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杜若有些沉默,谢如琢忍不住催他道:“所以先生快说说,重开国子监之事怎么样?”
陛下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子,不过确实也还没成年,杜若回过神,低头笑了一下,道:“确实差不多可以考虑了。先前我们在乐州还没站稳脚跟,现在绥坊稳固,衡川又收回了一半,今年再次南下,若不出意外,整个衡川都可以收回。不过,此事还是不要速度过快,现在可以做些前期的准备,等大军明年年初还朝,衡川全部收回了,再正式去办,到时阻力应该会小一些。”
谢如琢颔首,又道:“对了,孙秉德还提了换人提督三大营的事,看样子是又坐不住了。除了韩臻,先生还有其他人选吗?”
“臣明白陛下的想法,也支持陛下那么做,大虞后来再难出能独当一面的武将,也是因为朝廷对武将不信任,事事都让文官压武将一头,长此以往,谁还愿意为国征战。”杜若收敛笑意,正色道,“但臣也不得不说一句,此时还不是时候,陛下必须要暂时让步。”
谢如琢刚轻松了一些的心情又低落了下去,烦躁得连自称都忘了:“我是真不想让韩臻去,孙秉德亲自去我都可以选择退让。”
没想到谢如琢对韩臻嫌弃成这样,杜若有些啼笑皆非,略一思量,道:“不如这样,陛下答应元翁推行新政,怎么推都由元翁做主,陛下不插手,以此为条件换一个人提督三大营。”
办法是可行,但难就难在他们也没人选,谢如琢皱眉道:“先生肯定知道朕属意谁,孙秉德肯定不会同意的,到时说不定闹得更厉害。”
谢如琢属意谁确实不需要猜,费尽心力培植的那个武将不是沈辞还有谁,但先不说沈辞现在阶品不够,抛开这些虚的东西,孙秉德也断然不会同意。沈辞在谢如琢和文官们之间本来就有点敏感,为大虞打打仗大家不会说什么,谢如琢要培养他要拉拢他也可以理解和忍受,但真的触及到了文官的利益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
三大营其他人谢如琢不满意,文官们也不会满意,除此之外,就只有考虑宦官,但让何小满去,文官们还是要炸毛。
杜若沉吟道:“臣还是建议陛下考虑选大珰提督三大营为好,这比武将还更容易接受。不选督主,换个人或许可行。”
宫门快要落钥,谢如琢没有再留杜若,去骑射场陪谢明庭练了会骑射,又吃过晚饭,消失了一天的何小满终于出现了。
何小满非常识趣地对昨夜之事闭口不提,好像沈辞从没进过宫似的,谢如琢万分感动,下定决心以后也不提他和宋青来难以启齿的事,大家心照不宣,甚好甚好。
“伴伴,我前面和先生谈了一下关于提督三大营人选的事。”谢如琢为了感激何小满的心照不宣,把今晚精致的芸豆卷推给何小满,忍痛割爱,少吃两块,“先生觉得不能让武将去,但伴伴你去,孙秉德他们肯定不同意,伴伴觉得还有其他人选吗?”
不能让武将去,那就是提议宦官,只不过谢如琢不会在他面前说出宦官这两个字,何小满认真思索了一番,道:“太后的人怎么样?比起陛下,孙秉德应该更能接受太后的插手。比如林汾?”
“林汾啊……”谢如琢撇撇嘴,神情显然是不太满意,“母后虽然无心真正掌权,但她和吴显荣还是盟友关系,让母后的人去提督三大营,不就等于是吴显荣的人?吴显英已经在三千营了,再来一个就过分了。”
话是这么说,但何小满知道,谢如琢归根到底是不想让任何属于其他势力的人掺和进来,想尽可能地让三大营攥在自己手上,因而无论是孙秉德,还是太后,抑或是吴显荣,都没什么分别,说来说去都是同一类人——不是自己人。
而杜若之所以还是建议谢如琢让宦官去,也是因为相比外臣,皇帝更愿意信任宦官,何小满摇摇头道:“奴婢想不出其他人还有谁合适的。”
谢如琢也有点发愁,内廷二十四衙门里得势些的无非是司礼监与御马监,御马监本就掌兵符,与兵部有很多联系,再提督三大营不太合适。
“司礼监……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谢如琢脑中灵光一闪,忙道,“王谌怎么样?”
