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砚心头一跳,起身过去接过,“怎么叫你一个小家伙给端过来了?小心烫着。”
“是我自己要端的……”小孩儿怯怯地,手指垂在身侧不停地蜷了又紧紧了又蜷。
“你……”柏砚叹气,他原是看在这孩子和曾经的他相似境遇,可明显二人并非一样的性格。
当年的柏砚也是如他这般落魄,最多衣裳干净些,但是性格却是天差地别。
被平津侯带回侯府,柏砚不曾受到半分薄待,一旦有人背地里说他的坏话,萧九秦便先将人揍翻。再则,柏砚也不是肯受委屈的人,侯府那么大,总有萧九秦照顾不到的地方,这个时候,柏砚更不会顾忌什么“人在屋檐下”的狗屁之言,他闷头将人一顿收拾,再出现在人前,他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小少年。
至于被他收拾过的人,哪里有那胆子去找主子。
从小到大,柏砚始终相信“自己的冤屈自己申”,如柏麒这样怯怯弱弱的模样是他从来不会出现的情况。
但尽管是这样,柏砚还是扛不住少年眸子浸着水光,可怜巴巴的模样。
“以后这些事让别人去做,你如今还小,做这些会长不高的。”柏砚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牵着小孩儿往桌边走。
“……谢谢。”半晌,细弱蚊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柏砚一愣,低头对他笑笑,“以后你便是我弟弟,”他将筷子递到柏麒手中,“现在叫我一句试试?”
柏麒涨红了脸,嘴唇动了动,最后才小声蹦出两个字,“兄,长……”
“叫‘兄长’太生疏了,以后叫哥哥。”柏砚循循善诱道,难得生出一点欣悦。
柏麒又开始紧张起来,手指搅啊搅啊,那两个字明明已经到嘴边了,但就是吐不出来。
眼看着小家伙鬓侧都浸出细细密密的汗来,柏砚安抚地揉他的脑袋,“罢了,改口的事儿过些时日再说,总归都是小事。来,先用晚膳。”
托盘里的菜不少,他一个人也用不完,便又叫人拿了一双筷子。
柏砚素来少话,柏麒更是胆小得很,二人安静地用完饭,自有人来收拾。平日里只用半碗的人,有人陪,竟也多用了不少,最后的结果便是撑了。
“落筠有带你在府中转转吗?”柏砚带着柏麒消食,二人顺着小路慢慢走着。
柏麒乖乖地摇头,“落筠姐姐很忙……”
因着柏砚快要出发,柏府诸人忙得脚不沾地,哪里顾得上柏麒,再则这小家伙不爱说话,窝在院子里一个下午,连点存在感都没有。
“过几日我要出门,约莫要出去许久,你乖乖待在府里,暂时请个夫子教你读书,但是不爱说话的毛病要改改,你还小,要和别人多接触,知道吗?”
兴许是因为年少时萧九秦那个家伙太烦,柏砚耐心不错,加之不知什么原因,柏麒这小家伙乖顺的性子颇合他心意,遂更温柔一些。
他这样的时候屈指可数,若叫旁人见了,定是要大吃一惊的。
“嗯,我会乖的。”柏麒轻轻点头。
柏砚勾唇,带着他又走了一段,将府中的各处大致都介绍了一遍。
不知不觉走到主院那儿,柏砚停住脚。
柏麒有些疑惑地看他,但是柏砚目光像是穿透了院门,直接落到里边。一阵风吹过,掀起柏砚的衣角,发丝他拂过脸颊,蓦然显出几分寥落来。
“哥,哥……”柏麒小心地碰了碰柏砚的小指,这样的柏砚看上去好像下一刻就要散尽在风中似的。
“无事,”柏砚重新牵住他的手,“我们走吧。”
身后的院门一点一点远离,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视线中,柏麒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那里,是什么?”柏麒疑惑地问,他不是好奇里边有什么,只是担心看上去很难过的柏砚。
“是……无能吧!”柏砚失神,像是被抽去了所有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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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到了出发的时候,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到了这日竟然难得的天气放晴。
空气中是让人不适的湿漉感,柏砚揣着袖子靠在府门口,看着萧叔他们忙里忙外。昨夜他没睡好,骨缝里的寒气窜着,到今早险些没站稳一头砸在地上。
落筠担心不已,“公子身子这样,路上哪里吃得消啊!”她扶着柏砚,“就让奴婢跟着您去吧,也好照料一二。”
柏砚自是不肯,“那里乱,你一个女子跟着做什么,安心在府里待着,照顾好萧叔和柏麒,别的勿要担心。”
落筠无法,只能捡着能用到的东西尽数往车上放。
柏砚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难受,倦怠地看着众人忙活。
“哥哥……”这几日的相处,柏麒总算没有辜负柏砚的期待,小家伙虽然整日只知道黏着他,但总算愿意多说话了。
“怎么了?”柏砚看他抱着一个小包袱,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柏麒垂下眼,犹豫了下开口,“我想陪着哥哥一块去,”他大概是怕柏砚生气,又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半天犹犹豫豫开口,“路上吃的饼子我自己烙好了,这一包袱够的,哥哥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啊?”
