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如琢眼底已有了浅笑,沈辞知道这是不生气了,且多半在装模作样,他又笑道:“陛下要是觉得不解气,就把臣拖出去打一顿吧,臣身体底子好,五六十下还是撑得住的。”
谢如琢在沈辞胳膊上重重掴了一掌,抿着嘴笑:“行了,朕解气了。”
这一下真是不留情面,沈辞半条胳膊都麻了,赶紧甩了两下手,想了想,还是对谢如琢说道:“臣不会食言,说过会保护陛下,就会做到。不管是六殿下还是陛下,在臣心里都是一样的,臣愿意为陛下做任何事。”
谢如琢脸上红霞未褪,随便选了把弓,拿起来端详,良久轻声回道:“嗯,知道了。”
沈辞将他手里的那把弓抽走,重新选了把弓,说道:“那把太轻了,反而更不好掌控力道,不宜过重,也不宜过轻,这把正好。”
谢如琢装傻充愣,兢兢业业演一个对射箭一窍不通的人。
这张弓柞木所制,涂黑漆,形似牛角,掂在手上确实不重不轻,沈辞低头看见谢如琢光滑如玉的双手,拿起桌上的玉韘*套在他的拇指上,又悉心为他戴上护腕,说道:“弓弦回弹的力道很大,拇指很容易割伤,手臂也容易受伤。”
谢如琢听话点头,看沈辞手上空空如也,问道:“沈将军不需要吗?”
沈辞摊开手给他看指腹上的茧:“臣已经习惯了,不会疼。”
现在大虞常用的射箭法其实是从北狄人那里流传过来的,左手握弓,右手扶箭,拇指扣弦,拇指与食指的指窝正好卡住箭尾,箭在弓右侧,弓弦拉距非常大,杀伤力也强。*
谢如琢虽弓马娴熟,但用现在的身体拉弓还真有点吃力,沈辞捏着他的手指调整了姿势,第一支箭射出,连靶子的边都没挨到。
射箭本就要靠长期练习,初学者要入门并不容易,沈辞倒是没怀疑过他在做戏,站在一旁非常耐心地提点他。
久不练习,臂力不如前世,谢如琢射了几箭,胳膊至肩膀就酸痛不已,弓弦回弹的力度抽在手上也很不好受,谢如琢揉着手,见沈辞一直恪守礼节并不与他多接触,撇撇嘴,心道:站这么远,我让你来干嘛?
“好难。”谢如琢有些泄气,“这真的能射中吗?”
沈辞帮谢如琢按揉手上酸痛的肌肉,粗糙的指腹抚过他手上不小心被弓弦抽出的红痕,低声道:“没关系,慢慢来,臣刚开始学的时候也射不中。而且今天有风,难度本来就更大。”
其实他打心底里是不希望谢如琢学骑射的,不管发生什么,总有他护着,谢如琢只需要躲在他身后就行了。
但他又很清楚,身为帝王的谢如琢很是要强,大虞的皇帝大多精通骑射,谢如琢十二岁以前不受重视,也没觉得自己会当皇帝,因而没有学的想法,十二岁以后就是想学也没机会,只能当上皇帝后把落下的补回来。
他站到谢如琢身后,拿过那张弓,握着谢如琢的手搭在弓上:“下一箭一定能射中。”
后背与沈辞的胸膛相贴,心脏的跳动与呼吸的起伏都鲜活地传到谢如琢的脊背上,周遭的风声似乎都变轻了。
沈辞的手握住他的手,沈辞的吐息落在他的耳畔,沈辞的脸擦到他的头发,他安静地陷落在一种叫沈辞的气息之中。
弓弦拉满,沈辞停了片刻,似乎在判断风的速度与方向,而后在某一个瞬间忽然松开弓弦,羽箭急速射出,破风之音响起,箭头叮一声刺入靶子的红心上。
这一箭比先前的力度大得多,谢如琢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在弓弦回弹时下意识一抖,沈辞抬手挡了下弓弦,一串血珠立马飞了出去。
沈辞的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伤口并不深,他若无其事地拿另一边袖子蹭干血迹。
谢如琢还在发愣,似是没想到沈辞会用手挡,一颗心隐隐揪起,说道:“我去叫太医,涂点药。”
“陛下不用麻烦。”沈辞笑道,“一点小伤,几天就好了。”
谢如琢怎会不知沈辞这人,回去后肯定管也不管,说道:“等会拿了药才能走。”他拽走沈辞,“我们不射箭了,骑马去。”
御马监选的马都很温顺,鞍辔也都已套好,但沈辞还是谨慎地全部检查了一遍,谢如琢在沈辞的引导下脚尖踩镫,手脚僵硬地爬上了马,他觉得真是难为自己了,竟然能演出如此难看的姿势。
谢如琢回想前世他刚学骑马的时候是怎样的,无奈好几十年了,实在太过久远,只能干脆抱住马脖子,眼睛亮亮地盯住沈辞。
沈辞被他盯得耳热,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将骑马的姿势演示给谢如琢看,说道:“马不动时,一定要坐直,不然马突然跑动,反应不及会很危险。”
谢如琢松开马脖子,挺直腰背,紧紧攥住缰绳,学着沈辞操纵马缰,事实上却在一心二用地想要怎么把沈将军勾到这匹马上。
前世谢如琢是当真用心在学骑射,也巴不得自己快点学会,为了练臂力,晚上会自己来骑射场拉弓上百次,学骑马时也从不害怕摔倒,因而沈辞总觉得这一世的谢如琢好像并不是那么想学。
在又一次发觉谢如琢在走神后,他忍不住问道:“陛下,您有认真学吗?”
