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星看着他,“绅城虽大,与梅兄却如方寸囹圄;绍镇虽小,与我却是广阔天地。我志不在此!”
梅绍元看着他说:“所以我叫你走。”这些日子竹内天天过来找他打听夏南星的意思。他躲着、顶着,眼见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他这话说得真诚,夏南星也没和他继续打马虎眼,反问他,“绍元兄叫我走。那你觉得那四个人可能护得住我连人带货一路平安?”
梅绍元细想了想,只觉得确实未必可以。犹豫着说:“那我再去给你找几个人?”
夏南星看着他,勾起嘴角说:“绍元兄是熟读史记的人,哪里会不知道张闿杀嵩的故事?当年曹操的父亲曹嵩途经徐州,徐州牧陶谦送辎重百馀两,派了手下张闿一路护送。结果财帛动人心。张闿反而把曹嵩杀了。”
说到这里,夏南星看着梅绍元,“我知道绍元兄一番好意,只是这世上有句话叫‘好心办坏事’。我信得过绍元兄,绍元兄信得过你找来的人吗?”
梅绍元听得心一惊,只觉得后背一凉。他找的四个人都是花了重金的。可是那四个人能被他花钱请来,谁又知道是不是下一个“张闿”?
“青玉想得周全。只是你那货……”
夏南星看着他,突然轻轻一笑。
他人生得极美,眉眼如画。平素性子清冷,突然展露笑颜,如春花绽放,极为明艳动人。梅绍元愣愣地看得出神。
“绍元兄不用再替我操心了。实不相瞒,那批货我已经运回绍镇了。我留在这里没走,只不过是因为还欠了一桩人情。等我还完人情,自然就回去了。我知道绍元兄喜欢京剧。特意请你过来看花老板的戏,权当多谢你替我周旋了这么久。”
58 稳得住性子
梅绍元整个人愣愣地看着夏南星,一时之间说不出难过还是伤心。他苦笑着说:“原来,青玉从头到尾都没有信过我。”
夏南星看着他,“我瞒着你不说也是为绍元兄好。你身在ZF部门做事,为了我的事已经是左右为难。我也是不想你牵涉太多,到时候连累你官位不保,又被日本人记恨,反而不美。”
梅绍元一脸颓废轻轻摇头,“说来说去,终究是我没用。帮不上青玉的忙。”
夏南星也不解释太多,对梅绍元说:“花老板的戏连我这个不是戏迷的人都觉得实在唱得好,绍元兄可不要辜负我一番心意。”
他说完这话,正好花玉容又出场。夏南星便将目光落到戏台子上,不再理会魂不守舍的梅绍元。
梅绍元呆呆地看着夏南星,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悲还是喜。花玉容来绅城不过短短几天,他的戏票确实难买。夏南星拿了这个还人情不仅有心,更算得上是一份厚礼。
可是他越是还人情还得清清楚楚,梅绍元越发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越发的远。在夏南星的心里,他有什么主意不会同他说,利用他也是大大方方毫不手软。事后请他看最贵最好的戏就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划分得泾渭分明。夏南星真是这个世上心肠最狠的人!
可梅绍元痴痴地看着他绝美的侧颜,既觉得心如刀割,又觉得理所当然。他喜欢的青玉原本就是这样神仙一样的人,世人再爱他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依旧高高在上,郎心如铁。
梅绍元长叹一声,释然地点点头,“也好,也好。”夏南星主意正,能安安稳稳地将东西运回绍镇,他也放心。
从戏园子里出来,梅绍元神情灰败,顾不上与夏南星多寒暄就借口有事匆忙走了。
他背影单薄颓废,阿贵看着忍不住轻声对虎子说:“梅先生看着有些可怜。”
虎子一个白眼翻上了天,“他有什么可怜的?”
“他……”阿贵就算眼再拙,这些日子看下来,梅绍元对夏南星的那点心思他也看懂了。可眼下他们家少爷看来是被家养的那头“恶虎”吃定了。这斯斯文文的梅绍元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就有些凄凉。可这话他又既不敢对着夏南星说,更不敢对着虎子说。只开了个头就只能乖乖收声。
虎子冷笑道:“这世上的人惯会自作多情。偏又没有自作多情的本事。”
梅绍元算什么东西?夏南星能请他过来看一场大戏已经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他有什么可怜的?难不成他喜欢自己家少爷,夏南星就也要喜欢他?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就算夏南星答应,虎子也头一个不答应。没打他个脸开花就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他都和少爷说好了,等回了绍镇就陪他下一辈子的棋。当一对神仙似的土财主。
阿贵冷眼旁观看着虎子脸上那藏不住的笑意,嫌弃地说:“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话说得才轻巧。”
虎子得意道:“那我有本事吃饱。和旁人自然是不同的。”
阿贵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见虎子得意洋洋也乖乖收了声。在绅城呆了这么久,每一天他都觉得这里和绍镇不一样,一开始的新鲜劲过了,只觉得这里水太深,呆得他害怕。
他忍不住问夏南星:“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回家?”
