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熬出头了,而这次的吏部会选只是走个过场的小事,孙秉德都跟他说不会有差错,就连司礼监的人都知道了他是孙秉德看中的人,他的资历、考评也都表明他配得上做武库清吏司的郎中。
可最后告诉他这一切败在了运气上,他只觉太可笑了。
孙秉德见他如此,勉慰道:“上沅,你放宽心。如今兵部并没几个能堪大用的人,你本非池中物,何愁不能出挑?过段时日,我会再做安排,定让陛下不得不升你做郎中。”
“元翁有何办法?”华扬舲眼中又有了亮光,忙问道。
“如今朝廷不得不解决与四大总兵的关系,你上次同我说的想法,我很看好。待我选个好时候,你尽管上书。”孙秉德拍拍他的手,“你虽非我学生,但在我心里,能与你相较的也只有芳洲了。芳洲短时间内不能入六部,我也只能对你寄予厚望了啊。”
谁人不知孙秉德有多宝贝他的得意弟子杜芳洲,旁的学生在他眼里不及杜芳洲一根头发丝,不管前面这话是不是客套,华扬舲还是舒快地笑了,烦闷一扫而空,对着孙秉德一揖到底:“下官先谢过元翁了。”
“好了,今日不愉快之事就忘了吧,暂且等待几日就是。”孙秉德负手往堂屋走,“太后与吴显荣彻底搭上了线,吴显荣要入京,我与玦之正要商议此事,失陪。”
而此时在皇宫里的谢如琢正看的便是吴显荣呈上的奏本,言辞恳切地说新皇登基后还未当面叩拜,请求入京,顺道还表示如果陛下觉得安怀的沧州军是个麻烦,他可以领兵入驻与安怀相距五十里的脁县,震慑裴元恺。
谢如琢一声冷笑:“一个个当这是在瓜分田地?朕北上的时候不见人影,这会跑来装什么装?”
“太后与吴显荣也书信往来了这么久,总算是把人拉上了船,要是见不到人,太后那边不好交代。”何小满摇头叹道,“陛下要怎么办?”
谢如琢转动着杯中黄绿色的茶水,如在悠闲地品一杯佳酿,道:“她要和吴显荣勾连,也并非坏事。左右吴显荣对朝廷没什么好感,能拉拢他的也只有太后,不如成全他们。”
太后和吴显荣的私情多年来都是人人有所耳闻但又不知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何小满迟疑道:“奴婢一直想问,太后和吴总兵两人从前当真……”
“当真,而且太后当年对他可是非君不嫁。”谢如琢的面色很平常,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吴显荣这些年来身边也不缺女人,但他对太后还是旧情未泯。”
何小满道:“但陛下觉得,吴显荣是真能对一个女人言听计从的吗?”
“言听计从不至于,他们两个也算是各取所需。吴显荣知道我这个皇帝在朝中没有根基,更没有军方支持,而太后有了他便可压制我,甚至压制孙秉德一派。”杯中茶水已凉,杯壁摸着有些冷,谢如琢将手缩回袖子里去,“至于太后,你觉得她想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何小满,柳燕儿精神时常疯癫,从前在冷宫嘴里颠三倒四说的都是恨先帝,恨儿子,偶尔会提到吴显荣也负了她,倒是从没在她嘴里听到过想要权力。
“奴婢总觉得太后不是想要权势的人。”何小满道,“她更像是想要……”
“自由。”谢如琢答道,“她其实只是想要属于她的自由。她这一生被两个男人毁了,从没做过随心所欲的事,如今她成了太后,想放肆一下。”谢如琢似有些伤感,低声道,“她在冷宫身体就不太好了。”
柳燕儿半疯了五年,不分白天黑夜,时常梦魇缠身,发一次疯后就耗尽了气力,精神又衰弱下去,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吃得下东西。
因为两个男人,她逼疯了自己,进而把自己的身体也折磨坏了。
谢如琢默叹一声,道:“我去见见她。”
他们母子二人已有近半个月没见过面,来了乐州后,柳燕儿只私下偷偷与吴显荣通信,平日并不怎么露面,谢如琢想去请安都被拒之门外。
