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林司衍猛然抬头,打断苏泊云,看到苏泊云眼中的受伤,心中微酸,他果然还是伤了苏泊云的心。
明明是他修得正果,可他该怎么说?
他要将苏泊云拉下神坛,陪他一个佞臣么?将来又要让苏泊云如何在他父亲与自己之间做抉择?
“别急,司衍,没关系的。”苏泊云抚着林司衍的背,安抚他。
“不是,我......”林司衍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这修得的正果,他究竟是该要,还是不该要?
“我知道。”苏泊云接住林司衍的话,温和道,“我知道司衍有难言之隐,是三哥心急了。”
苏泊云亲了亲林司衍的眉心,低下头与他平视,认真道:“等三哥两年,两年后,三哥必会回来接你走,到那时,司衍再告诉三哥答案,好吗?”
两年,足以让他做完那些事了,只是......
“好,只要到时候三哥还愿意听。”林司衍看着苏泊云的眼睛,答应道。
苏泊云闻言一笑,眉眼弯弯,温润的双眸荡出了些许笑意,“三哥怎会不愿听?”
只怕到时,你知晓我所做的一切后,不会这般想。
林司衍心中答道,没有说话。
两人说开了这话,几月来不清不楚的隔阂没了,没几下就恢复了当初的亲密,不过多数是苏泊云问,林司衍答。
“对了,那日小郭子来找你,你可有受伤?”苏泊云问道。
本就是小伤,林司衍也没想让苏泊云担心,便道:“没有,那日不是你让小郭子来的?”
苏泊云摇了摇头,道:“不是。”
“那他......”
苏泊云打断林司衍,淡淡道:“无事了,往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
声色虽然是林司衍所熟悉的,但不知为何,林司衍听着总感觉到了一丝冷然,没过一会,林司衍又听到苏泊云的声音:“周顺是可信之人,你若有需要,尽可吩咐他。”
林司衍有些惊讶,只以为是苏泊云给予了周顺什么好处,便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心中却想着往后得提防着周顺了。周顺虽然信得过,但也算是苏泊云的人了,有些事,他也不想让苏泊云知晓。
两人没聊一会,苏泊云便帮林司衍灭了烛火,让他休息了——他虽然也想再多待一会,但这毕竟是宫里,大意不得。
苏泊云轻声关上了门,周顺早便在一旁等着了。
苏泊云淡淡扫了一眼周顺,率先走开,周顺在后面轻脚跟了上去。
“阁主。”
苏泊云行至一处隐蔽地停下,跟在后头的周顺也跟着停了下来,单膝跪地,“属下失职,还请阁主责罚。”
“此次责罚本阁给你留着,往后若是再犯——”
月光透过层叠的枝叶洒下,依稀能将树下的人拉出一个斑驳的长影,前一刻在屋里还温润的面孔此刻如霜覆盖,绯色的唇一开一合间吐出淡漠的字眼。
“——月阁从不留废人。”
明明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其分量却犹如泰山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周顺心神一震,阁中的同伴说得没错,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能在短短半年,便将混乱的月阁治理得井井有条,又岂会是如同表面那般温和谦良,是他大意了。
周顺面上换上了恭敬,压低了脑袋,声音带了几分恳切,道:“是!”
第133章
月上枝头,西城苏府。
明晃晃的烛光将书房中苏家两父子的身影投在窗纸上,两道身影俱是被拉得长长的,里面的两人都未曾出声,长久的沉默,无声的对峙,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思。
“若我不答应呢?”
苏格看着面前他一直以来都引以为傲的儿子,沉声道。
苏泊云面色不变,淡淡道:“父亲会答应的。”
苏格气急,道:“你许久未归家,今日来寻我,我本以为你是想明白了的,却还是为了他而来,为了一个外人,你就是这么与你爹作对?”
那个“他”是谁,父子俩人心知肚明。
“他不是外人,他是儿子的爱人”苏泊云直视着苏格,定定地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再说一遍?”听到苏泊云这么直白的话,苏格再也装聋作哑不得,他怒瞪着苏泊云,企图以父亲的威压逼迫苏泊云收回那句话。
谁想一直让他省心的儿子此次像吃了称一般铁心,根本不为所动:“父亲不是一早便知了么?何苦再多此一问。”
“你......”苏格压着心口,忍下怒气,还想说服苏泊云,“你若是觉得新奇,我不拦你,随便挑个干净的解解好奇也行,可为何偏偏是林司衍?你难道不知道他早已是皇上的禁脔?依着皇上的秉性,你......”
