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羯师兄,我父早年被王导辟为司徒掾,辞而不就,半生闲云野鹤,浑不以仕途为念,高傲有风骨,世人皆说我父为江北第一流的人物。我身为人子,本也不以这俗世荣华为念。不过你说的对,阿潼生前,常期翼国泰民安。师兄有朝一日若能重整我汉家河山,北府军北伐之时,顾恺之愿为师兄马前卒,略尽些许绵薄之力。只是,我今生已矢志不娶,贵女之说,休要再提。”
符潼不曾想顾恺之对自己竟是如此情深一往,竟然立志不娶,不由怔住。
符潼不愿他沉湎伤怀,便转了话题继续道:“虎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能让阿羯师兄觉得为难?”
“那幅帛画,能不能让我续完?”
“我笔意本就于阿潼迥然不同,正发愁要怎样接着画完,师兄精擅人物画,阿潼生前又与师兄交好,由师兄来续完他的遗作,正是应有之意,我怎会不允。只是师兄不是着急回建康么?”
“我再留三日,拜望顾师,陪伴阿焕,画完即走。只是虎头,若是慕容鸿问起,就说这幅画是你补完,不要提起我。”
“这是为何?”
“我与北方诸部,终须一战,与那慕容鸿的交集,自当是在两军阵前,不愿再在其他事上与他有所瓜葛。”
作话:
顾恺之:才绝,画绝,痴绝。
第28章
建康城的御道东侧,秦淮河畔,就是久负盛名的乌衣巷。最煊赫的世家大族,王谢陆顾,均居住在这里。
乌衣巷内,朱楼叠立,处处雕梁画栋,巷口有重兵护卫,寻常百姓不能进入。“乌衣人家”这个清淡的称谓,是当世顶级门阀的的代称。
此时,一队劲卒,护佑着一辆马车,疾风般越过朱雀桥,由着御道马不停蹄的驰入乌衣巷。
把守的兵士并不阻拦,肃然敬礼,脸上也是满溢崇敬之色。
人人都知,赢了淝水之战的战神谢玄病愈归来。
车内,符潼抚摸着“道法”,神色有些复杂。谢玄本来铸铁般寒冷又英俊的面容,在符潼的灵魂注入之后,也变得和缓了起来。他不敢泄露丝毫内心的情绪,想到一会就要见到以“九品观人”而名震天下的谢安,难免不会担心一照面就被拆穿。心内不禁忐忑难安。
从顾府画完帛画后的回归之路称得上是艰难异常,仅仅截杀,就遭遇了四次。归途的凶险恰恰印证了符潼一直以来的猜测,使得谢玄之死更加扑朔迷离。
故友谢玄一向谨慎,古怪的患病,旋即病亡,实在是无法让人不怀疑这其中有多少人做了手脚,王氏,司马氏,甚至是谢氏,都是符潼怀疑的对象。
符潼下了马车,不敢轻易流露内心情绪,挺直了腰身,显示出这躯壳主人非凡的气魄,露出充满力量和信心的微笑。一言一行无不模仿谢玄生前模样,如出鞘的宝刀,顾盼神飞,神采飞扬。
“阿羯,你都好了!”谢石欢快的声音传来。
谢安,谢石,领着谢氏小辈,俱都出来迎接谢玄。
符潼拜倒在谢安和谢石身前,行礼如仪。
谢安是东晋朝廷的中书令,晋帝座下权臣,与王坦之总揽朝政,权倾一时。
符潼也是第一次见谢安,只觉得谢安比实际年龄要轻上许多,忘之不过五十许,虽然年纪已接近暮年,可丰神俊朗的外貌,内蕴精华的气度,皆让人心折。
谢安一把扶起谢玄,眼角也有些湿润,含笑看着这个谢氏最有出息的子侄。当谢安听闻谢玄重病,恐不治时,也曾自己在书斋之内顿足捶胸,慨叹命运不公。
如今看侄儿面色虽然苍白些,不过却是少见病态,也稍稍放下心来。
在书斋“汀香水榭”中落座后,符潼首先发问:“安叔,为何急招小侄回来,可是朝堂上有何变化。”
谢安轻摇羽扇,面色如常,微笑着看向谢石。
谢石笑道:“司马道子力主王国宝接任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出镇广陵。是其一。”
“王国宝到了兖州,恐怕一时之间也不能和桓氏与刘牢之相抗衡。
龙亢桓氏坐拥荆州要害,刘牢之把持京口重镇,王国宝这个兖州刺史,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并不能起到任何牵制两地之能。”
符潼顿了顿,接着说道。
“何况兖州麾下不过步兵三万,民夫十万,不足为虑。而且陛下不是并未夺我职衔,我还是徐州刺史,刘牢之暂代我出镇京口,名既正,言且顺,想来司马道子一时也是全无办法。”
谢石接道:“黄河泛滥,江南危及,然国库之空,令人瞠目。而流民之弊,已再难遮掩。三兄已经上表要实行"土断"。这是其二。”
“桓温在世时,尚且要受“土断”反噬,安叔奏表,恐怕要一石激起千层浪,乌衣巷中各家要白眼以待我谢氏了。”符潼说道。
“门阀大族们藏匿“隐户”为私用之风日盛,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土断”势在必行。”谢安难得把话说的如此斩钉截铁。
“石叔,那第三点呢?”符潼问谢石道。
“这第三点嘛,和玄侄大有关系,不如你来猜上一猜。”谢石看着符潼笑的有些许微妙。
符潼静下心来,稍作思索,便恍然大悟。
“怕不是有人要为我说亲事?”
