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瑞王被单独带到了御书房,迎接满屋的冷气,源头是大庆的帝王。
“你说见到北燕军?什么时候?在哪?”庆帝一开口,责问三连,毫无父子之情,冻得瑞王心里的冰渣直掉。
他垂下头,答道:“可能是儿臣眼花了。”
庆帝不耐烦地拿冷眼瞪他:“说,”
瑞王怔了一下,才缓缓说道:“前几日在城门口,儿臣听到有人自称是北燕军”
“有人说你就信?”庆帝头疼地掐住眉心,摆摆手,“退下吧,以后学聪明点。”
瑞王抿着唇,心不甘情不愿地告了退,转头去见了荆贵妃,像个小孩子一样告薛浪的状,让母妃想办法打压薛浪,别让他东山再起了。
状没告成,他还反而让荆贵妃又骂了一顿。
荆贵妃怒容满面地将他赶出了宫,让他闭门思过,好好反省,可他不明白自己错哪了,他根本就没错,这一切都要怪薛浪!
凭什么他做了四年的质子,还是能得父皇看重,让母妃忌惮!
瑞王咬咬牙,打定主意去到武安后要给薛浪好好使绊子。
瞥见瑞王咬牙切齿气得跳脚的背影,叶航任命地又进了御书房。
庆帝嘴上说着不信,然后多疑的性子让他注定不能把儿子的话当成耳旁风,尤其这话还有关北燕军!
“叶大人平身,”他抬起手,一脸愁容,“枫儿方才说城内有人自称北燕军,可有此事?”
叶航抽了抽嘴角,如实答道:“陛下,臣前日才回,这事并无头绪。”
“也对。”
庆帝顿了顿,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张大人”“李副统领”“刘尚书”等,没一个称心的,只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在眼前的叶统领身上。
一见那眼神,叶航的脚脖子就隐隐酸疼,但没办法,他心中微叹,自己真可谓是殚精竭虑的忠臣良将。
“陛下,待臣查明此事,便来回禀。”
庆帝满意地撸了一把胡子:“叶统领辛苦。”
17、噩梦
年关迫近,武安落雪到了最大的时候,几乎不能容人出门,气温低得可怕,冻死了不少灾民,房屋修缮还没收尾,于是这个年依然没法好过。
周府,下人们忙进忙出,陵阳来的几位大人每日都要处理许多琐事,次次求见薛浪皆不见人,连燕大人也跟着闭门不出,出面应付他们的是一个绿瞳青年,听闻也是王爷的影卫。
只是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灾民重建故园的心情极其迫切,看着几个官员像软绵绵的柿子好欺负,就张大个嘴巴,日日守在周府外,冷了饿了吵嚷个不停。
还真是应证了一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
有那样一个自私残忍的知县,武安难以维系之前的繁华表象,它本就临近大山,身后交通阻隔,只通不出,城虽大,但从内里慢慢地被蛀空了。
邢新哪见过这种场面,鼓起勇气出门一趟想安抚灾民,结果被抢得只剩一件里衣,吓得魂不守舍,年纪一大把了,居然委屈得想哭。
“为什么,我们是来帮他们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同僚也是焦躁不安,攥着一叠爬满了字的白纸默然不语,这群刁民,敢对朝廷命官动手,胆儿太肥了点。
面对心态渐崩的邢新,同僚不忍心,干巴巴地安慰了几句,末了还劝他早些习惯,他们一时半刻回不去陵阳了。
一听这话,邢新更是老泪纵横。
说话间,房门被推开,是贺少堂来了。
见到床上两眼泪花的邢大人,他也头脑发晕,这些天尽盯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主子的事进展却接近于无。
“邢大人,可有受伤?”