夏南星看着他问:“怎么了?刚来时不是天天觉得绅城这花花世界有意思吗?现在想家了?”
阿贵说:“这里呆久了我害怕。反正老爷也拍电报来了,说货安全送到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夏南星点点头,“等明天替彩姐做完手术,保得她们母子平安。咱们就回去。”
阿贵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安心。
回到宾馆之后。等阿贵离开,虎子在夏南星的旁边坐下,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问道:“少爷,梅绍元的人情,今天请他看了戏,咱们算是还完了。只剩下彩姐了。”
夏南星抬眼看着他,心思敏锐地问:“你想说什么?”
虎子盯着他,直言不讳地问道:“我想问少爷之所以一直拖着不给彩姐剖腹是不是怕洪老大半路反悔,吞了咱们的货?”
夏南星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冷冷从鼻子轻哼一声,倒也不避讳,“一半一半吧。”
彩姐的身体确实太虚,动刀确实需要调养一阵子。可是不放心洪阿兴也是一方面。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虎子,“你是不是想问,如果洪阿兴半路将那货吞了,没有直接运到绍镇,我还会不会保彩姐母子平安?”
虎子摇摇头,“我知道少爷不是这样的人。不会拿他们母子的性命威胁报复。我只是想问,若是洪阿兴真的半路改了主意,老爷不发这电报过来,少爷会怎么做?”
夏南星冷笑着说:“先保她们母子平安,再令他们夫妻反目成仇。他如果不在乎老婆孩子的命,那就让他人财两失。”
青帮能走到今天是洪阿兴夫妻二人齐心协力,一个有勇,一个有谋。他们两个人若是反了脸了,后面的事也就不好说了。
说到这里,夏南星挑眉看着虎子,“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心狠手辣?”
虎子大笑,伸手抓着夏南星的手腕,还不动声色悄眯眯地摸了两下,“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少爷做什么都不会错。”
夏南星“啪”地在他狗爪子上用力一拍,嗔怒道:“那你问什么?”
虎子厚着脸皮往上凑,“我这不是想和少爷多学学,省得将来被你欺负得太狠了,下棋下不过你。”
夏南星眼睛一瞪,“学会了又怎么样?你还想欺负我不成?反了天了?”
虎子抓着他的手,咧着嘴大笑,“我哪里敢。”
说到这里,他软磨硬泡地问:“上回我跟少爷说,以后陪你下一辈子棋,少爷还没答应我呢?这回行不行?啊!你应了我吧!”
夏南星被他磨得头皮发麻,抽了几回手被他牢牢地锁着抽不出来,说:“我明明说的是等回了绍镇再说。你就急成这样?”
虎子叹气说:“今天冒出个梅绍元,明天又不知道要冒出个什么东西来。少爷不应我,我心里总是没底。再说咱们回绍镇不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吗?”
夏南星看着他,突然轻轻一笑,伸手在虎子的下巴上轻轻勾了勾,目光春水似的温柔又妩媚,“你可是绍镇一霸,也会心里没底?”
“少爷……”虎子拖着长音,被他勾得魂都飞了。
夏南星收回手冷静地说道:“你不是要学下棋吗?那你就记住了,越是到了最后,棋入残局越要稳得住性子。”
59 关心则乱
在洪阿兴给夏南星准备给彩姐剖腹的屋子里,他以防万一找了五六个有经验的产婆给他打下手。帮忙的小丫头也找了十几个在门口等着侯命。夏南星挑了几个看起来胆子大,有经验的带了进去。
从他进房间起,洪阿兴就跟上了热锅似的,不停在屋子里打转。为了防止万一,夏南星把虎子留在外面看着他。
一开始洪阿兴还能勉强忍得住,只是不停在屋子里打转,等到房间里传出彩姐的凄惨地呼叫声,他整个人就有些忍不住了,扑到门口就要往里冲,惊慌地大喊:“阿彩,阿彩,你怎么了?”
