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司衍冷笑一声,这便是最好的答案了。
可猜测成真,心中却愤懑难当,林司衍再也把持不住面上的和平,上前揪住詹槟带污血的破烂衣襟,声声犀利:“乌鸦有反哺之义,羔羊有跪乳之恩,你呢,詹槟?若无我父亲母亲,岂能有你如今的一切?我双亲说是你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可你做了什么?假意探监,临阵逃脱,忘恩负义,以为远离盛京便可忘却一切吗?枉你苦读圣贤数载,竟是连那飞禽走兽都不如!”
为何?
为何要背叛父亲?
他待你如亲子,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父亲门下弟子过千,宾客门人更是不计其数,你们若联名请求,齐策当时不过一新上任的帝王,羽翼未丰,皇位不牢,岂敢忽视,与众臣子为敌?
林司衍双目赤红,攥着詹槟衣襟的指节泛白。
“不是......”
詹槟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滑了下来。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
詹槟闭着眼,沉默不语。
林司衍看着詹槟这模样,几欲大笑,他慢慢松开手,退开几步。
“通敌叛国,乃大罪!罪者,诛九族,望詹大人好生思量!”
林司衍心中已认定詹槟便是忘恩负义之人,但即便如此,他仍是想知道当初父亲送出去的书信到底写了些什么。
如今知情的,病逝的病逝,远迁的远迁,除了面前的詹槟,别无二人。
林司衍不愿再看这人一眼,冷冷扔下这么一句话,离开了。
第138章
“王大人呢?”
林司衍擦拭着手上的污血,问立在一旁的小吏,小吏恭敬答道:“大人出恭去了,一会儿便回来。”
林司衍点点头,却并不打算等王起回来告别:“那等王大人回来,你替我向他转告......那处关着何人?”
林司衍说到一半,突然听到里头的嚷嚷声,听着有些耳熟。
“这......是一个早前犯了错的太监。”小吏吞吞吐吐道。
林司衍眯了眯眼睛,向嚷嚷声处走去。
“告诉你们,咱家......嗝,咱家是先皇后的大太监,是看着圣上长大的!过不了多久,圣上就会接咱家回去!哈哈哈哈,你们就等着吧,哈哈哈......”
嚷嚷声渐渐清晰,林司衍也看清了醉醺醺躺在地上的人。
“大理寺的牢房可真好呆,有吃有喝,还有酒呢!”林司衍扫了一眼旁边的小吏,冷冷道。
“把他给我弄醒!”
林司衍差点忘了,福来也被关在大理寺,依着他之前对自己说的话,他似乎也知道些什么。
突然被浇了一头冷水,福来被冻得一个激灵,尖叫道:“哪个混账东西!敢泼咱家!”
“是你?!”酒意散了大半,福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响,才看清人,怪笑道:“你个小杂种,竟然还没死呢?”
福来自问自答,疯疯癫癫道:“哦,咱家忘了,你卖屁股给皇上,才换来了这条贱命呢!哈哈哈!”
此言一出,牢中空气一凝,如定住了一般,小吏们皆是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
倒是林司衍面上神色淡淡,看不出半点怒容。
早有小吏搬了椅子过来,林司衍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眉目冷清,雪色的狐裘大氅披在身上,衬得一张玉脸愈发得矜贵,宛若凛凛不可犯的神衹。
神衹薄唇轻吐,淡淡道:“打!”
小吏依言,甩开腰上的鞭子,便朝福来挥去。
长鞭划破空气,带着呼呼的风声,落在皮肉上,下一瞬,牢狱中便响起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林司衍长眉轻蹙,有眼尖的小吏瞧见了,便让同伴停下,塞了块布到福来口中,这才继续。
莫约过了十来分钟,林司衍这才让人停下,此时福来已被抽得奄奄一息了。
“你们都下去吧。”
“啊?公公......”
“无事,下去吧。”林司衍淡淡道。
小吏们面面相觑,这才退了下去,但并未退远,只是退到摸估着不能听清里头人说话的距离,便停下了。
林司衍扫了一眼,没再理会,他慢慢走至福来面前,蹲下来:“我父亲与你有过节?”
福来口中吐着血,他吊着眼睛看着林司衍,谩骂道:“贱人,都是卖屁股的贱人......”
林司衍长眉一皱,瞧着福来的眼神冰冷,一个两个的,倒是硬骨头!
