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真又假,不问不究,这就是对两个有野心的人来说最好的相处方式。
这样他们都可以为对方留存一分纯朴的真情,将彼此视作朋友或是亲人,但不会是敌人。
禧宁二十一年,八皇子薨。
禧宁二十二年,太子薨,谢塘立皇太孙。
到了禧宁二十三年时,天下已有大乱之兆。
半年后,宫中禁卫调动,傅冲要被调去宫门。
在傅冲调走的前夜,何小满主动提出他们可以偷偷做一次。
傅冲果然答应了,他们选了一个废弃的宫室,避开了所有人,何小满灌醉了傅冲,而后用一根银针刺入他的太阳穴,再把他扔进了枯井之中。
夜色中何小满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唇边掠过短暂的冷笑,大步流星地离开。
宫中已人心惶惶,即使尸体被发现了,也没有人会认真查一个不起眼的禁卫是怎么死的,这桩肮脏的事会永远地埋葬在冷宫之中。
谢如琢和何小满所等待的时机终究出现了变故。
皇太孙生死未卜之际,坪都要撑不住了,大虞要亡国了。
在宫中代表皇帝驾崩的丧钟敲响时,柳燕儿赤足奔出屋子,在院中疯狂地大笑,她像是忽然神志清明了,把谢如琢拽到跟前,轻柔地抚儿子的眉眼、鼻子、面颊,低声道:“如琢,他们都死了,你要当皇帝了,开心吗?”
谢如琢想,他应该是开心的,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过了很久,他轻轻摇头:“母妃,我不知道。”
孙秉德很快带人来接走了他们,谢如琢走进皇极殿时并没有夙愿得偿的心满意足,他看着高高的龙椅,看着满殿的朝臣,惶惶不安。
他等了五年,最终做了失去国都的乱世之君,往后余生,他要被绑在那座龙椅上,与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血肉共生。
从冷宫到乐州,五年蛰伏,谢如琢终于褪去了所有属于六皇子的稚嫩,十七岁的他登上皇位时就是一个真正的帝王。
再遇故人,他已不再会用甜糯的声音笑着叫哥哥,眼睛弯成月牙儿,说他生来就没有志向,只想去江南闲散度日。
往昔岁月,一世悲欣,俱如眼前放着的这杯白水,期待着能品出什么味儿来,实则入口无味,苦涩甘甜思来都不过如此。
沈辞闭目轻叹一声,随着何小满落下的话音如梦初醒。
“我知道陛下已经变了,也从未想过他要再变回从前。”沈辞低头苦笑,“如督主所说,他太辛苦了,我所有想做的事,不过是希望他不要这么辛苦,可以像从前一样恣意地笑,无所负担。他想回坪都,想山河平,我可以为他去做,只要是他想要的,他愿意跟我要的,我都会给他。”
何小满从这番话中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道:“也许沈经历还不知道,陛下和你说话的时候完全是另一个人,他和别人说话永远不可能会这样。陛下把沈经历放在很重要的位置。”
沈辞心里想的东西太多,没有深想何小满的话,也没有多问。
“这两天孙秉德大概看出了什么,今早问陛下和你是怎么回事。你应该知道,陛下想做的事需要你,陛下其实一个下午都在想如何向你示好。”何小满有些好笑地摇摇头,“但陛下有时候就是还跟小孩子一样,他心里别扭,跟你赌着气,还故意让我去找岳亭川,说明日午后要岳亭川入宫教他骑射。”
沈辞也笑了,谢如琢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平时是城府极深的威严帝王,可有些时候又真的孩子气十足,尤其是跟人闹别扭的时候,往往他是最先想通要和好的那个,却一定要等别人来哄他才肯顺着台阶下。
“我没去找岳亭川,想来陛下也并不想见岳亭川。”何小满问道,“所以我今日来找沈经历,除了说些往事,还想问一句,明日午后,宫中骑射场,沈经历去不去?”
沈辞就等着何小满这句话,听到谢如琢还想找岳亭川,更是觉得非去不可。
啧,岳亭川年轻俊朗,要和陛下做那么亲密的事,这怎么行?
“多谢督主。”沈辞起身郑重一礼,“明日午后我会去。”
去好好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儿子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们,实力与运气缺一不可,当然,知识改变命运还是对的。
下章和好!很甜!非常甜!不甜来打我!
第24章 教学骑射
吃了一个多月的糙米饭, 谢如琢已能习惯,只是最近实在食欲不佳, 让他吃山珍海味恐怕也是暴殄天物。
午饭过后,他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心里嘀咕着何小满昨天不会真去找岳亭川了吧?
他不会真的要跟岳亭川学一个下午的骑射吧?