他本来声间就响,这时心里着急吼得越发像打雷一样。震得人耳朵都疼。
虎子按了按耳朵,摇了摇头,“别乱吼乱叫的扰了少爷的冷静。他现在可是要给彩姐剖腹。万一他被你吼得手抖了,出事我们不可管。”
洪阿兴听他这么说,吓得双目圆睁,身子情不自禁地抖了起来,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里,半天才憋出声,“夏……夏先生手会抖?”
虎子看着他冷静地说:“现在肯定不会,你乱吼乱叫的可就不敢保证了。”
洪阿兴被他这么一说,就如同被人捏住了七寸。张着嘴想说又不敢说。只好扒在门边上想往里看,这时门突然被从里面拉了开来,他还来不及往里面探头看,就看见小丫头捧着一盆血水走了出来。
洪阿兴眼前一黑,整个人差点就要昏过去,抓着那小丫头的手急忙问道:“阿彩呢,阿彩怎么样了?”
那小丫头脸色煞白,端着水结结巴巴地说:“夏大夫在剖夫人的肚子,别的我也看不清。”
虽然知道是剖腹,可真听到夏南星要把彩姐的肚子剖开,洪阿兴还是听得浑身颤,他看着小丫头手里端的血水,想也不想就要往里冲。被一直看着他的虎子一把抓住后衣领。一记手刀对着他侧颈一劈。洪阿兴完全没防备,整个人就被他劈得昏了过去。
彩姐要剖腹的事,洪阿兴只和几个最心腹的属下说。他们一同陪着洪阿兴等在外面。突然之间见虎子一记手刀劈晕了他们老大。急得撸起袖子就要找虎子算账。
“你小子干什么?”
“你把我们老大怎么了?”
虎子对着一涌而上凶神恶煞的人略一皱眉,把晕过去的洪阿兴往前一推,正正好好推进冲过来的人群当中。毫不客气地指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你们老大抬到那边沙发上躺下。一个个的老老实实地坐着。别添乱。要不然出了事我们可不负责。”
这夏南星剖腹的事,虎子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他虽然对自己家少爷深信不疑。但是这把人剖开来生孩子的事怎么说也不是一件上嘴皮子碰一碰下嘴皮子的事。
虎子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既然在外面替夏南星守着,自然要将一切不安分的都拦在那房门之外。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夏南星。
洪阿兴关心则乱,就是个随时一点就着的大爆竹。虎子一个人守着门,自然要拿出一夫当关的气势。洪阿兴身后还跟着一帮子流氓混混,他不一举将洪阿兴制服,谁知道他一时失智闹起来,会不会影响夏南星?
虎子神情太过自若,说得又是一脸理所当然。眼下彩姐在房间里,除了一开始时叫了一声,后面连一丝声音也听不到。洪阿兴又被虎子一记手刀劈晕了过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反倒没了主意。只能乖乖照着虎子的话把洪阿兴抬到了沙发上。
虎子刚刚松了口气,就听到房间里传来惊呼声:“有人昏倒了!”
都说这刀割不到肉上不知道疼。虎子教训起洪阿兴来那是头头是道,理直气也壮。可猛的一听到有人昏倒,他心里一惊,生怕自己家少爷出事,第一时间就差点失了方寸,强忍着镇定走到门口。还没等他探头往里看,就看见两个小丫头扶着一个脸色惨白的接生婆子走了出来。
那产婆大概是一辈子没见过这种场面,人迷迷糊糊的,嘴里还不停地说:“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虎子刚想抬腿往里走,就听到夏南星冷静的声音喝斥住了他:“好好呆着,别乱闯。”
虎子刚还想再说话,就听到从房间里传来一声高昂的婴儿啼哭,不一会儿就见小丫头高兴地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走了出来,满脸喜色,“生了,夫人生了个儿子,称过了,八斤九两。”
洪阿兴被虎子敲昏那一下并不算多重,只是控制着他不让他发疯罢了。孩子的哭声一出来,几个手下围着他又摇又推又是恭喜,他迷迷糊糊就睁开了眼,突然被小丫头抱着的小婴儿送到眼皮子底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环视四周:“这……这是什么?”
虎子被他这傻样说得好笑,“什么是什么?你儿子。洪老大,恭喜你当爹了。”
洪阿兴颤着手轻轻戳了戳小婴儿白嫩的小脸,婴儿虽然闭着眼那长相却像极了彩姐,很是眉清目秀。他心里一软,瞬间热泪盈眶,反应过来看着虎子问:“阿彩呢?阿彩有没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