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春这才看向高台之上的沈长策,他忽然笑起来,褪去了冷淡,风情一下子就掩不住,叫人挪不开眼。
梦赦窟的名字出自一句谚语,囚人梦赦,渴人梦浆。当年,三位天下第一的匠人联手打造这梦赦窟,只为了困住傅鸠一个人。整整十年,武林中只有一个金夺燕机缘巧合进入了梦赦窟,花费三年时间钻研出了破解梦赦窟的办法。
金夺燕一死,梦赦窟又变成了那个坚不可摧的牢笼,除了拿着钥匙的燕无歇,再没人能进出梦赦窟。
三日后,诸位英雄豪杰齐聚,有名字的没名字的,会武功的不会武功的,统统跟出来,将破庙的断壁残垣挤的满满当当,这阵仗倒比武林大会的时候还要热闹些。
依旧是那棵老槐树下,众人等到日上中天,才见一列数十个白衣银甲的卫士,压着一个披头散发,身着墨衣的人自地下上来。
一见那人,人群霎时间轰动,武林盟的人防备着四周动乱,那些卫士将傅鸠压至枯井上的压井石上。随后卫士们散在石头边,个个手持兵器,十分警醒。
沈长策打量石上的人,只见那人身形修长,一身衣袍绣满墨色牡丹,他披散着头发,两根铁锥穿琵琶骨而过,前后锁链缠着手脚四肢。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盘坐在石上,姿态闲逸,尚可窥见往日风流。
沈无春死死的盯着傅鸠身上的伤,他看着燕无歇,目光冰冷。燕无歇面色坦然,好言好语道:“一个阶下囚,过得太舒坦,不像样子。”
第27章
沈无春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燕无歇将沈长策带到身边,朗声道:“众位英雄明了,前日比武较量,沈长策夺得魁首,为我武林新任盟主。便请沈少侠来此梦赦窟,提请魔头傅鸠。”
听见声音,大石上的人动了动,目光往这边看来。一对上那双邪气肆意的眼睛,沈长策立时定住,只觉得浑身冰凉,无法言语。
“这就是你们选出来的武林盟主?”傅鸠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子嘲讽,“真的一代不如一代了。”
在场的人中,有许多都是第一次见傅鸠,不管他们脑海中的魔头是什么样,都不应当是现在傅鸠的模样。只见他面色苍白,透着一种冰霜的质感,而那样一张俊美的过分的脸上,却有一双黑沉沉的,森然冷寂的眼睛。任何人对上了那双眼睛,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心生退却之意。
沈长策脑子里空白一片,苏弄晴却忽然反应过来,这个人就是当初藏经楼中画上的人。
燕无歇率先打破了安静,他看着傅鸠,道:“你已经被关了十年,即日起,你的性命就掌握在沈长策手中,是生是死,都是他一句话了。”
傅鸠上下打量沈长策,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沈长策不由得觉得自己被看轻,心里一股郁愤。
沈无春的声音自后面传来,“既如此,我们可以将他带走了?”
燕无歇回头,笑着看了他一眼,不等他说话,人群中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不行。”沈无春看去,不出意外是楚棠。
楚棠站在人群中,他看不见傅鸠,但自他扭曲的笑意中也能领略到他对傅鸠的恨意。
“十年前,燕盟主擒住魔头的时候曾许诺过,魔头手中《玉竭山顷》为武林诸位所共有。而今沈长策为新一任武林盟主,私以为沈盟主应当以大义为先,秉承燕盟主的意愿,拷问出《玉竭山顷》的下落,交付于在座诸位。”
楚棠话音落下,紧跟着就有不少人应和。《玉竭山顷》,这样绝世的武功,谁不想分一杯羹。
“武林大会的规则说的很清楚,夺魁的人可以带走傅鸠,可没有说要交出《玉竭山顷》。”沈无春看着楚棠。
楚棠笑了,这一次不必他说话,有别的人反驳道:“我等奉沈长策为武林盟主,沈盟主自当肩负起盟主的责任,焉能自私自利,不顾大家?”
沈无春反驳不得,他看向燕无歇,燕无歇一派温润,端的是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嗤,”傅鸠笑了一声,道:“十年过去了,江湖中还是这么多道貌岸然之辈。”
傅鸠看向先前说话那人,道:“尔等既然都是武林的一份子,自然人人都要出一份力,既如此你何不先公布你派秘籍,惠泽四方呢?”