在复杂的纠结中,谢如琢长叹一声,一抬头看到何小满捧着奏本走进来,眼神便颇有点眼巴巴地望了过去, 希望何小满同他说一句:昨天忘记去找岳亭川了。
然而,何小满翻开两本奏本放在他面前,说道:“陛下,这是内阁请示陛下补全内阁人数的奏本。另外这本是宛阳总兵宋青阁上书请奏朝廷清查各地卫所军名册。”
谢如琢收敛起那分不能言说的心思,认真看了奏本,将内阁那份合起来还给何小满:“嗯, 批红吧, 三日后上朝由内阁主持廷推, 议定入阁人选。”他指了指下面压着的奏本,“这份是内阁请奏补全六部缺位的?”
“正是。”何小满见谢如琢已猜到,便抽出奏本翻开, “先前六部从绥坊各府衙抽调了些人上来, 但还是有不少位置空着,内阁打算从都察院、通政司、翰林院中拔擢一批人入六部,吏部已会选出了人选, 请陛下过目。”
内阁成员大多兼领六部尚书之职, 因而六部对于内阁来说,是必须要攥在手上的宝贝,尤其如今和皇帝的关系如此微妙, 内阁更是要握牢六部大权。
谢如琢倒是不怕,如今还留在内阁的人都不是先帝在位时尸位素餐的人,还是真想干些实事的,选入六部的人也俱是有能力的后生。再说,这一世的他要和内阁斗法,和前世相比已简单太多,事情是不是在掌控之中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因而,抛开这些,此事不就成了内阁上赶着要为他选贤举能,排忧解难?
谢如琢细细看了内阁呈上的名单,亲自提朱笔圈了大半,又将吏部与工部的两人对调了位置,指尖轻敲着桌案,沉思少顷,最终还是搁了笔,合上递还给何小满。
那份名单上还剩下四个被略过的名字,何小满轻皱起眉,重新打开奏本,指着其中一个人的名字,道:“此人是孙秉德看中的人,当初坪都陷落,以他的职位,本不能跟着北上,孙秉德让他以自己学生的身份入了队伍。此番他也是孙秉德一力荐举的,而且据奴婢所知,此人这些年在兵部的考评一直不错,应该不是泛泛之辈,从主事升作郎中亦是合情合理,陛下为何不用他?”
谢如琢在“华扬舲”这个名字上停顿了会,眼神如山雨欲来,一下黑沉下来,抿唇道:“具体原因朕现在不能说,总之朕心里有计较,并不是故意要与孙秉德作对。
何小满看谢如琢的神色像是另有隐情,识趣地不再多问。
这个名字牵动了诸多前世记忆,谢如琢闭目将回忆排出脑海,转头看着何小满,想着若是他也有前世的记忆,现在不仅不会让自己用这个人,说不定还会想尽办法赶尽杀绝。
前世最恨这个人的,该是何小满才对。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宋青来,问道:“前几天宋青来去东厂找你了?听说是因为你抓了他的人?”
何小满手指微蜷,这事他没报上来,想必是卫央说的,他退后一步,曲膝跪下:“奴婢知罪。”
“我没有怪罪的意思,起来吧。”谢如琢扶起何小满,“我说过的,这个督主你当的开心就好,你做事有分寸。”
何小满口中说“谢陛下”,心里却再清楚不过,谢如琢刚才是真的有警告之意。宋青来那天说的没错,谢如琢信任他,但也信任卫央,说到底是不想锦衣卫和东厂任何一方坐大,互相牵制以达平衡。
谢如琢转而又意味深长对何小满笑:“伴伴,你藏着的那件衣服就是宋二公子的吧?”
