响,干巴巴道。
苏泊云点好蜡烛,听到这问话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他转过身,瞧清了林司衍的模样,本是盛着笑意的琥珀色双眸一僵。
橘色的烛光打开,使得原本昏暗的小屋一明,让他看清了林司衍眼中的错愕,也看清了林司衍双唇的红肿,一副刚被蹂躏过的模样。
苏泊云眼神一冷,不过一瞬,又恢复了温润的模样。
“你还未回来,我如何点灯?”苏泊云走近林司衍,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方才吓到了?”
林司衍回过神来,也意识到了自己这话问得傻,他还未回来,但屋里是亮着的,岂不是明摆着让人发现么。
“没有。”
林司衍扭过头,面上有几分不自在——他又在苏泊云面前出糗了。
苏泊云温和地笑了笑,没有揭穿林司衍。
“三哥怎么过来了?”林司衍岔开话题,问道。
“我向皇上自请去伊犁,不出意外的话,过几日便要动身走了。”苏泊云收起了一点笑容,抬手替林司衍整理他有些紊乱的衣襟,“想来亲自和你道别,你又整日躲着我,我便只能来你这了。”
林司衍想起今日齐策所说的,没忍住,还是开口问苏泊云:“若三哥不愿待在盛京,去其他地方亦好,伊犁乃苦寒之地,为何突然想去伊犁了?”
林司衍本还想问其他的事,只是他怎么也不好开口,便只能这样委婉地问苏泊云。
虽说如今的林司衍与幼时的林司衍性情截然不同,但终究是林司衍,苏泊云自小陪他长大,又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林司衍心中所想?
“荣婉没有病逝,她心有所属,我亦然,我与她也并无夫妻之实。”苏泊云看着林司衍,解释道。
荣婉,就是国公府的嫡次女,苏泊云新娶的夫人。
林司衍错愕,“那为何你还要走?”
“有些事情,三哥现在还不能解释清楚给你听,只是三哥确实得离开一阵子。”苏泊云叹了一口气,将林司衍拉近自己,道,“司衍,三哥不是洪水猛兽,不需要躲着三哥。”
“我没有......”林司衍微垂着眼睫,只敢将视线放在苏泊云的胸膛处,闷声辩解道,只是声音稍有些微弱,听着没什么说服力。
苏泊云摇摇头,神情有些自嘲,继续道:“三哥并非是想逼你,那夜的话......你若觉得不舒服,就当是三哥喝醉了酒,唐突了你,三哥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