邢新回过神,匆忙眨了眨眼,干笑着说:“未曾,劳贺大人费心了。”
贺少堂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实在不擅长说场面话,转头就要走,邢新立时叫住他:“贺大人留步。”
“......您说。”
邢新叹了声气,说:“如今灾民有暴动的趋向,老臣想请贺大人代为转告王爷,请王爷出面主持大局,安抚百姓。”
闹得太凶了,灾民看到了朝廷救灾的诚意,变得不管不顾起来,学了山野流氓的作风,偷抢劫掠,不仅祸害过路人,还不放过同城的百姓。
禁卫人手不够,邢新是有心无力,只能看着他们自甘堕落。
之前捐银子的几户富绅,有些不堪其扰,就算顶着风雪也离开了世代生活的城,有些闭门不出,隐隐与朝廷来的这拨人结了怨。
最初还不是这样的,邢新以怀柔著称,坚信能以德报怨,不管那些百姓如何待他,次日他都能单方面的继续同人闲话良久,可是有一次,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娃娃,靠在他母亲怀里,毫不犹豫扔掉了他刚给出去的热乎乎的包子,市侩地向他伸出手要银子。
那时候他就知道,单凭他一个人是救不了这座烂在根里的城了。
百姓不管你是几级的官,他们统统都不认,只认银子,救命也害命的银子,整座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梦魇。
在这种情况下,或许只有身为煞神的厉王殿下,才能镇住鱼贯而出的“鬼魅”。
邢新眼神悲切,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被践踏得七零八碎,然而贺少堂只是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答应一声,就打开门走了。
他也想找王爷,可是线索都指向了大楚,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么短的时间,贼人回不去大楚,但他派出去的人都音信全无。
凌消要留下来给燕离治伤,还要应付那群锲而不舍想甩锅的老狐狸,忙得脚不沾地,没办法亲自去追,而他猜测,带走王爷的,就是真正的“阴阳先生”。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知道了这些,难道他贺少堂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卫还能直接去楚王手上要人?
显然不能,他都不敢确定,他们这些人要是出现在楚王面前,主子会不会直接殒命。
等老大醒了。。。。。。
贺少堂惆怅地望着昏暗暗的暮云,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宁愿酣畅淋漓地大干一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畏首畏尾。
燕离睡了很久,做了很长的梦,他甚至不能分辨这是否是梦,因为这就是从前的他。
梦里,他还是那个寄居于舅母家的小孩,身边有许多稚嫩的男孩女孩,他舅母家是一个培养杀手的据点,小的有两三岁,大的不超过十二岁,因为一到十二岁,不管能力是否达标,都要送出去过任务,有的人出去了再没回来,有的人即便回来了也性情大变。
那时他只有六岁,糊里糊涂死了父母,只记得有个很亲厚的爷爷。
他在那里待了快六年,每天重复着上一天的训练,麻木地看着人来人往。
日子太苦了,尤其是对一群小孩子而言,要与常人一辈子都窥探不了一角的尸山血海作伴,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怪物”,于是他领头策划了一次逃跑。
是在深夜,砸碎了后门的重锁,领着十几个小孩跑了出去,正当他以为能重见光明的时候,街角面色阴沉的舅母打破了他的幻想。
“跑?想往哪儿跑?”
“别,别过来。”
他害怕得发抖,下意识地转头就想跑,还催促带出的小孩一起逃命,但那些小孩吓破了胆,只知道哭,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只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和他一样站着,尽管双腿发颤。
“做的不错。”
他听见舅母说,对那个小女孩说。
做什么?他们在说什么?
画面一转,他被抓回了暗室,舅母面无表情地摆开一套套刑具,刀刃倒映出她因为快意而扭曲的半边脸。
“你真是没让我失望,只可惜,这次也没逃掉。”
也?他不止逃过这一次吗?
舅母拿出刀和银针,解开他脖子上的镣铐,眼里泛着狠意。
小刀划破颈侧的皮肤,又划过他的脖子,割开浅浅的几道口子,剧痛毫无征兆的袭来,他不住地挣扎,脖子上的皮被生生撕开,粘连的血肉糊在他脸上,浸入他的眼睛。
“啊!!!!!!”
撕心裂肺的叫声冲破屋顶,遇到沉重的云层又被弹回来,落回小孩惧颤的喉咙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瞬间失去色彩。
舅母给他喂了药,让他不至于因为痛苦昏迷,也让他好好记住今晚的一切。
在他喘着粗气忍受脖子被剥皮的剧痛时,两枚银针毫不留情地刺破他的血肉,在他脆弱的脖颈上穿针引线,慢条斯理地缝下一张黑暗的巨网。
期间勿论他多用力的挣扎,都无济于事,那样灼烧灵魂一般的剧痛刺激得他越发清醒,目眦欲裂地喊着:“我要杀了你!啊!”