出了冷宫后,柳燕儿确实不再疯了,说话心平气和,有条有理,只有提到先帝时还是会愠怒,见了自己儿子,也不再摆出厌恶的神情,但也谈不上亲切,疏离居多。
介祉宫中不闻人语,伺候的内臣宫女都仿佛哑巴,整座宫殿死气沉沉,穿行至前廊,屋中隐传出琵琶声,谢如琢推开紧闭的大门,果然见柳燕儿捧着五弦琵琶。
他独自一人进了屋,坐在案几旁,好像只是一个来听曲的人。
窗子半开着,萧瑟秋风吹起柳燕儿的红裙,外罩的轻纱随风扬起,又轻滑地顺着榻沿垂到地上,头发半披着,松散的发髻上插着用了多年的蝶赶花梳背儿。
她喜欢画淡妆,眉眼看着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但她又喜欢用蔻丹涂指甲,嫣红在五弦琵琶上跃动,如烧成一团的焰火。
曲子是雄浑苍劲的《秦王破阵乐》,前朝宫廷舞乐,现今会的人已经不多了。
谢如琢听说过,柳燕儿从前在教坊司不唱小调,不跳婉约柔美的舞步,专跳武舞,只弹琵琶,会许多濒临失传的古乐。
当年在中秋宫宴上,她在一面大鼓上反弹琵琶,破阵乐停,袖中剑出,紧接着便是一段前朝有名的剑舞,配上她独特的沉阔嗓音,惠宗端着酒杯却忘了要喝酒。
他想,当年吴显荣兴许也是某日与达官显贵在教坊司应酬,遇见一个在鼓上舞剑的女子,裙裾起曳间,迷了眼睛。
只可惜,谢如琢出生以后,再没见过母亲跳舞,琵琶也常年落灰,今日听到母亲弹琵琶还有几分讶异。
前世在母亲死的那一天,他才看见一场最华美的剑舞,在初雪时苍凉落幕。
曲声止,谢如琢淡淡开口:“我不会允许吴显荣入京,也不会允许他领兵进驻脁县。”
作者有话要说: *廷推:明朝推选内阁大臣的必经程序,此处参考百度百科介绍。
*参考词典网关于武库清吏司与武选清吏司的词典解释。
*《秦王破阵乐》是唐朝宫廷乐舞,秦王指李世民,最初是军歌,后来李世民很喜欢,编排成了宫廷舞乐,是一种武舞。
武舞:雅舞的一种,与“文舞”相对,用于郊庙祭祀及朝贺、宴享等大典,一般都要手上拿着一些兵器之类,比如剑舞。
文舞:古代宫廷雅乐舞蹈之一,用于宫廷典礼与郊庙祭祀,一般动作舒缓,具有一定仪式性。
《秦王破阵乐》的乐谱在唐朝时传入日本,后来在中国已无遗存,但在日本保存有五弦琵琶谱、琵琶谱、筝谱、筚篥谱、笛谱等多种。
*杜若,字芳洲。取名来源于楚辞中的《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韩臻,字玦之。取名来源于臻是完美,玦是有缺口的玉。古代这种矛盾相对式的取表字很常见,如朱熹,字元晦,熹是天亮,晦是天将黑。
华扬舲,字上沅。取名来源于楚辞中的《九章·涉江》: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
最近搞一下事业~
日常焦虑自己的菜鸡,很感谢大家的陪伴,这本注定有很多问题,我目前的水平也无法写到一种完美的程度,我能做的也只有平常心看待,当作练习,好好写完,下本继续努力。
第26章 意见相左
柳燕儿弹琵琶不戴护指, 那般需要力量的古乐弹完,指尖都渗出血来, 她举着手指端详,眸光漠然,取护手的香膏慢慢抹着,似是对谢如琢的话毫不意外,说道:“那陛下今天来做什么?”
“我不会插手你和吴显荣私下的往来,只要吴显荣做得不过分, 我就随你们高兴。”谢如琢迎着窗外天光看柳燕儿的脸,惊觉她瘦了许多,虽然那张脸还是不显老,却像易碎的琉璃,可能哪天就会突然碎得拼不起来。
香膏飘出馥郁的玫瑰香,柳燕儿眼中有些惊诧了, 抬眼看向谢如琢, 过了会又盯着她的手指, 道:“你不恨我吗?”
谢如琢笑了笑:“你生了我,也养过我,就像一个母亲那样。我是你儿子, 我不恨你。”
柳燕儿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有办法让吴显荣听你的。”谢如琢道, “他要什么条件?”
柳燕儿抹匀了香膏,指尖上亮莹莹的,漫不经心道:“听说陛下又想出兵南下了?”
司礼监里有柳燕儿的人, 谢如琢是知道的, 从没管过,闻言了然道:“又是谁想要军功?吴显荣的弟弟?”
