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雪从衣袖中掏出一张函帖递给查验的人。
寺人抬头打量陈暮雪和李月来一眼,在帖子上画了一个圈,写上贰,旁边注有“男”字。
放行过去后,李月来跟在身后悄悄问:“哪儿来的帖子,我一路都没瞧见”。
陈暮雪道:“平日这里不设路障,只是想见寒山大师的人多如牛毛,只有先得了请帖的人才能来”。
李月来拽住陈暮雪肩膀:“我是问你花了多少银子弄到的帖子”。
商贾之家,没这种待遇,但银子好使。
“六百两”。
听到这高昂的卖价,李月来啧啧两声:“不是说五百两以下,都动不么?”
陈暮雪愣了愣,才回想起之前给李月来说这话,嘴角不禁牵起:“这些年就攒了这么些钱,一回全用光了”。
李月来没好气道:“我又不要你的银子,防我做甚”。
“银匣子就在房内,回去你一看便知,里面还剩二百两,要用就拿去”,陈暮雪很是坦白。
李月来笑了一声:“瞧你抠搜的,还说是读书人,处处精明”。
陈暮雪回道:“精明和读书人并不冲突”。
二人边说话快走到主殿了,李月来打量主殿外下饺子似站的人:“寒山大师信徒真不少”。
“近百年,魏国就出了他一个大家”,陈暮雪爬上阶梯,解释道。他一边回头看向李月来:“帖子只有一个座位,我们就在外面站着听也一样,待会儿别讲小话”。
大堂是一间细长的房型,能容纳五六百人。要站在门口围观,估摸连大师脑袋都看不见。
李月来顿时兴趣缺缺,转身道:“打发叫花子呢,你还是快进去瞻仰你的寒山大师,我四处逛逛”。
“诶,你别瞎走”,陈暮雪想喊住他,李月来却头也不回,往右边一棵结满果子的橘树下走。
陈暮雪站在高处,看李月来抬手摘橘子,摇摇头,低头看手中函帖。
半晌,他转身直接进入主殿。
光明寺内除了主殿聚满人听学,其余地方比较冷清,李月来走了许久,连个问路的僧人都没瞧见。
大约都去主殿看寒山大师了,但他感兴趣的只有楚连道和金国公主的金像。
是什么样的人物,让金国送来价值连城的东西,还打造金像让魏国皇帝一解思子之苦。
环看寺内众多宫殿,要准确找到金像位置,可能寒山大师受完课业,他都找不到。
李月来随手剥开橘子,边吃边逛。到底是刚从树上摘下来,橘肉新鲜多汁,口感特好。
嘴里滋味甘甜,心情也好了些,李月来哼着调子,七绕八绕,转进一间小殿准备撞撞运气。
殿门掩了一半,推开时发出咯吱声响。
“谁在外面?”
还没走两步,李月来就被人发现了。
“额”,李月来站住脚,没再继续往里走。听声音,像是个年轻的男子。
殿门是开的,隔着屏风,依稀能看出后面团垫上跪了一个人。
“打扰了,小师父,我在寺里转,迷了路”,李月来一边说,一边观察团垫上的动静。
那人跪着没动,轻声道:“出门右转,绕过一排橘子树,前行一段路,看到铁门出去就是正殿正前方”。
李月来赖着没动,好一会儿,又继续道:“小师父,我其实是想问问七皇子的金像在哪儿”。
这时,团垫上的人站起来了,往柜子上放了把折扇:“金像正在修缮,近来不对外客开放”。
李月来答道:“既如此,那真是太遗憾了,七皇子为了魏国百姓,远离故土,这般仁义之心,我作为子民,虽不能亲面七皇子,也当来他的金像前瞻仰一番”。
小师父道:“心意到了就行”。
小师父有些油盐不进,李月来摸摸鼻梁。寒山大师的讲学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闲着也无事。
他话锋一转:“也是,但心意总要有个寄托,可否告知放金像的宫殿在何方位,我也好朝着远远拜两拜”。
“无可奉告”,小师父语气多有不耐,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想看看这个如此一意孤行的人。
李月来大大方方和小师父对上一眼,只见小师父很快就把脑袋缩回去了。
虽然只晃了一眼,露出半张脸来,李月来却瞧得清清楚楚,里面的小师父不是寺人,是个刚加冠不久的小公子,头发全束,带着缁布冠。
见状,他朝门口后退几步:“也行”,一边打商量道:“我在寺内找了半个时辰,渴的很,施主能否给口水喝”。
半晌,里面小公子没答话,却响起了倒水声。
李月来抱臂等着,琢磨怎么套这小公子的话。