柏砚无奈,捏了捏他手里的包袱,“光是烙的饼不够,你还要赶车、喂马、给大家做饭、睡在满是虫子的草丛里,这样,也愿意去吗?”
他故意逗弄小家伙,柏麒下意识地瑟缩了下,但最终还是点头,“我不怕虫子的……”
柏砚失笑,一瞬间眉眼隽秀,好像多了一点人气儿。
“方才是逗你的,我去那里是公干,若是带上你,总是要多操一份心,你乖乖的,待在府中读书,待我回来了是要检查的,知道么?”
他语气温和,但字字句句都显露出不容反对的坚决。
柏麒垂下眼,捏着手指,轻声嗯了下。
“大人,东西装好了,可以出发了。”
柏砚点头,揉了把柏麒的脑袋,“回去吧。”他慢慢走下台阶,萧叔站在他面前,原本坚毅的面容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阿砚,你的身子……”
“无事,我会照顾好自己。”柏砚露出笑,好像又回到五年前,君子端方,一如既往。
马车一点点远去,柏麒眼眶红红的,就这么相处了几日,他已然对柏砚生出依赖。萧叔大手覆住他的脑袋,轻轻揉着,“他会安安全全的回来的。”
“嗯。”柏麒带着哭腔应道。
风渐渐又起了,街旁的树叶在半空卷着慢慢落下,潮湿气一点一点沾上脚底,秋日的冷寂像是慢慢蕴出,又一点一点渗进骨子里。
远远地,马蹄声渐近。
柏麒抬头。
“柏砚人呢?”他衣衫单薄,被风卷起袖角,露出紧实的小臂,好像全然不怕冷似的。若是忽略他面上的急切,柏麒觉得他应当是生气的、怨怼的。
“哥哥,走了……”柏麒小声回答。
“何时走的?!”萧九秦一路疾驰而来,饶是再抗冻,面上的风霜气也做不得假。
“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萧叔似有所指,“追不上了!”
萧九秦脸色微变,下一刻却见他嘴唇轻启:
“别人不能,我能!”
第21章 撩拨 自己都舍不得动的人,怎能被别人……
队伍分为两拨,柏砚先行,赈灾所需粮草在后。
刚从城门出来,柏砚倚着车壁便半昏半醒的阖上眼,马夫是柏府的老把式,走得也不快,但是大略运气背,不知车轮是撞到哪儿,马匹一惊便有些不受控,柏砚生生被颠簸醒来。
“大人可受伤了?”马夫好不容易将马儿驯服,掀开车帘先问起柏砚的情况。
“磕了一下,不严重。”柏砚揉着后脑,“方才是怎么回事?”
“不慎踩到旁边的碎石,马惊了,轱辘又陷进泥坑,大概要耽搁一些时间。”马夫溅了一腿的泥水,汗湿了发,柏砚也不好责怪他,从车上下来,任他们处理。
秋日的天气多变,方才还是晴天,这会儿却又积起厚厚云层,眼看着裹挟过来。
柏砚再是小心,也不免脚尖沾了泥点子,他皱眉,“何时能弄好?”
马夫有些为难,“兴许还需半个时辰……”
说来也是倒霉,前几日连阴雨下了个不停,城中尚可,但是城外的官道泥泞不堪,稍微不防,一脚下去就能湿了半只脚。
若是平常,柏砚亦是能忍得了,但这几日骨缝时不时地疼,受了凉更是难捱,站得久了都酸痛不已。他往四处看了看,不远处有一个茅草亭子,虽四面漏风,但总好过在这无处遮挡的官道上站着。
原本就没有带多少人,除了几个侍从,其余的都是户部的小吏,他懒得与他们打官腔,自己拖着酸痛的腿往那边挪。
“呼……”柏砚轻吁一口气,就这么点路,他险些腿软摔到。
粗糙的石凳还泛着湿气,柏砚也顾不得了,随便用衣摆垫了垫坐下,饶是这样,还是很快/感觉到那股寒气直往腰际窜。
他叹气,下车时都忘了拿大氅,这下可好,单薄的衣衫兜着风,霁月清风的柏大人宛若风中的一棵小白杨,叶子都支棱不起来了。
手指搓了搓,没有半分暖热,他泄气了,支着下巴看着他们费劲地拖车轮。
那么坐着坐着便有些困倦。
风吹着草亭子吱呀作响,柏砚眼皮子忽然一跳,他顿觉不妙。不等他反应过来,伴随着一股裹挟而来的厉风,耳畔一道惊怒的叱责,“待在这儿想死吗?!”
