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侍郎无人敢拍板,每一件事就要拿到朝会上大肆商讨,如此一来, 进度被拖慢得煞是明显,十几天过去了仍然还是纸上谈兵。
谢如琢虽有前世的经验,但朝堂之上并不是他想怎么做就当真可以怎么做,数代混斗,积弊已深,根系繁杂, 这已是一滩进去了就被千万根水草绊住的脏水潭。
他刚跟内阁从明面上战了个你死我活, 要是再步步紧逼, 不仅什么事也做不了,这皇帝也不用再当了。
俗世多艰,这四个字对皇帝来说才最是深有体悟。
借着鞑靼犯边, 裴元恺又陈兵安怀的由头, 谢如琢干脆也放慢了脚步,整理了一番前世在此事上栽过的跟头,在前期做足更充分的准备也未尝不可。
因而, 沈辞虽已名列选任三大营将官的名单, 但至今还未去上任,照旧在都指挥使司发呆。而他和谢如琢在那日不欢而散后,也没有再见过面, 谢如琢不派人找他,以他现在的职位,也没法随便入宫,只能这般僵着。
白昼时间愈来愈短,散值后慢慢走回澹台巷,天色就已昏暗,傍晚时分又飘起了小雨,整座城都被笼在了深浓的灰黑色之中,一身白的沈辞行于期间倒是颇显突兀。
这两日他都是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走路撞到人了都没感觉,心不在焉地进了巷口,除了他家门口黑洞洞的,其余人家都悬着两盏流光溢彩的灯笼,墙角的青苔也镀上了淡光。
沈辞停住脚步,讶异看向门口几个昏暗的人影,上前见礼道:“督主,您怎么在这里?”
四个东厂番子放轻脚步退开了一些,何小满撑着伞,皱眉问道:“沈经历没带伞吗?”
“是,早上出门没带伞。”沈辞取锁匙开了门,邀何小满进去,有些紧张地问道,“是陛下让督主来的吗?”
何小满跟在他身后过院子入堂屋,淡回道:“不是。”见沈辞神色落寞下来,又补道,“但我要说的话与陛下有关。”
沈辞自己从不买茶叶,家里也不会备瓜果点心,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督主喝白水吗?”
“沈经历不用麻烦。”何小满打量了番空荡荡的屋子,“沈经历都不请个人帮忙做饭打扫屋子吗?”
“我自己会做饭,也会打扫。”沈辞坐到他对面,还是递过去了一杯白开水。
何小满沉默地垂眼,他似是对自己的突然来访有纠结的不确定,良久才道:“那天你走了之后,陛下其实很难过,陛下很在意你。”
那日谢如琢簌簌落下的眼泪浮现眼前,沈辞的心抽痛了一下,道:“是我的错。”
何小满浅呼一口气:“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但私心里又不愿你因为这样的原因和陛下疏远,所以我今日才来找你。”他看向眼中有哀痛的沈辞,“来告诉你陛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听完后要怎么想跟我无关,而且我想,这些话陛下应当也不会跟你说。”
谢如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问题沈辞前世也无数次想过,在他缺席的那五年中,谢如琢到底是怎样褪去所有的干净纯粹,一点点变成坐在龙椅上的帝王。
前世他曾试探过,但谢如琢连提起那五年都十分抗拒,他明白,谢如琢也是个骄傲的人,不愿让他知道那段不堪的日子。
故而直到现在,他对那五年的了解也是一片空白。
沈辞目光急切道:“烦请督主告诉我。”
“我之后要说的东西,不是让沈经历去可怜陛下。他不需要人可怜,只是他真的……太辛苦了,他难得能全然信任一个人,我不希望最后仍然是空欢喜一场。”何小满等沈辞点了头,才继续道,“我在冷宫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沈经历所怀念的六殿下了……”
禧宁十八年秋,那是何小满第一次见到谢如琢。
那座宫室不能算破败,两间屋子仍然是完好的,只是廊柱和屋檐掉漆严重而已,何小满一走进院子,禁卫就在身后关上了大门。
不过他没什么感觉,他还是能随意出入的。
一间屋子的门紧闭着,另一间敞着门,小院地上蹲着个人,他心想,只是可惜这个小少年出不去了,只能被锁在这样小的地方。
何小满是学百戏出身的,身骨比一般人要小,但他看着院子那个人,觉得那才是真的瘦骨伶仃。