“有啊,我当然有认真学。”谢如琢被噎了一下,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但我天生学东西比较慢,有点笨,所以估计一时半会是学不会了。”
沈辞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谢如琢嘴里说出来的,明明谢如琢聪明得很,学什么东西都快才对,而且以他对谢如琢的了解,谢如琢不可能会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有点笨……
“……陛下怎么会笨。”沈辞还是安慰道,“慢慢学就是了。”
谢如琢点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麻烦沈将军多教些时日了,别嫌弃我学太慢。”
沈辞:“……”
谢如琢感觉自己可能演过了,便专心跟着沈辞学了一阵,让自己能勉强坐在慢走的马上不摔下去,而后开始催促沈辞教他跑马。
沈辞表情无奈,已经不知道谢如琢到底是想学慢点还是快点。
“膝盖和大腿夹紧,人不能完全坐在马鞍上,身子要微微前倾,注意马跑动的节奏。”他怕谢如琢摔下去,策马挨近,“陛下不用害怕,臣在您身边。”
谢如琢紧张点头,在沈辞的引导下一抖缰绳,马儿撒开蹄子跑了出去,谢如琢害怕地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仰,眼看就要摔下去。
沈辞弃马,在马镫上借了个力自空中腾跃而出,稳稳坐在谢如琢身后,接手了这匹马的缰绳,说道:“陛下,没事了。”
熟悉的温热又贴在了后背上,谢如琢满意地勾出一丝笑,仿佛心有余悸,贴着沈辞贴得更紧了,小声说道:“我说只想跟沈将军学骑射,是因为我知道,世上只有沈将军会在我有危险的时候,瞬间出现在我身后。”
沈辞呼吸一滞,心里有点酸涩,又有点暖热,胸膛上的触感告诉他这就是真实的谢如琢,他轻声道:“只要臣在,陛下永远不用害怕。”
两人一同沉默地坐在马上,沈辞的双臂擦着谢如琢的腰线扣在他腰腹上,手上摸不到多少肉,有些太清瘦了,沈辞猜他又和前世一样每日吃糙米饭,不禁道:“陛下太瘦了,要多吃点饭。”
谢如琢却笑着问道:“原来沈将军喜欢胖的?”
沈辞:“……不是。”
“哦,那朕还是瘦点吧。”谢如琢的小指邪恶地在沈辞手心蹭了一下,“沈将军喜欢最重要。”
差点一跟头栽下马去的沈辞:“……”
沈辞没想到这一世的谢如琢居然已经开始主动跟他玩起暧昧了,还真是让他有点招架不住。
有前世并不愉快的经历在,谢如琢不挑明说,他也不敢去说破,怕这一世也是不欢而散的结局。
他硬着头皮又教了谢如琢半个多时辰,谢如琢终于自己说累了,今日到此为止,但还是吩咐内臣去取了伤药回来才放了他走。
等沈辞的背影消失不见后,谢如琢的舌头抵了下后槽牙,眯眼看靶子上的红心,如看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
他挽起最重的一把弓,离弦箭在风中疾飞,稳稳正中红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留中不发:皇帝把臣子的奏本留在宫禁中,不批复也不交办。
*其实明朝飞鱼服的颜色大多是大红色,也不是所有锦衣卫都能穿飞鱼服,飞鱼服和蟒补一样是赐服,一般来说只有位阶较高的可以穿。不过明朝后来飞鱼服有乱赐的现象,也不足为奇。这里的颜色没什么根据,有点参照影视剧,乱编的,不用较真。
*韘:射箭时套在拇指上用作防护的扳指,古代称之为“韘(she)”,玉韘就是玉扳指。射箭一般都要做好防护,扳指和护腕都要戴好,弓弦反坐力真的很大,也千万千万不要用手去挡,沈辞皮厚,且实际上是有技巧地挡。总之,危险动作,请勿模仿。
*这里射箭的姿势是蒙古式射箭法,古代基本是用这种。文中射箭姿势参照百度百科“蒙古式射箭法”词条。
另有一种地中海式射箭法,宋代称为“胡法”,这种方法是现代射箭常用的。