下一刻腰际一疼,柏砚被揽过去,下巴不知磕在了哪儿,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嘭!”这声音先占了他的心神,方才他待着的草亭子塌了。
“日日都找死,你是生怕留个全尸是吗?!”萧九秦的声音狠厉,捏得他腰都快碎了。柏砚抽了抽鼻子,“那不是运气好,次次都有你搭救么,说明我命不该绝。”
说不后怕是不可能的,但柏砚这家伙就是不想让萧九秦好过,总要那么刺上他一刺。
萧九秦却不一样了,他听着柏砚声音不对,空出一只手扣住柏砚的下巴一抬,然后就见“小白杨”眼泪汪汪的,眉头轻蹙着一副受了风吹雨打的凄惨样。
忽然,心里的怒气就消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复杂的情绪。
萧九秦狠狠抹去柏砚眼角的水珠子,粗声粗气教训道,“跟个七八岁的孩子似的,总爱挂着泪珠子,不嫌丢人!”
话里的嫌弃几乎凝成实质,但心头软成一片,原本只是抹眼泪的动作也拖拖拉拉起来,粗粝的指腹刮得柏砚精细的皮肤红了一块,反倒看起来更添了一份可怜气。
“我不怕丢人,反正名声已经臭了,虱子多了不怕痒么!”柏砚故意道,一边小心往萧九秦面上瞟。
其实他还生气呢,那日萧九秦的话太伤人了,记仇记到现在也没忘。
“就是脸皮厚。”萧九秦嘴损,柏砚眸子一瞪,“萧侯爷,言语辱骂朝廷命官,此罪可不轻呐!”
“言语羞辱算得了什么,现在将你弄死在这儿也没人敢问我的罪。”萧九秦将柏砚放开,准备去牵马,方才意外发生的突然,连马都没顾上理会,眼看着那畜生顺着草丛要不见了。
不料柏砚忽然揪住他的袖子,踮脚靠近他耳畔,潮热的呼吸差点烧灼了他的耳朵,“侯爷,你要怎么弄死下官?”
他轻呼出一口气,带着调笑,“是要先*后杀呢,还是先杀再……”
“轰”的一声,一股热气自小腹处窜起,萧九秦下意识要躲,不料柏砚看出他的动作,一把揪住他衣襟,
“这便脸红了?啧,之前瞧着侯爷威风凛凛的模样,下官错以为您阅尽千帆呢,没想到还是个雏儿!”
柏砚没想到萧九秦会出现在这儿,虽然臆想对方专门为他而来有些自作多情,但不免就往那个方向去想。
是调笑,也是试探。
“柏砚你闭嘴!”萧九秦恨不得将人掐死。
“侯爷恼羞成怒了?”柏砚像是不怕死似的挑衅,目光还试图往下三路看去。
萧九秦大掌遮住他的眼,俯身靠近,咬牙切齿道,“柏大人平日里也是与同僚这样荤素不忌的吗?”
他想着,若是柏砚点头说是,今日他定是能不顾三七二十一将人弄死在这儿。什么赈灾,什么大局为重,都比不得眼前这人讨厌。
祸害旁人的妖精,弄死了干净!
“并不。”柏砚眼前一片漆黑,其余感官便无限的放大,尤其自萧九秦身上传过来的冷戾气息,他竟无退避三舍的念头,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
“下官与同僚不曾相谈,这样……私密的话题。”柏砚嘴唇一开一合,与萧九秦呼吸交缠,一股淡淡的檀香在其间散开。
萧九秦鼻翼动了动,往后退了一步。
二人之间陡然空出一大截距离,柏砚眼前重新能视物,他淡定得很,“下官方才心中一直有个猜测……”
“什么?”萧九秦看着柏砚无害的表情,心中却始终不敢放松警惕。
“侯爷出现在这人的原因。”柏砚膝盖仍旧是彻骨的疼痛,“下官猜测侯爷是来……”
“没有,不是,根本不可能。”萧九秦反应极大,“痴心妄想,我怎么会专程来送你!”
柏砚眨了眨眼,“侯爷,下官可从未说你此次是专程来送我。”
萧九秦:“……”
正在尴尬时,官道上马夫朝柏砚喊,“大人,马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