不多时,屏风后伸出来一只手,把白瓷茶杯放到屏风前,催促道:“给,喝完了便走”。
“……好”,李月来答应着上前几步。
他确实口渴了,弯腰端起茶杯,将水牛饮下肚。喝完后,眼里闪过惊讶的光芒。
一间小小殿内摆的茶水竟是君山银针。
茶水味醇甘爽,他意犹未尽地放下茶杯,盯向屏风,决定再试一下。
“多谢小师父的茶水,方才见这殿左边有处院子陈设与其他有些不同,我去撞撞运气吧”。
说完,他慢吞吞转身,往门口踱。
没走两步,小公子重重拍打屏风的木框,警告道:“你若非要强闯,就怪不得我了”。
年纪轻轻,脾性还挺大。
李月来仿佛已经看到屏风后那张傲气凌人的脸,他低头掩盖住嘴边笑意:“小师父既好言相告,在下便不去了,告辞”。
待脚步声渐远,少年转出屏风看着李月来的背影。
高瘦挺拔,只是自己方才躲得太快,只看清侧脸。
李月来出来后,直接往左边宫殿走,下了一段坡,下面有两个舞娘打扮的人迎面走来。
二人穿着暴露,腰身和小腿都露在外面,脸上围着淡紫色面纱,在这寺庙中实在打眼的很。
光明寺何时能让这样的女施主进来了。
好奇间,李月来见二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匆匆上坡,立即转身喊道:“姑娘留步”。
两个舞娘停住脚,回头看李月来,其中一个道:“公子何事?”
李月来朗声道:“姑娘可知皇子和公主金像在何处?”
一个舞女稍作停顿便摇头,回身继续向上走,另一个快速指了坡下靠右边的宫殿,还没说话就被前面的同伴扯走了。
李月来遥遥朝舞女背影抬手:“多谢”。
自然没人理睬他,舞女们身姿摇曳,片刻就消失在了重重庙宇间。
李月来颇为感慨,应当是哪家少爷带着自个儿的小心肝进来长眼,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光明寺都能进来脱衣舞娘。
他转身朝方才舞女所指的地方奔去,围宫殿大致转一圈,最终立到宫殿正门口,上面写着“永安宫”。
宫门紧闭,从外观来看,灰墙青瓦,连正殿边角缝都赶不上。
李月来很是意外,原以为皇子公主金像放置的地方会多么富丽堂皇。
他刚爬上台阶,大门后传出动静。
门只拉到一半,露出半人过的缝隙,里面传出男声:“此殿不接外客,请施主避开”。
听罢,李月来站住脚,见里面人没继续说话,转身下台阶道:“那便不打扰了,告辞”。
他并没放弃,四处又晃了一遭,真是连个钻进去的洞都找不到,严丝密合。
而且永安宫只有前门,连个后门都没看见,围墙足有两人高,除了殿内屋檐,什么都瞧不见。
李月来十分扫兴,干脆随意走走停停打发时间,累了找石凳歇息片刻,遇到景好的地方还能驻足一时半刻。
逛了小半会儿,他就发现光明寺内的布景看似杂乱没章法,但细细一看,其中很有讲究。
就这样一个寺,三十个屋殿,每间的山石、湖泊、绿植、房屋样样俱全,而且每个独殿都是封闭的,配合山石水屋,幽深静谧。
寺庙北边还有一个颇大的石湖,碧波荡漾,水榭长廊顶部缠绕枯萎的草藤,整座寺给人的感觉要比实际占地更加宽阔。
在银钱允许的情况在,将来新村的街道房屋陈设或可从中汲取灵感,借鉴一二。
☆、幽州之行(五)
闲散瞎晃打发时间,李月来慢慢又走到了能看见正殿的地方。
正殿大门口站的人依旧密密麻麻,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别人是不是这样他不知道,反正他很讨厌没完没了讲个不停的夫子。
可见读书这件事还是需要些天份,比如陈暮雪这样的。
不过,将来陈暮雪若成一代大师,外出讲学传道,出门前他必定要叮嘱一番,授课得控制时长,更不要拖堂,保不齐学生里有他这样的,听久了没耐心,下回就不乐意不来捧场了。
乱七八糟地想着,他找了一块石头,半坐半靠。
温和的太阳光照下来,舒服惬意,让人直打瞌睡。
李月来打了个哈欠,须臾便闭眼眯着了。
“月来,你说我给恩娘买点什么好,她怀着身子,近来很辛苦,我看着心疼,想让她开心一下”。
何翌和李月来走在一条河边,两人并肩而行。
这条河他们从前经常来游泳。
太阳很烈,晒的全身冒汗,李月来不停拿袖子擦额头。
听到此处他震惊地问:“阿翌,你什么时候娶媳妇了?”