*骑马只能脚尖踩镫,整只脚踩进去,马突然动起来,会被马拖着走,脚尖踩顶多摔一跤,是正确且安全的上马姿势。本文所有的骑马相关知识都有参照网上的骑马经验教程介绍,因为作者本人没骑过,是个白痴。
亲妈:戏精总有一天会翻车的。
小谢:朕觉得,翻车了沈将军也依然爱我。
亲妈:你赢了。
第25章 五弦琵琶
大虞遇内阁大臣出缺必以廷推公选, 以示皇帝兼听则明,顺应群情, 三品以上官员及九卿、佥都御史、祭酒等官公推出人选后,再报请皇帝,而皇帝可圈选部分,也可全不予任用。*
此次补缺内阁人数是谢如琢登基后首次廷推,孙秉德几次有意无意地瞥谢如琢,后者都没做理会, 懒懒窝在龙椅上撑着脑袋打瞌睡,像是对此毫无兴趣。
孙秉德也有些无奈了,谢如琢与他们交锋时心思难猜,有时却又表现得毫不设防,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
这种人最是不可控,也最是危险。
谢如琢早就发觉孙秉德在观察他, 并在思索如果他又突然发难该怎么反将一军, 然而这次他是真不想掺和, 眼下廷推出的人选已经是最好的人选,他没必要自己动手。
故而内阁将廷推出的三人呈报上来时,他淡淡一扫就全圈用了。
孙秉德定定地看了谢如琢几息, 沉吟道:“陛下, 之前吏部会选推出的六部官员人选,陛下缘何未圈用其中四人?”
“这不是惯例吗?”谢如琢似乎真的困了,一副想打哈欠又觉不妥的样子, 声音也带了几分懒意, “莫非里面有元翁的亲信?”他招来内臣,“那四个人是谁来着,再给朕看看。”
孙秉德脸色一下沉了:“陛下误会臣了, 满朝文武皆是陛下臣子,何来臣之亲信一说?”
谢如琢挥手又让内臣退下:“没有就好。”
历来部推和吏部会选推出的人数都会比实际缺位多上三四个,这确实已成一种惯例,臣子总是要给君主留下用权的余地,不能自己说了算。
而皇帝圈选其实往往是看心情,这些职位不高的官员,皇帝哪能都记住谁是谁,看谁名字顺眼也就选了。
谢如琢就算再深藏不露,也毕竟是个与朝堂接触不深的皇帝,孙秉德也觉得皇帝应该根本不认识那四个人是谁,只是他没想到所谓运气能如此邪门。
眼下谢如琢又这么挑事般地一问,孙秉德更不好意思再提这事,就此作罢。
散朝后,孙秉德去了兵部,现在的兵部尚书是次辅韩臻,但他事事都听孙秉德的,因而兵部事实上也就归了孙秉德。
一入兵部,孙秉德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韩臻正想教训几句下属,孙秉德摇摇头示意无妨。
面前的男人是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华扬舲,身量高,样貌清癯,眉眼却狭长,如刀裁般锋利,他等韩臻先走一步后,铁青着脸问孙秉德:“元翁,这次的会选结果当真不可更改了?”
“那日奏本发还给吏部时,我就去找司礼监的人问了,甚至还找人问了何小满,都说陛下那边并无什么特别的原因,确实是随便选的。”孙秉德也面色不虞,叹道,“今早我也试探了陛下的意思,虽然被陛下打太极揭过了,但我也实在想不出陛下有真要跟你过不去的原因。不管怎么说,陛下在朝中并无根基,你也说你从前不认识陛下,那他也没道理故意打压你。”
华扬舲似胸中着实气闷,呼吸都有些急了。
此次吏部主持会选,拔擢了六部原先一批人,也升调了一批人入六部,皇帝圈选了大部分人,只略过了四人,而他就是四人之一。
兵部最风光的地方无疑是武选清吏司,掌武官选授、升调、功赏,不知有多少人上赶着巴结,但武库清吏司也算是个不错的去处,戎器、符勘、武举、兵籍都由此处掌管。*
但他自从入六部时就是六品主事,六年了他依然还是主事。
他并非庸碌无为,在这六年朝堂混斗中,他始终克己持身,不屑入派系之争,虽然因此无缘升迁,但有幸在一年前被清流之首孙秉德看中。
坪都失陷时,孙秉德答应他,去了乐州便是他一展抱负之时,甚至还同他说,韩臻其实远不如他,以后想把兵部交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