那人一噎,被自家掌门横了一眼,隐进人群里,不说话了。
崆峒派的一位长老出言道:“沈盟主有所不知,魔头傅鸠诡计多端,沈盟主年少不经事,若是中了魔头的圈套反而不美,不如请些前辈一同逼问《玉竭山顷》的下落。”
他这话说的冠冕堂皇,若是沈长策一口回绝,倒显得沈长策多不识好歹似的。
傅鸠讥讽的看了他一眼,“人家自己师父在这儿,用你个老不死的多话。”
崆峒派长老面色铁青,人群中议论纷纷,围绕着傅鸠和《玉竭山顷》。大家脚步就像镶在这里了一样,没有一个人离开,不管是为了捡漏或者别的,都没有人肯走。
沈无春忽然明白了燕无歇那个笑的意思,就算沈长策当上了武林盟主,他们也很难在这么多人的虎视眈眈之下全身而退。
忽有暗器破空而来,直冲着石台上的傅鸠,欲趁乱取他性命。
众人只见一抹白影闪过,兵刃相撞的声音传来,暗器已经掉落进草丛中。
众人看去,只见石台之上,沈无春持剑而立,衣摆随风飘摇。他身侧,是盘坐着的傅鸠,绣满墨色牡丹的衣摆随意垂着,与沈无春的白衣交叠在一起。
沈无春垂眸,看着傅鸠,对他笑了笑。傅鸠也看着他,眼中顷刻冰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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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那我们是瞎的咯
除夕加更,新年快乐呀!
第28章
众人被这番变故惊住,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
“沈大侠这是什么意思?”楚棠忽然出声,“如此护着傅鸠,莫非你二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飞剑似的射向沈无春二人,连沈长策也无法理解,“师父···你···”
“沈盟主不会不知道吧,”楚棠笑道:“傅鸠与你算是师出同门,你叫他一声大师兄也不为过。”
沈无春与傅鸠的师徒关系,知道的人不多,楚棠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倒是让人群掀起一阵波浪。
沈长策目露惊讶,他看着石头上一站一坐两个人,不知怎么的,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有些人高声发问,“楚谷主说的可是真的?”“望帝阁的人呢,出来说清楚啊!”
望帝阁的人被推出来,清了清嗓子,道:“傅鸠确系沈无春门下弟子,十年前被沈无春打败,囚于梦赦窟。”
人群哄然起来,问沈无春今日做法是否徇私,要沈无春给个说法。
沈无春没什么好说的,他与傅鸠,比过剑,上过床,被人潮拥挤着推向两端,刀剑相向过,也缠绵悱恻过。旁人以为他们有深仇大恨,却不知道那恨是爱恨交织,仇是爱重成仇。
人声鼎沸,傅鸠看着四面的人们,觉得沈无春这般情境,说是千夫所指也不为过。
傅鸠忽然笑了,道:“如果你当年真的是为了保护这些人来同我对决的话,那你可太愚蠢了。”
沈无春不明所以,他只回道:“我不是。”
我不蠢,也不是为了这些人。
傅鸠笑了,他环视四周,碰上他目光的人,不自觉的就闭上了嘴。
傅鸠看着他们,忽然问道:“如果沈无春跟我是一伙的,你们怕不怕?”
众人好像才反应过来,他们言语相逼的,是最厉害,也最不守规矩的天下第一,沈无春。
沈长策出声呵斥,“我师父岂会和你这魔头同流合污!”
傅鸠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的。他转向四周的时候,声音是一贯的漫不经心,“我更想知道,在座哪一位对我恨得如此深沉,宁愿不要《玉竭山顷》,也要取我性命?”
众人才想起来那枚射向傅鸠的暗器,说心里话,比起杀傅鸠,他们更想要《玉竭山顷》,而为了《玉竭山顷》,傅鸠就必须得活着。
“想必,沈大侠也是为了秘籍才救下这魔头的吧。”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这样说。
他们找到了沈无春保护傅鸠的理由,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不必直面沈无春的威胁。
燕无歇心下微叹,他想,带傅鸠出来的时候真应该堵了他这张嘴。
人群依然僵持着,傅鸠拧了拧脖子,发出锁链碰撞的声音。
“还都围在这儿干什么?”傅鸠扫视众人,“沈长策夺魁,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一个两个的,倚老卖老厚颜无耻,算计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放肆!我们正道会盟,岂容你一个魔头诋毁。”
傅鸠看了眼说话的人,是崆峒派的弟子,他嗤笑一声,“会盟?这话你们也好意思说出口,武林这几次会盟,那一次不是为了我的秘籍?我的秘籍,你们来抢,这便是你们正道的所作所为。”
“胡言乱语!”崆峒掌门道:“当年你偷盗我崆峒派秘籍,我等向你讨回,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崆峒派的秘籍?”傅鸠饶有兴趣道:“我想起来了,崆峒派的破风拳同武当的四合拳有些相似。这真的是你们崆峒自创的拳法吗?莫不是从武当偷来的吧。”
崆峒掌门气的脸都青了,“欺人太甚!”
