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允接着杯子也接住人,松松垮垮托住整个靠过来的腰背。
他只顺下去半口,觉得绿亭山的雾全进了喉咙,又慢慢推回去杯子,看周檀毫无知觉地接了,直接仰起头灌下去大半杯。
“推杯换盏”好一会,水里的叶子颜色都淡了,玛霓终于吐了口气,幽幽转醒过来了。一睁眼,就看见周檀低着头看他,一脸好奇的关切。
面子彻底丢光了。
灵童捂住自己的脸,抽噎几下,终于平复了胸口快跳出来的心跳声音。
“过灵……”他慢慢解释道:“大萨满说这是过灵。从三四岁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了。频繁的时候一天一次,但往常……”
玛霓挠了挠头,一脸不解:“根本不会有这么频繁。”
“呃——”
他捏住自己的脖子,白眼一翻,眼白露出来,眼看又要倒。
周檀眼疾手快,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头,力道冲击过去,冠子也差点飞起来,玛霓过了电一抖,坐直了回来。
“我要,说什么来着?”
“你说呢?”
“哦对,我师傅说,说什么来着?”他薅着头发,脑袋晃了又晃:“等等我师傅是哪位来着?等等,哦对。”
玛霓想了又想,吞吞吐吐:“听我师傅讲,大君近来没怎么再犯那要命的头风了。我本来想推星盘来着,结果我那盘丢在路上了,估计被什么人给偷走了。
述先生说要帮我做个新的,结果一打岔就忘记了。哎呀,我师傅知道了不会打死我吧。”
他板着指头算来算去,絮絮叨叨。周檀还不知道的东西这会儿全听见了,他没管传说里价值连城的北宸星盘,杯子一搁眼风一扫,慵懒垂下来的眼帘唰一下子掀上去了。
“头风?”他问赫连允,语气里都有点兴师问罪的狠意了。
“旧疾了。”赫连允避开他快杀人的眼神,只说:“太久了,三四岁时,就这样了。”
他若有若无扫了眼摊在地上的玛霓。一时间,觉得心力更交瘁了。
“星盘说是咒……”玛霓弱弱举起手,十分坦诚不掩饰道:“郎君不是知道北宸骨么?”
“那不过是个传言……”周檀差点被气笑,他质问道:“军医呢,吃白饭的么?”
被扎了一颗玻璃心的灵童再次弱弱举起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羞涩捂着脸:“医术不精,郎君见笑了。我师傅说,说没治了,就只能曼陀罗吊一吊,不叫爆发罢了。”
“你师傅……”周檀从桌子前一甩手,站起身来。这动作他做起来不显得潇洒风流,反而多了点逼视的意思,两只眼居高临下看人,连鼻头都快气到泛红。
他一直像个蚌似的,什么都说好,什么也都不在意,大门一关事不关己,刀不扎到身上根本懒得还手,现在倒像是一把踹开了合拢的蚌壳来,一边咄咄逼人,一边露出含着粉的软肉来。
不管是被所谓的礼节教养包裹着,还是根本不屑理会,赫连允是没见过他这么牙尖嘴利还尖酸刻薄地指责起来。
周檀看了玛霓半眼,早想到大萨满了,但气恼没下去,嘴里阴阳怪气道:“何方高人啊?”
玛霓撑了撑身子没站起来,他刚想回答周檀的问话,周檀却在他面前坐下来,一身尖刺慢慢收回去,凝视着他道:“你的星盘,怎么打?”
“啊这……”玛霓先露出的不是不能说的守口如瓶,反而是学艺不精的委屈,他张了张嘴:“刚还记得,郎君一问,我又忘记了。”
“北宸,摇光,还有什么……”周檀没再扯住他疯狂摇晃,只是坐下来,轻声问:“他的生辰,冲了谁?”
赫连允显然不是什么信天命的人,这命数对他几乎是个玩笑话,任人说上千百遍,自己照样忙自己的活。
“倒也没有冲上什么,何况大君这命格,煞是真煞,贵也是真贵,只有别人冲了他的份儿,但这种事情吧……”
玛霓一脸复杂:“你说它真也真,假也假。我……”
他去随身的包裹里掏了掏,后知后觉地摸了个空:“星盘,哎呀。”
“我记得,这里的星盘有星柄图便能推,你能么?”
“能是能,但这星柄图太难画了,述先生那头,没有五六天,是翻不出来。”玛霓挠头,一脸认真。
但周檀浮出来一线笑,他从腰头翻出佩剑,托到玛霓面前去,剑衣上暗纹繁复,赫然是藏匿的完整星柄。
散碎的金珠珍珠,模拟称碎星子的模样,洋洋洒洒铺满了剑柄。
玛霓大惊,脱口而出:“郎君,你这剑,握着不硌吗?”
