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此时的谢如琢,何小满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是那样沉默又呆滞。
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何小满拉着谢如琢塞到自己身后:“大人息怒,奴婢送大人出去。”
禁卫目不转睛盯着何小满,手不规矩地摸了把他的脸,笑道:“呦,内官好模样啊。”
何小满垂着眼随那人摸,谢如琢在身后戳他的背,似乎有点紧张,他若无其事领着禁卫出了门。
等他回来,柳燕儿已回了房,谢如琢看到他安然无恙,脸上神情明显一松,吃力地拖着步子回屋去。
谢如琢的头发在滴水,外袍前襟也湿了一大片,上面还有数个暗红色的血洞,额头上的伤又裂开了,血痕蜿蜒至眼角,左脸更是肿得厉害。
“殿下,奴婢去烧热水,我们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好不好?”何小满知道他很排斥脱衣服,小心翼翼问道。
谢如琢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狼狈情形,又成了那副没有生气的模样,任由何小满摆弄,脱了衣服,把伤口擦干净,坐在浴桶里。
何小满无声地帮他搓背,这具瘦弱的身体上遍布青紫伤痕,甚至还有几道没淡退的鞭痕,昭示着这两个月来他所经历过的所有痛楚。
屋里几个柜子只放着换洗衣物,何小满没翻到伤药,只得把自己带来的那份拿出来,细心给伤口都上好了药,又拿来热毛巾敷在肿起的左脸上。
何小满一抬头,蓦然看见两行泪水自那双无神的眼中滑落,谢如琢问道:“你爹娘还在吗?”
“他们都不在了。”何小满摇头。
谢如琢的泪水奔涌而出,抱住何小满哭着说道:“我有爹娘……可是他们都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真正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变得麻木,摧毁他最后一点希望的,也许不是难以下咽的饭菜,也不是那些施暴,而是被至亲之人所弃,穷途末路,无人可依。
谢如琢攥紧何小满的袖子:“伴伴……你也会走吗?”
何小满慌忙道:“奴婢只是来这里做贱活伺候殿下的,不能做殿下的伴伴。”
谢如琢把头埋在他肩上:“我就要你当我的伴伴……”
“好,听殿下的。”何小满失笑道,“奴婢不会走的。”
第二日中午,何小满看着食盒里的硬馒头和干腌菜后,若有所思。
他的目光与门外禁卫直勾勾的眼神撞上,是昨晚那个人,他走过去,禁卫将他推到墙上,在他脖子上暧昧地咬了一口。
晚饭时,谢如琢惊讶地看见食盒里有一荤两素,热乎又新鲜,米饭全是熟的。
之后连着三天俱是如此,谢如琢意识到不对。
于是这夜在何小满偷偷出门后,他也迅速从床上下来,趁大门没关,探着头看。
其他几个禁卫走远了,何小满和叫傅冲的禁卫在门边,傅冲低声说了什么,何小满跪到地上去解他的裤腰带。
谢如琢站在小院里等何小满回来,看着何小满跑到水缸边一阵干呕,舀水将脸上沾着的污秽洗去,喝了不知道多少水才停下。
“伴伴,你不要去找他了……”谢如琢红着眼眶,扑通一声跪在何小满面前,“我可以吃生米,我不喜欢吃肉……你不要去找他了行吗?”