“嗯,如果只是说亲这么简单,就不会拿到台面上来说啦。”谢石笑道。
符潼惊讶的瞪大眼睛:“有人想让我“尚主”。”
“不错,阿羯果然聪慧。”谢石闻听,哈哈大笑道。
“桓氏身故还未满三年,已经有人这么急不可耐想入我家门了么。”符潼淡淡说道。
“阿羯,你可在家略作修整,只是三日之后就是大朝会,到时候这三件事都会被人拿到台面上,你要小心应对。”谢安说道。
“天色不早,你见过道韫就早些休息。她在你书房一直等你。你们姐弟叙完旧,可留道韫歇一夜再走。”谢安说罢,众人起身离去。
符潼一进谢玄的书房,便一眼看见有一女子坐于书案右侧。螓首蛾眉,卓然姿态就像是一幅清丽婉约的仕女图。
看到谢道韫优雅的坐姿,符潼才知道胡汉习俗的全然不同。在长安,胡汉杂处,榻上案后,往往有胡凳,垂脚高坐的“箕坐”更为流行。只有宫廷中还维持着跪坐的礼仪。
但是在江东,“箕坐”被视为是粗鄙之行,门阀大族还保持着“跪坐”的习惯。这种礼仪大于形式,更不舒适的坐法,让符潼一阵不适,尤其是谢玄这副已经被剧毒戕害了的躯体,更是无法长久支撑这么“高贵优雅”的坐姿。
只是符潼知道谢玄生前极为敬重自己这个以才华横溢而闻名当世的长姊,颔首施礼后,也端正的坐于书案左侧。
“阿姊,两年未见,一向可好。”符潼问的温和。
谢道韫美目之中更是泪光潸然,轻轻抬手仿佛要摸摸弟弟的脸,可是一想到现在眼前之人,已经是功勋卓绝的当世名帅,早就不是那个日日缠着自己钓鱼,制香的少年。也不禁有些羞赧。
“阿羯,你身体好些了吗?”心中的千言万语,只是皆融成了一句普通的问候。
谢道韫得知谢玄今日归来,清晨便已经从王氏赶回娘家,只是她知晓两位叔叔与谢玄必然有要事商谈,于是静静的坐在这书房里等待。
她就这么安然的坐着,有时喝盏热茶,有时翻看旧书,已经等了谢玄几个时辰。
谢道韫早在听闻谢玄于陈郡病入膏肓时,曾经想前往陈郡亲自照料弟弟和侄儿,只是因王凝之激烈的反对,而未能成行。
谢安“土断”之议,首先就需要王谢陆顾四家的首肯,才有可能顺利施行,在这紧要时刻,谢道韫不愿以私事,而败坏两家关系,只好日日悬心陈郡消息,整日以泪洗面。
如今看到弟弟又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谢道韫情难自已的喜极而泣。
王凝之为人刚愎,又心思狭小,这门婚事是谢万一力促成,当时谢玄年幼,虽然不愿姐姐同王氏结亲,可人轻言微,并无法阻止这种门阀之间的联姻。
谢道韫就算是做为顶级门阀谢氏的贵女,也不能事事如自己心意,惊才绝艳的才女,嫁给笃信佞道又愚钝刚愎的王凝之,的确是万分的委屈。
可是这世间,又哪有一个完美之人能够配得上她?