知道问不下去什么,林司衍也没再浪费时间,走时嘱咐小吏,只需吊着一口气便好。
“若不是他吊着一口气,将来便是你吊着一口气。”林司衍想到福来还有酒喝,于是道。
那小吏眼神瑟缩了一下,连忙应道:“是!”
*
半月后,御书房。
齐策看着面前摊开的带血迹的罪书,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黑眸中隐隐带怒。
“你何时变得如此狠心了?”齐策沉声道。
林司衍跪在下首,长睫微垂,一副顺从的模样,语气却是不卑不亢的:“皇上在说什么?”
“在朕面前你还装什么?朕不信你不知道这半月来参你的折子有多少!”齐策拔高了声调,“你便这么想成为众矢之的?”
林司衍面色不变,反倒抬头,迎着齐策的怒火,反问道:“便是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皇上难道要包庇詹槟吗?”
“放肆!”齐策一掌拍下御案,怒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几日前,林司衍第二次去了大理寺,问詹槟答案,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结果。
林司衍便让人将詹府的女眷抓来,当着詹槟的面行刑,逼詹槟选择,要么告诉他当年那封书信的内容,要么签字画押。
詹槟自己能承受得了鞭刑,却不忍妻女遭此痛苦,最终做了选择,却是选择了后者。而如今,那纸罪书就摊在齐策的面前。
问不出便审,审不出便杀,反正总归能慰问他林家冤魂。
只是不想,事情传到了前朝,被那些文官弹勒手段狠毒,屈打成招。
林司衍撇开脸,抿紧了唇瓣。
一个詹槟而已,便有那么多人上书为他求情,那他父亲呢?
不说别的,单是他父亲门下弟子便过千,却无一人肯出头为他父亲伸冤!
如此,他偏不要这些人如愿!
“人证物证俱在,只是那詹槟怕株连九族,不肯认罢了!若是交由锦衣卫审问,与我的法子不也相同?”林司衍道。
齐策冷笑道:“若交由锦衣卫审,审的可不止他一人,你以他妻眷要挟,他敢不认吗?”
“他不认,亦可说出实情,他既说不出实情,那不是嘴硬是什么?”
“你......”都这般了,齐策想不到林司衍还敢跟自己顶嘴,不由得被气笑了,“之前倒未发现你这般伶牙俐齿!”
“你向来不理这些事,为何对詹槟一事如此上心?”齐策眯起眼睛,审视着林司衍。
林司衍不答,齐策心中明了大半,不由得冷笑一声,他之前未曾留意过,原来林司衍自始至终都不曾放下,“是因为他是你父亲最得意的弟子,你父亲待他恩重如山,他却对你父亲见死不救?”
林司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想不到齐策竟会知道詹槟与父亲的关系。
詹家与林家向来政见不合,早些年更是斗得水火不容,谁也不会想到,詹家最有能耐的小辈竟是半路得以认祖归宗的私生子詹槟,且这詹槟竟还是丞相林湛的弟子。
说起来,詹槟能认祖归宗,还有他父亲一半的功劳。
詹槟承母遗愿,认祖归宗,他父亲为了不让詹槟与詹家闹矛盾,也没公开与詹槟的关系,却在暗中慢慢提携他。
林司衍下颚冷峻,承认道:“是!”
齐策既然知道这层关系,那隐瞒下去也没必要,倒不如大方承认。
“那当年是朕下的旨,灭你林家满门,你是不是也在想办法如何杀朕?”齐策看着林司衍,挑起他的下颚,轻声问道。
林司衍心中大骇,齐策问得轻松,可这话题却不轻松,这可是弑君!
“没有!”林司衍不闪不避地与齐策对视,坦坦荡荡道,“皇上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林家祖训,唯君上马首是瞻,君上若要林家死,林家岂敢有半点怨言!且皇上当初也说了,当时人证物证俱齐,亦是不得已为之,如今皇上还给奴才为父伸冤的机会,奴才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想着弑君?”