痛,太痛了,恨不得咬舌自尽,但他不能,他要活下去,亲手宰了他们。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房里的另一间床上,躺着那个马尾辫女孩,脖子上暗红色的血迹斑驳,女孩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侧过了头。
又过了四年,他十二岁了,到了离开的年纪,在这之前,他的爷爷终于又来看他了,还给他带了糖葫芦,他为此高兴了好久,把不愉快都暂时放在了身后。
舅母带了几个同龄的小孩出门执行任务,审核他们的能力,交给他们武器,期间,他计划着逃跑,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这些家伙,回到爷爷身边照顾他的晚年,但也因为爷爷在,他变得束手束脚,甚至在回程的路上也没找到机会。
回到噩梦开始的地方,爷爷就要离开,他在隐瞒和坦诚之间选择了前者。
他在想什么呢?想或许爷爷可以替他们报官,解救他们出火海,但前车之鉴又告诉他,官府包庇了城中的这个杀手窝点,也可以说是勾结,许多谋财害命的差事,官府会主动找上他们。
他缓缓转头迈进大门,爷爷看着他,他看见舅母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先转了回去,亲眼目睹老人瞪着双眼,倒在自己面前,眼前一片血色。
那个拿刀的,是一脸漠然的马尾辫。
“不!不!!!”
“醒了,燕大人醒了!”
18、老大!
燕离皱着眉头掀开眼皮,被嘈杂的声音吵得心闷气短,几乎又要昏过去。
“闭嘴。”
他声音干哑,喉咙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掀皮剥骨的痛。
凌消跑进来,下意识顿了一下,才惊喜地叫了一声“老大”,而他似乎还没从梦魇中脱离出来,半晌,迟钝地点了点头。
“主子呢?”他环顾一圈,把屋里的几个人看了遍,发现他们皆是沉默不语,“说。”
凌消抿抿唇,说:“主子被劫走了,看路线是要被带去大楚。”
燕离闭了闭眼,缓口气才问:“知道是去大楚,为什么不把主子救回来!”
倏然拔高的声音伤到了他裹了层层纱布的喉咙,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燕大人!”
“老大!”
“我去救主子......”他嘶哑地说。
两个影卫“刷”的跪下,两个脑袋摆在燕离面前,他瞪了一会儿,无力地靠回床头,问:“过了多久了?”
贺少堂面色冷肃,心里打鼓,回道:“我们是在岁旦前夕遇的埋伏,距今已有大半月。”
燕离死死咬着牙,垂眸掩住翻涌不息的情绪,寒声打发他们离开:“我知道了,出去。”
御医把一碗黢黑的药放在桌上,手脚并用地跑了,利索的不像个半百之人。
除却另两个影卫大人,这屋里的其他人都没见过燕离发那么大的火,眼睛血红,凌厉的下颌线绷得死紧,骨头都要刺破皮肤窜出来一样。
安神香静静燃着,燕离慢慢阖眼,模模糊糊回忆起了与薛浪的相识。
那个杀手组织根深蒂固地扎在大楚,实力雄厚,燕离在爷爷死后浑浑噩噩地为组织卖了两年命,然后被薛浪捡了回去。
他执行的最后一场刺杀以失败告终,丢了大半条命,几乎横尸街头,就算侥幸大难不死,被组织找到,也是死路一条,不过他当初根本没想过要活下去 。
六年前,在大楚最肮脏混乱的巷子里,薛浪对一滩烂泥似的人伸出了手:“跟我走吗?小家伙。”
燕离半眯着眼没理他,安心等死。
可能是吃饱了没事干,自己都寄人篱下的薛浪非要做一道光,把他从烂泥里挖出来。
面对喜欢多管闲事的人,燕离从来都是敬谢不敏,不希望因此和任何人扯上关系,所以他当时说了什么,好像是,“滚”。
那时的他,冷漠桀骜,浑身长满了刺,碰一下就满手鲜血,偏偏薛浪是钢筋铁骨,轻而易举堵住他所有退路与来路,在自身难保的境地里依然游刃有余,竟然让他逃开了组织的追杀。
然而燕离不吃这一套,某一日提了剑去找他,问他想要自己杀什么人。
这是妥协,也是报恩,即便他一点也不想活下去。
从小,薛浪就跟人精似的,一下就看出他心中所想,但也不点破,云淡风轻的说“杀几个讨人嫌的老鼠吧”。
他说“好”。
薛浪要他杀了人全身而退。
他离开的背影没有丝毫停滞,以名死志。
刺杀很顺利,是他十几年人生里下过最重的一刀,杀完人,他毫无留恋地回到脏污的街角,再次变成一滩烂泥。
只是薛浪又找到了他,锲而不舍地要他留在他身边,而他会帮他报仇,或者,成为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