“硌啊……”周檀道:“所以剑用得不怎么好。”
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赫连允:“改明儿要去军械部讨把刀,省得你们个个用刀。”
“好,但是……”赫连允认真问道,指了指自己惨遭嫌弃的佩刀:“怎么不用它?”
“太大。”周檀嘴巴一张,胡话又来了,但赫连允半点没听出来别的意思,只是低了头去翻新摞上来的册子。
玛霓一头趴下去,又恢复了蛙跳的姿势,四肢奇奇怪怪地折在一起,用手肘撑着地,长指甲在地上刮来刮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他的指甲尖而且长,但保养得很好,圆润的竹节似的,还发着绿。
周檀盯他,没再言语,他心里不是没有火气,但过一会退潮一样退回去了,剩下丁点泛着酸意的涩,从胃腔一路走到胸口去了。
玛霓咯吱咯吱半晌,额头上拉出几道沟壑,抬头惊道:“动,动了?!”
周檀疾走几步去看,玛霓用指甲画出一团零散的线球似的盘,周檀垂眼不语,却松了口气,像是托住了胸口里即将坠落的碎石。
“曼陀罗……”他转头问话:“大萨满也不知晓,不能过量么?”
帐子里早些日子,浓香天天飘得烧火一样,呛都能呛人半死,周檀盯得玛霓背脊发凉,灵童挠挠头,眼看又要撅过去,乖巧地收起四肢,坐成一团,回应地看着他。
骂是骂不出来了,周檀捂了捂额头,心力交瘁两眼红:“改日他回来了,记得告诉我。”
“好嘞!”玛霓激动回答道:“他头一冒出来,可不来告知郎君嘛。”
——
金矿里停下了一轮响,生铁扇叶慢慢地闭合了,巡逻的队士们佩剑拖地,刺刺拉拉地响了一圈又一圈。
窸窸窣窣,洞壁竟然动弹起来了,碎屑缓缓滑落,皮子一样,揭下来活动着的黑影。
黑影一道道,浓黑色,慢慢排成一列,在甬道中蠕动起来。
跟在队伍末尾的书生听见了什么,他举起火烛,回头扫视,只看见静默如初的洞壁。
“罗书生,看什么呢?”
“听见有声音。”罗书生答道。
“荒山野岭,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人来这儿啊。走了,别疑神疑鬼了。大君都来看过几趟了,能出什么事儿来。”
他听了又听,没再发现什么动静,于是握紧了手里取暖的汤婆子,亦步亦趋走出去了。
周檀翻了个身,没什么睡意,他心里挂着事儿,陀螺似的从东滚到西,赫连允的灯还点着,屏风上挂着新裁的衣。
周檀又从西头滚到东头,一拍床榻坐起身来,夹着自己的枕头往外去了。
灯火不算很明亮,赫连允顿了笔,一抬头就看见桌子前气鼓鼓蹲了个河豚,他发笑:“怎么了?”
周檀抱着枕头,蹲着喝完了半杯水,这只河豚还开始喷水了:“大萨满何时回来?”
天尽处,所谓的修仙地,大萨满一年要去上三四趟,入春了要去,夏季里要去,遇见难事要去思过,遇见好事又要去祈福。
这趟倒也不知道是面壁思过还是告慰先祖,反正人是一溜烟没影了。
“至少半月吧,怎么了?”
“想套他麻袋。”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加上审核的时间,看到的时候已经是12点以后了,以后尽量早一些!
一开始打字就觉得自己脑袋空空。
非常感谢——
第34章 、溃蚁穴
随之而来的,还有被冲溃的矿山。
麻袋是没办法套得了了,但周檀有的是稀奇古怪的歪心思,他洋洋洒洒大笔一挥,先礼貌地问候了大萨满的身体近况,紧接着罗列罪状一样,先问开过什么药开过多少药,再问什么时候能拨冗回来一趟,好当面聊聊。
措辞十分礼貌,甚至风雅,但写字的人呲牙咧嘴,哼哧哼哧涨红了脸。
笔墨一点点滴下来,晕开一团痕迹,周檀想了想,该问的问完了,于是把纸条卷成一条细细的卷来,嘴里打了个呼哨,唤来了尾巴尖还滴着水的长生金。
长生金跳上桌板,乖巧抬起一只脚爪,它身上滴水,在桌巾上踩出两道印痕来。
对于送信件的新增业务,它是日渐熟练起来了,每天翅膀一掀,东去西来飞得不亦乐乎。
纸卷缠在它的脚爪上,小小的一条,它两翅一扇,扇出来几滴没干的水滴,像个墨点一样越过窗口,融进旷阔发黑的天色里了。
周檀不学河豚了,腮帮子没再鼓起来。他左思右想,眼睛一直盯着人看,赫连允被他盯到坐不住,搁掉笔问:“你,怎么?”