刚心思百转千回地想完事,何小满又被自己唾沫呛住,红着脸偏头咳嗽。
几年前他们还在冷宫的时候,何小满只从钟鼓司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除了换洗衣物和一些简单的必备之物外,只有一件银白色的飞鱼服包得最是妥帖,每日都要拿出来瞧一眼,生怕哪里被蹭脏了,哪里被虫蛀了。
谢如琢问过他这是谁的,何小满支支吾吾就是不说。
那时谢如琢就知道,他心里有人了。
前世他发现何小满对宋青来格外关注时就全都明白了,几年前的宋青来大概还是个总旗,所穿飞鱼服是银白色的,听说他们相遇是在一场大雨中,宋青来把自己的飞鱼服脱下来披在了何小满身上。
从此再难忘怀。
想来何小满从没在人前露出这般羞得无地自容的表情,还要欲盖弥彰摇头说“不是”,谢如琢忍不住就笑出了声:“好,我不问了,不过……宋二公子很好,值得托付。”
何小满又被自己唾沫呛咳了。
谢如琢笑够了,终于去看桌上摊着的最后一本奏本,是宋青阁呈上来那本,他没细看就合上了,说道:“这本留中吧,时候未到。”
各地卫所军早已是腐败重地,贪墨受贿已司空见惯,吃空饷的情况更是亟需严查,卫所每年上报朝廷的人数与实际人数定然相差甚大,但那些查无此人的,朝廷仍按人头数发粮饷,最后自然全都进了卫所军官私账上。
大虞每年花在军费上的银子最多,但花的都是冤枉钱,也难怪几年前国库就已亏空,养出的军队却毫无战力可言,如今的卫所军可能大部分人连刀枪都拿不动,吃喝嫖赌估计个个拿手。
而绥坊的卫所又与北疆关系密切,下面的卫所几乎全是与北疆几位总兵穿一条裤子的,朝廷年年有人上奏请求彻查绥坊卫所,最后全都不了了之,只因无人敢去查。
宛阳宋家算是洁身自好的,与绥坊卫所没什么联系,但谢如琢怎会不知宋青阁上奏的本意是什么。
他怕朝廷查的不是这个,查卫所不妨碍他们的利益,顺便还能削弱另外三家的实力,何乐而不为?
不过,宋青阁已是如今武将中为数不多的清正之人,此番上奏彻查卫所确实有为国之心,只是身在他这个位置,面对这么个废物朝廷,有些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然连养活自己都难,更别提打仗了。
所以谢如琢纵使知道他此举目的并不单纯,也不会说穿。
至于彻查卫所,前世在这事上栽过不少跟头,这辈子谢如琢已有计划,要查,却不是现在。
留中不发的结果在何小满意料之中,他点点头应下,看了眼殿中刻漏,估摸着某人已入宫,说道:“陛下不是要去学骑射吗?教的人应该已到了。”
谢如琢皮笑肉不笑道:“你真去找岳亭川了?”
何小满心里暗自好笑,装作讶异道:“陛下说的不就是岳亭川吗?难道奴婢听错了?”
谢如琢心中有鬼,没反应过来这是在揶揄他,耳朵尖微红,装模作样咳了一声:“没、没听错,对,就是岳亭川。朕这就去找他。”而后落荒而逃地去内殿换衣服了。
这身黑色骑装面料轻薄,穿在身上轻若无物,谢如琢在冷风中搓了搓胳膊,十分后悔昨天好死不死要让何小满去找岳亭川。
他这一世本来就会骑射,没有什么学的必要,之所以说想学是别有意图,然后现在要他在岳亭川面前装傻子?
这算个什么事!
一路无甚意趣地走到骑射场,谢如琢愣怔顿住脚步,呆呆看着不远处那一抹白影,肩背线条平直,窄腰长腿,微侧着头与御马监的少监搭话,但他话很少,多半时候只是点个头以作回应。
谢如琢的嘴角已不自知地勾了起来,回过神又轻咳一声,木着脸走过去,沈辞回头对他笑了下,跟着众人跪下行礼。他让众人平身,打发走了御马监的人和身后跟着的禁卫,冷声道:“怎么是你?岳亭川呢?”
“陛下还生臣的气?”沈辞只略起了身,单膝跪在地上,他太熟悉谢如琢这种心口不一的样子,忍笑道,“陛下不想看见臣的话,臣这就走,去找岳将军来。”
说罢他还真打算起身就走,谢如琢瞪大眼,气急败坏道:“回来!朕让你走了吗?”
沈辞乖乖回来,点头道:“哦,那臣不走了。”
谢如琢:“……”
他气沈辞耍他,又气自己突然脑子不灵光变得傻兮兮,脸上阵红阵白,干脆留给沈辞冷漠的背影,去看桌上的几把弓,耳中却留意着沈辞有没有跟过来,听到脚步声渐近,松了口气,轻哼道:“伴伴去找的你?他怎么跟你这么好?居然还骗朕。”
“因为督主深知陛下心里所想。”沈辞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密事。
谢如琢脸颊更是透红,横他一眼:“沈辞,你是不是找打?”
沈辞靠近了点,嘴角含笑,眼神却很诚恳:“那天都是臣的错,陛下不要生气了。当年宫里出事的时候,臣就知道不会再看见那样一个六殿下了。那天其实是陛下自己多想了,臣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与其说臣想念六殿下,不如说臣是心疼现在的陛下。因为陛下原本可以不用背这么重的担子,把自己逼得这么累。”他叹口气,抓抓头发,“陛下应该知道,几年前臣就不太会说话,现在也依旧没什么长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