“王谌?”何小满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确实忽略了这个人,“奴婢倒是一时没想到。”
司礼监秉笔已是个令人无比歆羡的职位,何况素来秉笔中还能有一位可以提督东厂,然而司礼监真正的老大并不是秉笔,十二监的掌事者叫做掌印太监,故而司礼监中也是有这位掌印太监。
这个位置不是人人都能坐也敢坐的,能爬到十二监中最得势的司礼监第一号人物的位置,怎么说也在宫中摸爬了数十年,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而这位王谌正是现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他是先皇的伴伴,与先皇感情很好,从前先皇若是玩得过于荒唐了,朝臣们劝上百句可能都不会听,但王谌劝两句先皇往往都能听一听。且王谌做事十分进退有度,朝堂上并没有多少他的身影,内廷的事他也甚少插足,只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该做的事。因而先皇在时,内廷与外朝都对他颇为尊敬,内廷人人见了他都尊称一句“老祖宗”,加上先皇的信任,可以说是稳坐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无人可动。
但如今之所以何小满一时没想起他来,只因谢如琢登基后,虽然他还是司礼监掌印,但比从前更为不问事,内廷和外朝都再也听不到他的名字,平常司礼监批红完的奏本给到他面前,他都很快地盖完印,让自己徒弟送回来,从没压过一份奏本,也没对哪份奏本说过什么话。
久而久之,内廷和外朝都渐渐忘了这个人,司礼监每日也都是习惯成自然地走个过场,只当把奏本送到一个需要盖印的地方,盖完了就没事了,已经忘了其实王谌手上拿着的那方印是每个宦官都垂涎不已的东西,是连内阁都恨不得抢过来的大权。
何小满微蹙眉道:“陛下,王掌印在先皇宾天后,就一直深居简出,不问任何琐事,加上他自己年事已高,是有安度晚年的意思,恐怕并不想趟进三大营这趟浑水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称最有权势的太监,就是老大,叫“老祖宗”
预警一下,接下来三章都是何小满为视角,大概九千多字的样子,包含副cp内容,算是给副cp一个交代,发展成床伴关系的那种交代,不喜可跳。
关于何小满去冷宫的原因,第三章 有提到过他自己不愿说。感谢在2021-06-13 17:41:14~2021-06-14 16:0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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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昔年一言
谢如琢想到王谌也是当真灵光一现, 前世在重建三大营时跌了不少跟头,与文官们闹了不知多少次, 几年了才终于在他不好看的雷霆手段下彻底攥在手上,让沈辞做了三大营提督。
那样的较劲太累了,且会因此耗去很多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正如杜若所说,大虞经不起太多内耗,文官之间党争要收一收, 其实帝王与文官之间的争斗也该收一收,能各退一步对谁都好,对大虞也好,因而这一世的谢如琢因为前世身心俱疲不想再折腾了是一回事,吸取教训也是一回事。
在司礼监和御马监之间来回想了几番,他才忽然间想起被遗忘的王谌来, 觉得或许这将会是一个转机。
但何小满说的也是事实, 王谌从前在那般激烈的朝堂混斗中就素来消极, 无人犯他,他也不会想着去犯人,现在换了个皇帝,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这么做也是明哲保身,想要颐养天年。
谢如琢似是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中,眼神也跟着邈远起来, 道:“大概是十年前了吧, 朝廷出兵帮晋王清剿了流寇,晋王为了谢恩,进献了不少好东西到宫里。父皇赏了我的几个皇兄和皇弟, 却唯独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儿子。当时我就在殿中,王谌看了我一眼,提醒了父皇还有六皇子未得赏赐,父皇这才注意到我,赏了我一个玉坠。和其他皇子的赏赐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但我那时还是觉得很开心,因为父皇几乎没有送过我什么东西。因为这件事,我一直很尊敬王谌,也知道平日他时常会把玩得如脱缰野马般的父皇拉回来。但他却从不做对不起父皇的事,言官劝谏得不太好听的奏本他都会挡下来,留中不发。若说最忠于我父皇这个昏君的人,一定是王谌,可唯一敢不顺着父皇,最是清醒的人,还是只有王谌。我曾经想过,若他不曾入宫,他会是一代名臣。”