“不该这样。”周檀说道。
这世上好像没什么该不该的事儿,世道有它自己脱缰的想法,不是什么有借有还的直白的交易。
赫连允圈住最后一张邸报,落笔轻声说:“没什么事了,这几月来,已经不太痛了。”
他的语气很轻描淡写,但周檀蹙了蹙眉:“我不信那传言,我先前不肯告诉你春庭月的事儿,只是觉得……”
他轻轻笑一声:“有些丢人。”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个会用毒的人,却被人毒得这么狼狈,太丢人。太医院来了无数趟,甚至有传言说是……”
周檀看着他,轻轻停下来,眼里有波光一闪而过:“命犯帝星,不怪纪青这么怕我。”
“他是怕,坐不住的位置。”
南郡的皇帝位置,传到今上手里,说句刻薄话,是个四平八稳的轿子,没有尖刺的荆棘条,他不用开疆拓土,不用枕戈待旦,只用坐在玉京城里,稍稍宽容点,爱护这一方子民,守住这一片王土。
但太平时势像是造不出英雄,纪青非要四处搅浑水,非要用一场彻底的压倒性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位置来得名正言顺。
满堂文武被他拨弄着对立、撕咬,就算没到儿戏的程度,也不得不说,他太看得起自己驭下的权术了。
赫连允支住他垂下来的下巴,动作轻柔:“见不到他了,不必再想着了。”
“我以为天家亲情都是笑话,可你们不是。”
赫连允皱了皱眉:“那只是平时……”
紧接着满脸都要嫌弃地皱起来,有点幼稚道:“说她做什么,她自己就是个笑话。”
周檀一下子被逗笑,前仰后合几乎倒到人怀里,他想起赫连聿烧得虾子一样的额头,有点关怀地说:“明天该去看看她的脑壳,烧坏了怎么办。”
“明日再说明日的事。”他扣起笔,也收了砚台,桌子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归了位置。赫连允站起身来:“早些歇息吧。”
说早是铁定不早了,晚饭过了好几个钟点,周檀被赫连允打包塞回被他自己造作得一团狼藉的被褥里,只探出个脑袋来,他低声问道:“真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赫连允答道:“睡罢。”
床是宽敞了一点,但两个人还是挤在一起,赫连允熄了烛火,帐子里黑沉沉的恢复了静默,周檀能听见身侧平稳又悠长的气息声,他打了圈滚,缩进柔软的被褥里,不再问话。
但睡熟前,他还半梦半醒盘算着,麻袋要套。还有,明早一定得早些起来,翻翻医书了。
赫连允翻过身子看他,早几分钟精神抖擞问自己话的人早睡过去了,他睡得快,眉毛却缩了一团,眼睫垂下去,喉咙里像是还滚着猫一样弱弱的气音。
赫连允越发觉得好笑了,他伸出手,扯皮筋似的,抻平了那对蹙起来的眉毛,安抚一样拍了拍,还拽出来那颗滑到被子深处的脑袋来,周檀睡觉好似闭气,眼一闭嘴也闭,两只鼻孔死活都不出气,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在修什么歪门邪道的功法。
像是呼吸顺畅了点,周檀滚过身去,眉毛也展开了。窗外隐隐约约听得见矿山的轰鸣,轰鸣声远远地传递过来,又和风声,混合在一起了。
城外的风声像是比城中的响一点,姓罗的书生揣着汤婆子站在矿口,巡逻的人换过一班,歇下来的人都呆在空旷的地下庭院中,横七竖八地倒下来歇息。
说是金矿,管束和军营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连守卫的士兵个个都是营中算得上精锐的,军中常年传言,金矿地下,还有秘密。当然,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但书生总觉得今晚的风里,有些沙沙的声响,他太熟悉这金矿里的沟沟壑壑条条道道,但今晚走过的一趟路,却总觉得脚底踩不实似的,一只脚踩上来了,另一只脚却像是拖在泥地里,黏黏腻腻的。
锅炉里的水估计是烧开了,不甘寂寞叫起来。一群人插科打诨谈论起来西头的槐树林来,说着每月都要惯例来一次的闹鬼事件。
罗书生没听,他长在城西,姓罗名书生,从头到脚都是书生气,这故事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坐了一会觉得背上发凉,他站起身来:“顾哥,给我个灯,我想回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