作话:
咏絮娘子哪个能配得上?不如猜一猜~
第29章
在建康城醒来的第一个早晨,符潼是被卧室门外传来的说话声所惊醒的。
“五叔,我听说张推云道首来了建康,这个张道首医术出众,在江北名声响亮,多少世家门阀,高官显宦都竞相延请他上门诊治病症,不如我们也请张道首来为阿羯再诊治一番。”
谢道韫好听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知为何,听到这把声音,符潼的心中便是涌上了一阵久违的暖意,也许这就是姐弟之间的血浓于水,如今自己再无亲人,寄魂在故友谢玄身上,能够重活一世,谢道韫和谢焕就是自己最最至亲之人,如论如何,都要护住谢玄的姐姐和儿子,断容不得半点闪失,方不负自己重生一场。
长安城中的宫变和审判还历历在目,如今自己借尸还魂重生在了乌衣人家,好像已经远离了北方的缭乱,只是兄长的大仇首当其中自然是不可不报,故友的死因也是一定要查他个水落石出。
重活一世,符潼惟愿世间再无金鼓号角之声,世上再无流离失所之人,人人皆能于故土安居乐业,继承大兄和故友的遗志,能够有朝一日一统南北,方不负此生。
任凭思绪纠缠,符潼没注意到谢道韫已经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谢道韫看着自己瘦脱形的弟弟,端庄的脸上也难掩悲伤,有心让幼弟能多些休息的时间,可是建康形势纷乱,诸事繁杂,俱都仰仗弟弟处理。
自己这一支,人丁凋敝,本来就只有弟弟一个男丁,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要断绝长房香火传承,辜负了早逝的父母的殷殷嘱托。要知道时人早夭者众多,未加冠的幼子,不能算是可以承继香火的男丁,所以谢焕虽在,谢道韫依然忧心。
“阿羯,这几天好好在这休息,忧思过度太过伤身,你如今大病初愈,切不可再肆意,要保重身体。”谢道韫轻巧的坐在床边,从托盘上拿过一个玉盏。
“我熬了许久的鸡汤,已经细细的篦过,没有什么油汁,你快趁热喝了吧。”
捧着这碗鸡汤,热气蒸腾间,符潼也不禁红了眼眶。这是久违了的亲情,怎能不让人感动莫名。
正当符潼感念亲情难得之时,门外却传来喧哗争执之声,其间似乎还夹杂着高衡的怒叫。
符潼赶忙放下碗,对谢道韫说道:“阿姊安坐,弟去看看即回”快步走向院落门口。
抬眼看去,却是王凝之在大门口耀武扬威。
这个王凝之,年过而立,依然毫无建树,每日只知道敷粉熏香,求神问道,自诩才华盖天却又一事无成。谢道韫每每规劝,王凝之不但不领情,反而时时呵斥,夫妻之情逐渐淡漠。
从谢玄病愈归来的消息喧嚣尘上,盈满了乌衣巷中各处,前来探病的人就络绎不绝。
做为姻亲的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自然首当其中,王坦之和王羲之都遣了嫡子来问疾。
王坦之的次子,谢安的女婿王国宝正在前线忙着收割谢玄的兵马,所以王坦之派了自己的长子王恺前来。
而王羲之自然是遣了谢玄的亲姐夫王凝之探看,这也是应有之意。
王凝之自要顺道接谢道韫一同回去,不料却被高衡拦在了顾氏姐弟院落之外。
那王凝之怒火熊熊的高声叫嚷,全无世族子弟风范,:“我乃丞相府郎君,琅琊王氏嫡出,我自接我娘子回府,你这等下仆安敢阻拦。”
高衡不服气的怒喝:“我家郎主吩咐,不让闲人进入,只要我高衡在此,管他是谁,皆不可越雷池一步。”
却原来是符潼昨晚担心谢道韫,便着人叫了姐姐身边的女使问讯,问谢道韫在王氏日子是否如意,谁知那女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个王凝之骂个狗血淋头,把谢道韫这两年所受的委屈,桩桩件件皆讲予符潼听,只听的符潼怒冲胸臆,恼恨非常。
符潼遂嘱咐高衡,若是王凝之前来,给他拦在院门不许他随意进入。
那王凝之扈从部曲在他身边行事,一贯是跋扈非常,这时看自家郎君如此生气,便要去擒拿高衡,反被高衡应声上前抡起手掌,噼啪两个巴掌下去,直打的那人嘴歪牙掉,大半边脸都肿了起来。那随扈哪里吃过这等大亏,忙看向王凝之,祈求家主的看护。
王凝之看高衡如此强横,更是气的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手中麈尾抖动,指着高衡怒道:“岂有此理,竖子尔敢,谢玄难道没教你规矩为何物吗?”
听王凝之出言不逊,如此狂妄,符潼不禁气结,插言道:“高衡是我北府军中悍将,屡受朝廷嘉勉,身负功勋爵位俱是一刀一枪自战阵中舍命拼杀而来,非我府中部曲,王内史怎可言辞无忌,如此失礼,失了世家风范。”
王凝之看谢玄赶来,不但不约束属下,直呼自己官位,一句姐夫都不称,不禁更勃然大怒,说道:“我道是谁?却原来是谢大将军亲临,怎么难道我来接回内子,还要谢大将军首肯不成?”
“这是什么话,你当我谢府是什么地方,我谢玄又是什么人,无论你是探病或是接人,都不能硬闯我私宅院落,难道这点礼仪,也需要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