他口中说着十年前,但对于这一世的他来说,其实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只觉那些记忆确实都太遥远了,轻叹一声,道:“所以如果王谌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他。”
何小满垂下眼,似也在回忆一些旧事,这般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奴婢在去冷宫前和王掌印有过一面之缘,他算是有恩于奴婢,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奴婢,若是陛下真的决定要让王掌印提督三大营,奴婢可以试着去见见他。”
这件事从没听何小满说过,但何小满一说来冷宫前,谢如琢就有所意会,应当与那件何小满一直不愿说的事有关,因为那件事何小满才被打发来冷宫的。
“谢谢伴伴。”谢如琢亲昵地抱着何小满蹭了蹭他,“这事尽力而为就好,王谌不愿就算了。”
何小满应了一声,当夜在宫里歇息下,次日一大早就去找王谌了。
那件他不愿说的事其实不少人应该都有所耳闻。
六年前,他攒了些银钱想离开钟鼓司这腌臜地方,来内廷伺候,尚膳监的掌印太监周彬主动找他说愿意让他来尚膳监。他傻乎乎地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有一处安身之地了,没承想周彬是看上了他的脸。
宫里的宦官寂寞久了,和宫女结对食的不少,阉人找阉人的也非稀罕事,听闻周彬在宫外还会找小倌,他那时太过天真,把银子给了周彬却被告知不够,他懵懂地看着周彬,而后听到周彬说,如果愿意用身体换,一文钱都不收他的。
他吓坏了,周彬来撕他的衣服他就跑,拽他的头发他就咬上去,那天他整张脸都被打得青紫发肿,全身都是带血的鞭痕。
周彬威胁他说,若是他不愿意,就要划烂他的脸,割了他的舌头,打断他的手脚,把他扔去乱葬岗被野狗慢慢咬死,他那时确实不太想活了,在钟鼓司这么多年暗无天日的日子他都过够了,让他在一个阉人身下承欢光是想一下就觉得死真是件美妙的事。
那天最后周彬把他关了起来,让他再好好想想,他饿了两天,一个没有见过的太监打开门放他出去了,周彬叫那个人“老祖宗”,还向那人解释自己没有想怎么样,是他贿赂自己,还拿出了他送去的银子给了那个人。
他知道这人就是司礼监掌印王谌。
王谌同周彬说那点破事别以为自己不知道,让周彬收敛着点。
“你这张脸不适合在宫里待着,容易惹祸事,哪天不明不白死了,定然是因为自己这张脸。”王谌淡淡扫了他一眼,同他说,“有个地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能不能转祸为福全看你造化。你去冷宫吧,六殿下身边没有人伺候,以后六殿下就是你主子。”
周彬背后是有朝堂上的一些势力的,王谌不会和周彬撕破脸,但在那之后,周彬都没有再找他,王谌那样说了,十二监也没有人会再要他,于是他收拾了行李去了冷宫。
后来在冷宫时,他有时会想起王谌说的话,不知为何,会无端生出心悸的感觉。
王谌的眼神像能一眼看破人心,也像能一眼看穿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看穿的事。
谢如琢现在之所以能这么信任他,是因为在冷宫互相扶持的患难之情,若是当初他没有去冷宫,而是其他的什么人去,那么现在的东厂督主也许就是那个人。
人对患难之交总是会有天然的信赖,王谌难道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他记得王谌说“六殿下身边没有人伺候”,从另一个角度想,这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他,如果他能在冷宫忍下去,只要来日六殿下有出来的一天,他就能彻底转祸为福。
而王谌还补了后半句,告诉他以后六殿下就是他主子,是不是又是在告诉他,利用六殿下往上爬是一回事,但他这辈子都要忠于这个主子,不然还是会死得不明不白。
他不知道王谌是不是有这样的意思,后来诸事繁杂,这些话也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淡去,但如今谢如琢再次提起这个人,重新勾起了他的记忆,他忽然心惊地发觉——
自己似乎一直就是话里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忠告走到了今天。
六年前王谌的那一番话好似看破了他之后走的每一步,看穿了他的一生。
宫里的大珰一般在宫外都有自己的宅子,王谌也是有的,何小满怕他出宫去了,特地派人去司礼监问了问,得知王谌在宫里,便独自去了一处僻静的院落。
这一带是从前乐州还是行宫时,掌管行宫各处洒扫的老宫人所住,王谌来了之后选了这里当住处,位置僻远安静,附近连人语声都听不到,住在这里更是会被所有人遗忘。
何小满到了门口,往里看了眼,院落收拾得倒还干净像样,宽敞的堂屋大开着门,这地方还有些好处,坐北朝南,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洒在堂屋内外,将地上的青砖都镀上了金色的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