见柳燕儿默认,谢如琢又道:“吴显荣想把他弟弟塞进三大营吧?”他点点头, “可以,朕同意了。”
风更大了些,谢如琢起身去关上窗子,声音比吹到廊下的风还冷:“明年朕会让他入京,他想抢裴家的东西,朕也会帮他。现在,你让他给朕安分待在溪山。”
柳燕儿侧身对他意味不明一笑:“这回出兵南下,文官们不会轻易同意的,陛下可要想好了。”
“不劳母后费心。”谢如琢也不多坐,提步走到门口,“天气凉,母后别穿这么单薄了,窗户也别总开着。太医院新来了几个医术不错的太医,我一会让他们来给母后请脉。”
说完他便沿着前廊走远,身后的门在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重新关上。
此时已近冬月,这时节已不适宜起兵,但谢如琢仍想在年节前再一次出兵南下。
只因前世的记忆告诉他,若他不动,许自慎就会动。
南下救皇太孙时许自慎刚经历数月征伐,不敢久战,但许自慎一旦休养完毕,就会反扑示威。
前世,许自慎就选在谁都觉得不可能会再动兵的冬月里。
他们仓皇出战,就是宋青阁领兵也三战三败,根本不是这位当世名将的对手。所幸沈辞利用河水结冰,说服宋青阁冒险突袭,逼许自慎退回了青木江南岸,掰回一城,否则许自慎差点就要打到绥坊境内来。
纵然最后有惊无险,前世这一战仍然是伤亡惨重,是谢如琢心里的一根刺。
故而这一世,他无论如何都要先发制人,绝不再吃上这么一个大亏。
这个消息谢如琢早早就放了出去,他在上朝时正式提及,如柳燕儿猜测的那样,以孙秉德为首的文官极力反对。
理由是冬月出兵,若不能尽快回朝,便要拖到入冬,衡川东北冬季也十分严寒,作战会艰辛异常,况且此时国库亏空,也支撑不起入冬后的长期作战,不如等来年开春再南下。
若没有前世的惨痛代价,谢如琢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此时出兵确实毫无优势,且看着就像是去送死。
谢如琢道:“我们南下救回皇太孙,许自慎不会就这么心甘情愿吃一次闷亏,他肯定会反击。如今他的兵马养足了精神,极有可能会出兵,与其到时被动,不如我们抢先主动出击。”
兵部尚书韩臻反问道:“陛下又怎么敢确定许自慎偏偏就要选在这时节出兵?既然不确定,我们又何必冒险?”
谢如琢叹了口气,他当然不能说因为他是重生的,他就是什么都知道,但若是说你们又如何确定许自慎就真的不会动,又显得毫无意义,一同在死胡同里绕罢了。
“陛下复国心切,臣等也是如此。只是如今朝中缺兵缺将,国库又入不敷出,月前南下一战已耗费了大量物力人力,若马上又要动兵,军心与民心皆会不稳。”孙秉德难得说话也急了,“此时绝非穷兵黩武之时啊,陛下。”
穷兵黩武不是一个好词,孙秉德将他视作了一个好战的皇帝。
谢如琢再细细一想,明白了为何文官定要如此同仇敌忾地反对此事。
登基以来,谢如琢几次大张旗鼓做的事都与军方有关,在孙秉德为首的文官眼里,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皇帝想扶持军方势力,压制文官。
这一次他们不仅是无法理解皇帝的冒险行为,也是在抱团暗中还击皇帝。
大虞以武定国,太.祖开国后就忌惮武将势力,转而大肆扶持文官,之后的皇帝也是宁可看文官党争,也不想看武将大权在握,有机会造反。除了北疆四大军机重镇,朝中再无有权的武将,就连风光一时的三大营也逐渐没落。
前世谢如琢和孙秉德为首的文官斗了大半辈子,这真是一群让人敬佩又讨厌的人。
他烦躁地按了下眉心,道:“今日先到此为止,再议吧。”
出了崇政殿,他在宫里漫无目的地乱走,忽而停下脚步,问身后的内臣:“杜芳洲在师善阁?”
内臣躬身答道:“回陛下,杜学士今日卯时不到便入宫给太子殿下讲学,要讲一天,傍晚才走。”
谢如琢摸着下巴沉思片刻,转头往师善阁走去。
师善阁在崇政殿北,是一座小宫室,旧年做过皇帝的书阁,也给秋猎随驾的皇子住过,如今专留给太子谢明庭听学。
谢如琢没有惊动殿外的内臣,悄无声息站在门口看殿内的谢明庭。
前世他就因这倒霉孩子贪玩不读书而愁得掉头发,今日再一看,依然还是逃不开掉头发的命。
此时殿内没有在讲学,谢明庭约摸是要做篇文章,桌上的宣纸只有几个斗大的字,谢明庭握着笔却已头一点一点地闭眼瞌睡,笔尖上未干的墨滴到白宣上都无知觉。
坐下还没翻几页书的杜若一抬头看见这场景,摇头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谢明庭桌前,轻声唤道:“殿下?”
谢明庭哼哼两声,毫无动静,依旧沉浸在梦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