“父亲!”苏泊云厉声打断苏格,隐在袖中的拳头猝然捏紧,指尖泛白,他声色冰冷,道,“我不管他是谁,是什么身份,在儿子这,他只是林司衍,只是儿子的爱人,仅此而已!”
“你......”
苏格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苏泊云截住了话,苏泊云盯着苏格,算得上几分无礼,语气认真,甚至带着些压抑的隐忍,继续道:“父亲,别再动他,父亲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若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便别再动他。”
“泊云,你长本事了,也会威胁我了?”
“儿子不敢。”
“你不敢?”
苏格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气极反笑道:“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这半年来你屡次暗地里联合他人弹勒我,给我使绊子,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泊云,我是你爹!我生你养你,你倒好,非但不感恩,还反过头来将我视作仇敌,要逼我辞官!你的良心呢?你的孝道呢?你可还记得自己究竟是姓苏,还是姓林?”
说到后头,苏格甚至忍不住拍了桌子,站起来向苏泊云喝道。
面前的这人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儿子端方温良,满腹经纶,弱冠之年便一举夺得状元之名,入翰林,青云直上,可如今,他这唯一的儿子却将矛头对准了自己,要逼自己离开,苏格怎能不气?
曾经苏格有多为苏泊云自豪,如今便有多气愤。
苏泊云并不动怒,始终冷静道:“儿子自然记得,正是因为姓‘苏’,所以才让父亲辞官。”
“我辞官,对你有何好处?”苏格问道。
“没有好处。”苏泊云不卑不亢道。
“那就还是为了林司衍!”苏格冷笑一声,“你始终是怨恨我的。”
苏泊云没承认,亦没有否认,只是看着苏格,道:“儿子是在救你。”
“救我?”苏格不屑道,“就凭他一个无权无势,只会欺下媚上的宦官,能如何动地了我?”
“父亲,你始终不懂。”
不懂为何向来温婉的小妹会那般决绝地与他断绝关系;不懂为何苏家落得如今这个家不成家、冷冷冰冰的模样;亦不懂他为何这样硬气地要他辞官......
苏泊云失望地最后看了一眼他自小崇拜的人,站起身,不愿再谈。
谈不拢也无妨,他来这也不过是先礼后兵罢了,只是心里还是失落,那个幼时替他解惑,说着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的男人呢?究竟去哪了?
或许小妹说的对,他们的父亲,早已不是原先那个位卑心不屈,怀着赤子之心的男人了,他们的父亲,终究是在追名逐利中迷了心,忘了归途。
苏泊云心中自嘲,自己来的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心中亦是恨,为何自己的父亲会变得这幅模样,亦是想如同小妹那般决绝离开,可他终究是长子,不可任性,况且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如何可似剥皮吐籽那般简单,说弃就弃?
有时面对林司衍那孺慕的眼神,他在心中都唾弃自己,怎可如此卑劣,仗着司衍孤身一人的脆弱和对他的依赖,强行留在他的世界里。
可他亦不愿放手。
或许他更该痛狠的是他自己,他身上亦留着卑劣的血,他狠不下心对自己的父亲置之不理,却也厚着脸皮,不愿放下林司衍。
他夹在这两人之中苦苦周旋,却也是他自作自受,
因这本就是一个无路可解的死局,任他想破了脑袋也得不出一个柳暗花明来。
走时,苏泊云偏头,语气近乎冷漠,道:“成安老宅那处,儿子已命人打点好了,父亲若在京中无事,便尽快请辞归家,颐养天年吧!”