蹲在地上的人听到有人进来也没理会,正是长个的年纪,身上那件淡青色的袍子袖子短了,他像是很冷,袍子外面还裹着一条灰扑扑的薄毯,整个人缩在毯子里,专心致志在捡地上碎成不知道多少块的馒头吃。
那些碎掉的馒头本身就很脏,感觉是被人踩碎的,他面色平静,就着灰尘面无表情吞进去,一点碎屑也不放过。
何小满跪下行礼:“奴婢何小满,拜见六殿下。”
谢如琢仿佛没听见,也没抬头,自顾自吃馒头,何小满又道:“奴婢以前是钟鼓司的,从今天开始,在这里伺候六殿下和宁妃娘娘。”
还是不理他。
何小满也不再说话,静静看谢如琢吃完馒头,他中午没吃饭,现在有些饿了,刚这么想,肚子就叫了两声。
小院很安静,何小满尴尬得耳朵红透,正要告罪,谢如琢却抬头看了过来。
素白的脸,漂亮的桃花眼,与其说他是冰封般的冷漠,不如说那其实是空洞的呆滞,就像没有活人生气的木偶。
他看了眼何小满,从怀中掏出一个馒头,递过去,何小满愣愣的,没有接,他默了片刻,又往前递了点,说话的嗓音喑哑:“这个没有掉在地上,干净的。”
何小满在那一瞬间眼眶酸了一下,这是他半个月以来遇见过唯一的善意。
一个捡地上脏馒头的人递给他一个干净的馒头,他接过了那个馒头,低声说道:“多谢六殿下。”
谢如琢又不说话了,站起身,裹着毯子进了那间敞开门的屋子。
何小满三两口塞完那个馒头,赶忙跟了进去,他只带了一个小包袱,张望了一圈,放在了角落里的小榻上。
床在旁边靠墙的地方,因屋子不大,床头紧挨着窗子,谢如琢面对墙侧卧,裹着毯子还不够,又把床上的被子裹了上去。
何小满上前轻声问道:“殿下,您很冷吗?”
隔了会儿,谢如琢小幅度摇摇头,蜷着身子缩得更里面了。
何小满心里有疑,无声走开。
宁妃想必在隔壁那间屋子,但至今都还关着门,不见人影,何小满扫视了圈四周,去打了些水将各处积灰的屋子擦洗了一通。
而谢如琢一个下午都一声不吭地裹着被子缩在床上,直到冷宫放晚饭的时间才从床上坐起来。
何小满道:“奴婢去拿吧。”
谢如琢照旧不说话,何小满去门口取来食盒,打开一看,比他想象中好点,至少有饭也有菜,一盘黄瓜,一盘青菜豆腐,三碗饭。
隔壁屋子还是没动静,谢如琢走过来拿筷子翻了一下三碗饭,何小满这才发现那些饭是夹生饭,每碗都一半生一半熟,谢如琢熟练地把三碗饭中熟的那部分分出来,合成一碗半。
这样就成了一碗全熟,一碗半生半熟,一碗全生。
他又端起两碗菜嗅了嗅,将那盘黄瓜和全熟的米饭放在一起。
何小满有点猜到了,问道:“奴婢拿去给娘娘?”
谢如琢摇头:“她脾气不好。”
说完没等何小满反应过来,他就端着饭菜到了隔壁。
屋里静了须臾,忽然传来哐当巨响,何小满赶忙跑过去,见谢如琢跌坐在地上,额头上鲜血直流,断了一只腿的椅子倒在旁边。
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漠然地盯着谢如琢,她身上是干净的马面裙,即使在冷宫,妆容依然是静心收拾过的,峨眉淡扫,轻敷粉黛,朱唇一抹,高发髻上佩了只蝶赶花梳背儿,做工不算上乘,但梳脊包金,是值钱的物事儿。
她看谢如琢的眼神有厌恶有愤恨,唯独没有一个母亲该有的慈爱,怒喊道:“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要活在这里……还要让我再看见你……”她说着说着就愈发癫狂起来,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谁说话,“你是他的儿子……我不想在他的床上,我想逃,可我出不去……我不想生他的儿子,我的滑胎药被人倒了……被人倒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世上……”
两个月前宫中那桩大事何小满也是知道的,此时真切听到这些话他还是有些愣怔,不知该说什么。
谢如琢脸上的表情没有波澜,抹了把快落到眼睛里的血,站起身将筷子摆好,对神志不清却在落泪的母亲说道:“母妃趁热吃。”
走出屋子时,一只雪白的飞鸟正好从院墙上振翅飞走,谢如琢立在台阶上,抬头看着飞鸟飞远,飞出冷宫的地界,掠过皇宫金色琉璃瓦的屋顶,消逝在一望无垠的天际。
他走到哪里都裹着那条毯子,收回视线后,步子有些沉重地回屋去。
何小满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却让他觉得这是一个迟暮老人,对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疲倦又苦累。