“殿下,没事的,奴婢以前就已经……不干净了……”何小满也跪了下来,“殿下放心,毕竟还是在宫里,他不敢做更过分的事。”
谢如琢捂着脸哭:“伴伴,我不会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带你一起出去……”
何小满拍他的背,眼中却是一片沉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如琢和何小满是亲情与友情,其实他们俩关系挺复杂,后面会写,所以也就注定发展不了cp。而且那时候何小满已经喜欢宋青来了。
何小满没有被人那个过,只是有过那个之外的一些事。
这个程度不算虐吧!大家想一想,最后谢如琢熬死了所有人,躺赢当皇帝是不是就还挺爽的23333,只能说,每一个成功者的背后必然要经历磨难(不是)。
下章学霸谢如琢就要开始崛起了。感谢在2021-03-28 14:22:21~2021-03-29 20:1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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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岁月不仁
何小满和傅冲维持了这种不干净的关系, 除了上床,什么都做, 傅冲能帮他们找总管太监要来好饭好菜,能挡住除了宫中贵人以外的人再来欺负他们,他还从傅冲口中知道了谢如琢为什么害怕脱衣服。
五皇子的生母梁贵妃从前就和宁妃不对付,五皇子去年殁了以后也神志不清起来,隔三差五就喜欢来冷宫羞辱宁妃。一个月前,梁贵妃竟然想要人去撕宁妃的衣服, 谢如琢将宁妃推进屋,关上了门。
梁贵妃嚷嚷着为什么他儿子死了,这个娼妓之子还活着,丧心病狂地让人扒光了谢如琢的衣服,逼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光着身子在院中像狗一样爬了两圈。
从此,谢如琢就整日裹着被子缩在床上。
但在那天之后, 谢如琢不再这样了, 他从床底下的旧箱子里拿出了一套文房四宝, 并几本残破的书,开始在吃饭的小桌上读书写字。
从前跟其他几位皇子一起读书时,老师最常夸他, 他记忆好, 背书从没错过,学东西也快,这个年纪写的诗词文章已像模像样。因而箱子里那些书他几天就看完了, 翻来覆去看也学不到更多东西。
他同何小满叹道:“不知现在是谁在宫中当皇子老师, 要是能拿到每日的策论题就好了。”
何小满听在耳中,点点头道:“奴婢去想办法。”
现在宫中只有七皇子和八皇子还在,两人一同在文华殿听学, 那地方离冷宫远得很,傅冲这回是没法子帮忙了,何小满便找到在皇子们下学后打扫文华殿的一个小火者,主动揽他的活,不要报酬。
几张桌子上散落了不少写过字的宣纸,像是废稿,何小满那时候不识几个字,不知道哪些有用,只能一股脑将能顺走的都顺走。
回去后谢如琢挑拣了一下,欣喜地发现这里面还真有不少能用得上的,大多数是老师讲学时二位皇子现场做的策论废稿,谢如琢通过两人写的内容基本能推导出题是什么。有时宣纸里还会掺着几张随手记的讲解内容,这两位弟弟显然不是什么读书的好料子,谢塘也不是关心儿子们功课的父亲,这些东西记完就丢了,最后倒是便宜了谢如琢。
何小满靠顶替别人打扫帮谢如琢解决了大部分问题,他再用自己的月银托傅冲每月去宫外买笔墨纸砚和一些谢如琢需要的书,只不过从冷宫赶去文华殿打扫经常没时间吃饭,他就是从那时落下了胃疾。
谢如琢胃也不好,以前柳燕儿生他的气就爱罚他不许吃饭,但何小满在他身边后,他再也没挨过饿,饭菜也还不错,胃疾反而渐渐好了。
日子翻到禧宁十九年时,皇子的老师换了一个人,听说此人是上届科举的探花,亦是阁老孙秉德的学生,谢如琢很喜欢这位老师,说他出的策论题很是绝妙,对史书的讲解也鞭辟入里。
何小满刚得知这人叫杜若,那天他悄悄顺走废稿的时候就不小心被回头取东西的杜若看到了。
本以为杜若会生气,没想到杜若和他本人的长相一样温润和善,得知是六皇子需要,还笑着说,给七皇子和八皇子讲的内容其实太简单了,以后他会专门整理一份适合六殿下学习的书稿。
次日杜若在散学后把何小满叫到殿外的角落,果真交给他一份写得满满当当的书稿,同时还有一本他自己注解的《大学衍义》。
何小满问他难道不知道六殿下在冷宫,是被陛下厌弃的皇子,他这样做要是被人知道了可能会有麻烦。
他说道:“学之一道,无关俗物,芳洲既忝为人师,遇有学生一心向学,只有欣慰,未有他想。”
在杜若讲学的那一年里,何小满在中间为两人传送,杜若将书稿给谢如琢,第二日谢如琢会把写好的策论以及看书时的疑问、理解写下来传回去,每回杜若都会认真改阅谢如琢的策论,详细解答每一个疑问,甚至与谢如琢在同一本书上交流读到某句话时的想法。七皇子和八皇子一年里恐怕没学到什么,谢如琢却是收获颇丰。
那年秋天谢如琢生了场大病,高烧三日不退,满口胡话,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何小满托傅冲从太医院抓了一些药,却一点用也没有,到第四日早晨时,谢如琢已病得快要不行了。
祸不单行,这种时候偏偏还撞上梁贵妃又来找茬,她不让何小满去请太医,还想把谢如琢拖下床打一顿。
最后何小满替谢如琢挨了打,等梁贵妃走了,他踉踉跄跄去了太医院,然而没有人愿意去冷宫看病,他只得去求杜若。
幸而杜若认识一个曾出宫去给孙秉德瞧过病的太医,给了些银子,总算是去冷宫为谢如琢看了病。
那场病把谢如琢折磨得愈发消瘦,何小满熬了药回来,他刚从昏迷中醒来,趴在窗口呆望着窗外空寂的小院,明明窗外什么都没有,他却不肯挪开视线。
何小满过来关上窗子:“殿下怎么在这吹风?”