“对了,”苏泊云似是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小郭子鲁莽大意,未免惹出祸端,儿子已经命人处理掉了,父亲不必操劳。”
苏泊云俊美的侧脸隐藏在黑暗之中,显著几分不近人情的冷酷。
生养之恩他放不下,思慕之人他亦放不下,没有两全之法,便只能如此,只是,他终究是亏欠了林司衍的。
苏泊云原是想着,往后接林司衍出来后,余生都抵给他赔罪。
如今先让苏格辞官归家,自此做个闲散之人,虽然日子或许会清简些,但也好过落得个不善终的结局,而自己,韬光养晦,让月阁在江湖中稳住脚,这样才有实力从齐策手中抢人,保护林司衍。
只是此时的苏泊云想得未免太好了些,世事无常,时光不待人,他只安排妥当了一半。
待两年后他回来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第134章
第二日,苏泊云离京,而后苏格上书乞骸骨。
齐策自然没什么意见,大笔一挥,同意了。
只是苏格在回乡的路上却出了点意外,遇着了土匪,拉车的马儿在一片打斗中突然发狂,车夫早跑了,留苏格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头,最后马儿连马带车一起翻下了悬崖。后来寻了人去找,倒是找到了苏格,但如今还昏迷着,不知救不救得醒,只是那一双腿铁定是残了,即便人醒了,晚年也只能在轮椅上度日了。
这消息传回了盛京倒也没怎么风浪,天灾人祸罢了,人挡也挡不住,只让酒肆茶楼多了几声唏嘘声而已。
齐策倒是抱着林司衍,啃着他的肩头,道了声可惜,说苏格早早上书乞骸骨,想着安享晚年,却出了这么一个岔子,怕是晚年也不得安稳。
林司衍听罢掀了掀眼皮,没搭话。
夜里,林司衍回到自个儿屋里的时候,十一早便在他屋里等着他了。
“动手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一批人,那人在车里头,连马带车一起摔下了悬崖。”十一简单说道。
林司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接过十一递来的信笺,低头快速扫过,又听十一问道:“需要再去将他杀了吗?”
“不必了。”林司衍头也不抬地道。
苏格这几年愈加自负,虽然不明白他为何早早辞官,但他要抽身也不是由得他抽身的,不过就算救醒了,依着苏格的脾气,中年残废,怕是更生不如死吧。
林司衍唇角勾起一丝冷冷的弧度,将信笺递至橘黄的外焰上,不一会儿,便燃起一簇跳动的火苗,两团火苗重重叠叠,映在林司衍的眉眼间,显得那颗生偏了的朱砂小痣愈发地妖艳。
“如此,甚好!”
*
六月初七,安南门。
这门,是专门为宫里到了年纪,想要出宫的宫女太监们而开的,此门一年仅开一次,此刻门前早已站满了背着大小包袱的人,不过宫女为多。因着太监受了那一刀,不男不女,又无子嗣,出去了反倒被人嘲讽,因此若非是在宫中混出了头的太监,一般的太监都不会选择出宫养老。
喜来也在此等着。
他老了,手脚明显地不如从前利落,少时落下的毛病,如今老了全都显现出来了,齐策念在他伺候了多年的份上,赏了丰厚的金银,准他出宫养老,林司衍跟着来送他一程。
午时一刻,安南门开。
站着等了许久的宫女太监们脸上抑制不住地扩大了笑容,脚下步子加快,老远便闻到了自由的空气。
喜来并不着急,定定地站在原处,等其余人走完。
“咱家知道你厉害,皇上又宠爱你,可是,承恩呐,”喜来望着前头急匆匆出去的人,回头看着林司衍,意有所指道:“这人总得往前看,若总是囚困于往事,何时才能开心?”
林司衍安静地站在喜来后一侧,默默地听着。
喜来走后,林司衍毫无疑问地接了他的职。可是这么多年了,即便林司衍如今成了炙手可热的御前总监,面上却依旧谦卑,仿佛还是那个任由听训的小宦官。
喜来瞧着林司衍,知他不会听进去多少,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皇上如今对你好,却不代表着以后也宠你,你莫再耍那些小性子,将来皇上念着你的好,也会给你个好的晚年。”
安南门放行的时间只有一刻钟,喜来瞧着前面的人不多了,也不再费口舌,只是叫林司衍往后多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林司衍这才给了点回应,点了点头,在喜来的后头朝他行了一个礼:“公公一路走好。”
喜来摆了摆手,没回头,勉强直起腰背,缓缓走出宫门。
他这一生,曾低到尘埃,被人踩着脸学狗叫;也曾显赫一时,被人奉承簇拥。他侍奉过两朝帝王,当了大半辈子的御前总管,如今以这身份出宫养老,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安南门一门之隔,送走的,是一位已入晚年的御前总管;留下的,是一位将王朝掀起腥风血雨的少年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