如今首要的是打消齐策的疑心,真话假话掺杂一起,就看齐策信他几分了。
不过,林司衍亦是真的不曾想过要杀齐策,太子还小,齐策一死,天启必乱。两朝辛苦得来的盛世,若是毁在他一人手中,那么他便真的是千古罪人了,而他父亲也不可能得以昭雪。
所以,即便曾经有过与齐策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的冲动,也不过是重压之下的一时冲动,清醒下来,便也不曾再动过这些念头。
齐策深深地凝着林司衍,双眸漆黑,幽暗似古潭,竟不泄半分情绪,末了,他勾唇一笑,将林司衍拉入怀中,“如此激动做什么?朕自是信你的。”
林司衍心中松了一口气,同时暗自思索着,往后是不是得多多向齐策表以忠心。
“朕信你,但詹槟一事,你不可再插手。”齐策扣着林司衍的下颚,点着他的唇道。
“是。”
林司衍乖顺地应道,主动献上红唇。
齐策不让他插手,不知道是不是要重审那案子。不过,为了平息文臣的怒火,很大几率会重新审查案子,那应该会交由锦衣卫。
锦衣卫......
何琛......
林司衍一想到何琛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不由得一阵头疼。
“唔哼......疼......”
齐策察觉到林司衍的分神,有些不满地掐了一把他的细腰。
林司衍无法,只得暂且将思绪打断,先应付好面前这尊大佛。
这场剑拔弩张的责问,最终变成了一场不可说的春景......
第139章
第二日,林司衍办完手头的事,思来想去,又怀着点侥幸,还是去找何琛了。
直至夜幕降临,林司衍才回到自己的院中。
周顺瞧着林司衍这般晚才回来,便上前去问他是否需要些点心垫胃。
自当上了御前总管,林司衍要处理的事情就多了起来,总是忘记了用晚膳,到休息后却又总会饿醒,齐策知道这事后,期初管了林司衍几个月,后来发现林司衍吃地不情不愿的,也不想为这事跟林司衍吵,便破例允许林司衍这院里半夜开小灶。
只是周顺还没开口,便被林司衍一口打断:“不用,替我备水来就好。”
周顺瞧见林司衍唇瓣红肿,却碍于他脸色阴沉,不敢多言,只得手脚麻利地去烧水。
林司衍脚步匆匆,一进了门,便抓起茶壶往自己口中灌,漱了好几遍口,却仍觉得不够,想要再倒,茶壶中却没有茶了。
林司衍眼神阴鸷,一想起傍晚那人压着自己说的那些流氓话,扣着茶壶的指节不由得用力。
早晚有一天他要缝上那张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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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槟一事的案子最终还是结了下来,念其往日有功,仅株连三族,半月后,于午门问斩。
“你来做什么?”林司衍眉头轻蹙,看着意外出现在自己房中的何瑜。
何瑜轻啧了一声,道:“人常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你这下了床便翻脸不认人,也太绝情了吧。”
林司衍不搭理何瑜的调笑,随手关上房门,“我不过被狗咬了一回,与你有什么恩情?”
何瑜笑嘻嘻的,倒也不怒,揽过林司衍偷得一个香吻,而后赶在林司衍发怒前将一封信递在他眼前:“哝,在詹槟的书房找到的,或许是你要找的。”
林司衍一愣,何瑜继续嘀咕道:“还藏在暗格,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
今日何瑜带人去詹家抄家,林司衍特地找何瑜,让他留意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书信,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林司衍伸出去的指尖有些抖,詹槟背叛父亲的真相、他们四人密谋,阻止父亲门下弟子为其伸冤的真相或许就在这封信中,但如今林司衍却有些忐忑。
不知为何,对于这真相,他竟然有些怯意了。
林司衍捏紧了手中的信纸,看向何瑜:“你怎么还不走?”
“拿到了信便赶我走?真是过河拆桥。”何瑜嬉皮笑脸道:“我可不是阿琛,还没讨到利息,怎么能走?”
林司衍被何瑜的无赖气到了,讥笑道:“何指挥使若有一天丢了官帽,随便圈一块山为王,应该也是逍遥快活的。”
他这是拐着弯骂自己山贼强盗呢!
何瑜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到时候必定请小公公去做我的压寨夫人。”
林司衍冷着脸,没再搭理何瑜。
他走至桌前,稳了稳心神,缓缓深吐出一口气,这才打开书信。
“吾徒子明亲启,今天下二分,我弱则彼强。新帝于混乱之中登基,根基不牢,若尔等皆为我而触忤陛下,则天启乱矣。岂不为邻国行方便?......吾位居相位二十余年矣,一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二不能使山河社稷安稳,吾深感其愧,纵使粉身碎骨亦不能抵吾之过......吾与先帝、先皇后少年相识,乃刎颈之交,吾本有愧于其二人,今实是不忍自私自利,保小家而弃大家......”
林司衍一目十行,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明明都是认识的字,熟悉的字迹,可为何凑在一起,他却难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