“伴伴,你去过江南吗?”谢如琢的嗓子哑得厉害,像一个行于荒漠很多天没喝水的濒死之人。
何小满的老家在蜀中那一片,八岁来了坪都,从此再没去过其他地方,他摇头道:“没有。”
“我想去江南看桃花……”谢如琢的目光是涣散的,病容上又添了脆弱,“之前还遇到过一个哥哥,他说要陪我一起去江南……”
何小满站在他身边,眸中有一丝悲悯,神色却平静得未起涟漪,说道:“殿下以后一定能去的。”
“不能去了……”谢如琢笑了一下,“再也不能去了……”
病中的人许是要比平日更多愁善感,一直掩埋在心底深处的事都翻了上来,谢如琢眼皮沉重,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许久,同何小满说,想去屋外走走。
何小满将毯子披在谢如琢身上,背着走几步就没了力气的谢如琢在院中一圈圈绕着慢慢走。
无星无月的秋夜,好似一年前的某一夜,谢如琢伏在何小满的背上,泪水在悄然间盈满了眼眶,他的肌肤和呼吸都是灼热的,可那颗心却早已冷得没有了知觉。
他在陷入昏睡前轻喃道:“哥哥……我才不是骗子……”
那场大病痊愈了之后,何小满一开始还有所担忧,后来发觉谢如琢反而比之前更愿意多说话多笑了,看书、写策论也更用心。
只是何小满有时看着谢如琢的笑意时,会觉得有什么已不一样了。
好像是有人在谢如琢的身体里偷天换日,皮囊还是那副皮囊,人却已不再是那个人了。
几年后,何小满才反应过来,那是因为谢如琢学会了假模假样,也学会了不漏声色。
他没有见过沈辞最怀念的六殿下,但他最初遇见的那个在地上捡馒头吃的小少年,其实依然是干净而单纯的,心无所欲,亦无所求。
同样还是那一年,年末时,七皇子得天花夭折了。紧接着,八皇子的身体也不大好了。
杜若回了翰林院,不再来文华殿,但每月他还是会托宫中他熟识的一个内监偷偷给谢如琢递东西,之后从未间断,直到坪都失陷,谢如琢登基。
冷宫里依旧每天是那样的日子,能走的地方就是从屋中到院子里,白天谢如琢在桌前看书写字,夜间会就着一盏昏暗的灯烛教何小满习字。
柳燕儿还是三不五时会发一次疯,同样神志不清的梁贵妃也偶尔会找上门骂骂咧咧,傅冲值勤时会找何小满做不入流的勾当。
日子平静若水,又似看不到头。
何小满不是第一次问谢如琢想怎么从这里出去,谢如琢眼里有股冷意,和窗棂上凝着的冰晶一样,问道:“宫里还有几个皇子?”
“八皇子去年学骑马喝了风就像得了痨病,咳嗽一直不好,可能也活不久了。太子殿下从小便身体不好,隔段时间就要病一回,不过膝下还有一个小皇孙。”何小满听谢如琢这么问就明白了其中意思,冷宫的好处就是不必担心被人听墙角,说别有用心的话也可光明正大。
光影在谢如琢的脸上切割出不规整的光斑,他嘴角勾出没有温度的淡笑,说道:“等吧。”
何小满知道谢如琢在等什么。
等八皇子死,再等太子死,皇室留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孙。
这时他找时机出去,诸事皆可在股掌之中。
谢如琢却突然瞥了眼何小满,语气不咸不淡地问道:“伴伴,你不是也在等吗?”
这句话如同利刃,仿似切开了内心的某处隐秘,何小满微微睁大了眼,和谢如琢四目相对。
谁知转瞬间谢如琢脸上又浮起了温善的笑意,如同方才无事发生,亲昵地勾何小满的脖子:“伴伴,我答应要带你一起出去的,再等我一下。”
何小满也不动声色揭过了刚才的心惊,笑着应道:“奴婢相信殿下。”
谢如琢再也没有同这夜一样试探过何小满,也许而今的他回想起第一天遇到何小满时已经看出了很多东西,何小满出去找傅冲时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对他的好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又究竟有多少次利用过他尚未冰冷的善心,其实这些已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