那碗半生半熟的饭被留在了桌上,谢如琢端着生米饭吃,何小满心里一揪,忙道:“殿下,奴婢吃这碗吧。”
谢如琢摇摇头,青菜豆腐和根本就没煮熟的米混在一起吞下去。
等何小满夹了块豆腐吃进去才知道这碗菜只是看起来还行,豆腐的味道已经不对了,怪不得谢如琢要闻一下,想来那碗黄瓜稍微能好点。
虽然以前在钟鼓司,何小满也没吃过什么太好的东西,但说实话他也真没吃过这么难以下咽的饭菜,反倒是从前该是锦衣玉食的谢如琢吃得万分自然。
何小满实在吃不下,搁下筷子打算饿一晚上得了。
谢如琢扒完了一碗饭,搬凳子去柜子顶上取下一只木头盒子。
木盒子打开后,底部铺着一张包糕点用的油纸,上面是各种糕饼的碎渣,五颜六色地堆在一起,都是适合长期存放的糕饼,没有腐坏。
这恐怕是谢如琢从平日偶尔能拿到的一些糕饼上每次掰下一点,再把吃的时候掉落的碎渣收集起来,存进盒子里的。
何小满再一次被这位六殿下搞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吃。”谢如琢把木盒子推过去,也没管何小满要不要吃,去隔壁拿来柳燕儿吃完的脏碗筷,和这边的一起放回食盒,搁在大门边,到时会有内监取走。
何小满吃了些碎得不能再碎的点心渣,那些还算完整的都留在了盒子里,谢如琢看了一眼,没说什么,重新搁回柜子顶,而后和下午一样又裹着被子缩床上去了。
虽然待在这里是很无聊,但整天缩被子里是个什么癖好,何小满拽了两下被角:“殿下困了吗?要睡也得把外面衣服脱了吧?”他看谢如琢没反应,轻手轻脚掀开被子,“奴婢帮您脱。”
这回谢如琢终于动了,合着的双眸无神睁大,扭动着身子往更靠墙的地方躲,口中呜呜咽咽,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抓着薄毯和被子恨不得将自己裹成蚕蛹。
何小满吓了一跳,从床上爬过去,轻声试探:“殿下?”
低低的啜泣声从被子里传出,谢如琢的声音像一只无助的雏鸟:“我不要脱衣服……”
何小满隐隐猜到谢如琢之前恐怕是被人欺负了,退远了些,道:“好,不脱了,殿下睡吧。”
入夜后的冷宫更显荒凉与凄清,院墙附近野猫跑过的动静也惊得人浑身发颤,快到子时,隔壁屋子的门突然被撞开,披头散发的柳燕儿冲进门,女人脸上的神情狰狞扭曲,一把扯住谢如琢的头发,硬生生将他拖下了床。
谢如琢闷哼一声,柳燕儿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他的头发又抓他的衣领,一路将他拖到院子里,他头皮钻心地疼,骨头擦撞得如同散了架,刚喘过一口气,柳燕儿就把他推到水缸前,摁着他的头埋进水里。
熟悉的窒息感传来,冰冷的水呛进口鼻,谢如琢反而意外的平静。
习惯了,都习惯了。
他的母亲又发疯了,兴许是做了噩梦,又兴许只是单纯想起什么被刺激到了。
何小满方才惊得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会忙跑来救出已经呼吸困难的谢如琢。
谁知柳燕儿重重推开了何小满,从头上取下一根簪子,走向跌坐在地的谢如琢。
“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没有给那个男人生过儿子……你是恶鬼……是恶鬼!为什么要纠缠我……”尖利的簪头杂乱戳在谢如琢的肩上、胸口,柳燕儿歇斯底里喊道,“你去死,去死啊……”
谢如琢眼中没有任何光亮,被簪子戳中的地方汩汩流出血来,他像是不知疼痛,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发疯的女人耗尽了力气,何小满才成功夺下簪子,扔到墙角去。
门外的禁卫听到喧闹赶来,不耐烦道:“怎么大晚上又不消停!吵什么吵!”
谢如琢从地上站起来,挡在柳燕儿身前,抱歉道:“对不起,已经没事了,对不起……”
禁卫约摸已看了多次这种场景,烦躁地扇了谢如琢一耳光:“前天刚疯过,有完没完了?”
何小满没有想到这些人对谢如琢说动手就动手,转念一想:也是,一个被弃了的皇子,和一只狗又有什么区别。
“咳咳……”谢如琢白皙的脸上浮起红肿的指印,嘴角破了皮,口中血腥味难受得他咳了两声,他从袖子里取出一点碎银塞到禁卫手里,娴熟地讨好道,“给大人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