他话音落下,人也起身而上,拳风浑厚,直逼傅鸠面门。傅鸠身后的沈无春岂会白站着,他长剑挥动,剑气打散拳风,还将崆峒掌门打出一丈远。
崆峒派的弟子连忙接住掌门,傅鸠撑着头,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老头,省省力气吧,与其在这琢磨《玉竭山顷》,倒不如回去整顿整顿你们自家门派,你那好弟子盯着你的掌门令牌,盯得眼都红了。保不齐哪天就一杯毒酒送你走啦!”
第28章
崆峒派掌门回头看向自己弟子,果见大弟子神色惊慌,目露心虚。崆峒派掌门怒急攻心,一巴掌扇倒那弟子,一口淤血吐出来,人都要站不住。崆峒众弟子连忙带着掌门退出去了。
余下人见状,便鼓动众人,道:“休要让这魔头妖言惑众,先将他拿下!”
众人想要动作,却对傅鸠身后持剑而立的沈无春犹豫几分。傅鸠也知道,这些人大多想捡漏,真的敢豁出命闹一场的人不多。
“瞧瞧你们这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样子,把你们新任沈盟主放在哪里?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是想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浮玉山人丁零落?”傅鸠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峨眉处,“青峦师太,你觉得呢?”
燕无歇眉心微动,看向傅鸠的目光沉下来。
青峦面色淡淡,“我峨眉弟子没有杀人夺宝的打算,武林大会选出了武林盟主,那么傅鸠自然归沈盟主处置。若沈盟主能问出《玉竭山顷》,那也是沈盟主的本事,峨眉无二话。”
说罢,青峦师太一扬手,身后数弟子清出一条道路,八位领路女尼在先,青峦并南宫镜等诸多弟子依次离开了。
峨眉这般做派倒叫同为正道楷模的武当少林难做了起来,他们不是青峦,对于《玉竭山顷》,心里总还有些想法。但峨眉已表明了态度,若他们还留在这里,未免有些差了气度。毕竟傅鸠与《玉竭山顷》非一朝一夕之事,两派人都想到了这点,向燕无歇客套两句之后,也相继告辞了。
有名望的大派一走,余下的这些就难成气候了。想要群攻,为首的几个不在,论单打独斗,又实在敌不过沈无春。况且今日行事师出无名,若得罪了新任盟主更是不美。权衡之下,底下的声音渐渐平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面面相觑的意思。
这一会儿,燕无歇施施然走出来,道:“既然此事无异议,那么傅鸠就归新任武林盟主沈长策全权处置,诸位自去吧。”
燕无歇发了话,围在四周的人陆陆续续褪去了。一场蓄势待发的动乱湮灭在傅鸠的三言两语之中,但这并不是结束,傅鸠,燕无歇都对此心知肚明。
人群散去,沈长策站在原地,心里百般滋味,他本应该是今日的主角,但显然在场的人没几个把他放在眼里。大家不是忌惮沈无春与傅鸠,就是碍于自家的面子,他倒成了个可有可无的。这么一想,这个武林盟主也太没意思了。
燕无歇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江湖就是这样的,扯面旗子,搭个台子,戏就唱起来了。”
沈长策抿了抿嘴,燕无歇继续道:“傅鸠是我武林第一大祸害,若有机会,你当立即将其斩杀,不能因为《玉竭山顷》而犹豫。”
沈长策眼中有些讶异,他问道:“你如果想杀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动手?”
“我不想杀他,”燕无歇笑道:“我也不忍心杀他,我只是觉得,他必须得死。”
说完,燕无歇看向大石。石台上,沈无春蹲下身子,跪坐在傅鸠旁边,他们离的很远,沈长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可他们的姿态亲密而眷恋,在各种各样刺探的目光中,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秘密。
人群散去了,燕无歇将沈长策带走,说有事情交代他。沈长策犹豫的看向沈无春,但沈无春没有看他。苏弄晴走到沈长策身边,“师兄,走吧,剩下的事情与我们无关了。”
沈长策看了看苏弄晴,又看了看沈无春,跟着燕无歇离开了。
人走完了,原本拥挤的荒地一下子空了下来,午后天边的乌云压了一层又一层,在这个时候,窸窸窣窣落下雨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