何翌往河里扔了一块石头:“你咋不记得了,前段日子我们还去风荷乡找她了”。
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但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何翌和那个女子处在见面的阶段,怎么突然就有孩子了?
李月来站定脚,不再继续往前走,有些着急:“你怎么能娶她?!”
何翌一脸茫然:“有何不可?”
“我们……怎么办?”
听罢,何翌重重拍了一下李月来胳膊,笑道:“我们自然还是和从前一样,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一辈子都是!”
“那不一样,我不想和你做兄弟”,李月来觉得自己很奇怪,这些话怎么能说出口,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吐出心声:“我....喜欢你”。
他说完后特别紧张,不知会得到怎样的回答,望着何翌逐渐僵硬的笑容,心沉到谷底。
何翌整个人在太阳底下看着有些晃眼,不太真切。
许久,他回李月来:“我也喜欢你”。
听罢,李月来心满意足了,也笑起来,迈步继续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又不走了,他觉得何翌说的喜欢和自己的不一样。
“你媳妇儿和我,谁更重要?”
“自然是她,将来你有媳妇也是一样,但我们一辈子都是好兄弟,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李月来呆住,觉得天要塌了。
半晌,他又笑起来,做一辈子兄弟其实也挺好,媳妇跟别人跑了,兄弟还在。
他伸手攀上何翌胳膊,刚要说话,太阳突然黯淡下来。
天色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睡在石头上的李月来睁开眼,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伸手揉揉眼睛。
陈暮雪正站在李月来前面,挡住了照在他脸上的太阳光,微抬下巴道:“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背着太阳,陈暮雪脸上白的透光。
李月来瞧着赏心悦目,再次感叹生的这副面貌只怕是老天担心他那不讨喜的性子招人打。
有些人沾不得半点烟火,实在不适合过日子,最好供在家里,偶尔拿出来洗洗眼睛。
“光明寺太大,随便走一走就累了”,李月来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寒山大师终于讲完了,我们李公子又受到了学识的熏陶”。
陈暮雪手里捧着一本书,同李月来一起往大门口走,乐于分享道:“传道授业,回去了我讲给你听,不让你白来一遭”。
李月来若有其事地点点头:“也是,一传十,十传百,寒山大师贤名天下传”。
陈暮雪把话题岔开:“光明寺景色如何?”
想了一圈,李月来很笼统的概括道:“很别致”,他一边扫陈暮雪手里的书名,是《长阿含经》。
这位寒山大师也许有经商天赋,座位费六百两,不让听客空手而归,有买有送,陈暮雪这等学痴,只怕觉得划算极了。
“哪里别致?说不定还能借鉴到新村去,”陈暮雪认真道。
“景好看,人也有意思”,陈暮雪回忆起殿内十分神秘的小公子,一看就不是简单人物。
陈暮雪看向李月来,不解其意:“嗯?”
李月来回了神儿,胡诌道:“秃头和尚看着挺好玩儿”。
陈暮雪看着李月来眼底的光亮,直觉方才寺里肯定有事发生,半晌,他淡淡道:“我也没仔细逛过光明寺,不知里面有什么好风光”。
李月来轻碰陈暮雪胳膊一下:“以后有的是机会,咱们一起逛”。
不说便罢,强迫就没意思了。
陈暮雪“嗯”了一声,率先走下台阶。
车夫早已等候在光明寺大门右边一棵树下,他没直接上车,转而走向对面一排树荫下。
“做什么去?”李月来几步跟上陈暮雪,见他在卖吃食的面前停下来,自己也跟着逛一排长长的小吃摊。
大多是龙须糖、烤番薯、冰糖葫芦等。
“这是什么蜜饯?”李月来指着一堆白色果片问老板。
一听李月来问话,老板就知道他是外地人,介绍道:“糖冬瓜”,说着给他拿了一块:“公子您尝尝,选的可都是新鲜上好的冬瓜做的,算得上是咱们光明寺这一片儿的特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