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家丁听到声响连忙过来,赵管家不需欧阳无咎吩咐,便赶紧出去吩咐家丁将那黑衣人五花大绑抬了出去。
欧阳无咎回头看到王玑停了筷子,若有所询的眼神,只好苦笑道:“累先生受惊了!”他将打开袖子,“叮当”两枚透骨钉落在桌上。
“这是……”
欧阳无咎没注意到王玑眼中闪烁的可疑神色,便道:“此事本欲饭後再与先生详说,可不想先遇贼人偷袭,累先生受了惊吓,实在是我顾虑不周之故。”此时正巧赵管家收拾好了回来,见王玑盯著桌上的两枚暗器,不由皱起眉头,看向少爷。
欧阳无咎示意他莫要多言,继续说道:“先生非江湖中人,不知道有否听过藏剑门一名?”
王玑眼神不曾稍离那透骨钉,心不在焉地回答:“也曾听说过。”
他这句也曾听过也恁是轻描淡写了。说起这藏剑门,江湖上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藏剑门并非食客三千,六十年前,门主独孤一方门下,亦不过只有五名入室弟子,然这五名弟子却都以一式藏天剑法傲啸江湖,其中更以大弟子陆英浩为表,武功独领风骚,位拜武林至尊之位。
藏剑门一直为江湖中人趋之若鹜,一时人人以拜入门下为荣,可惜那独孤一方脾气古怪,除五名弟子外再没收任何徒弟。
独孤一方有一女儿,名独孤菱月,曾是江湖中有名的侠女,只是纵然武功再高,女子总归要嫁作人妇,独孤菱月在江南偶遇一子复姓欧阳,单名奇,倾慕其才,遂以身下嫁,独孤一方本属意独孤菱月与大弟子陆英浩成就好事,岂料女儿竟然挑选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江南书生,当即勃然大怒,可惜米已成炊,一怒之下撒手离去。
然而江南才子自古多情,喜欢的是吟风弄月游走花丛,一年後,独孤菱月怀有身孕,欧阳奇怎堪寂寞,居然私瞒其妻纳一偏房,独孤菱月性情刚烈,加上在产,竟一时经血逆行,在他大婚之日小产,诞下麟儿,却是香消玉殒。
独孤一方闻讯赶至,只见得一堂白帆,心中懊悔,又恨那欧阳奇反复无情,竟将繈褓中的孙儿强行带走,直至十五年後,独孤一方归天,那欧阳无咎才带著藏剑门门主的印信回到杭州。
此时恰逢西域魔教侵袭中原武林,其时的武林盟主陆英浩及一众武林正道与魔教教主血煞及其手下四魔将会战於华山,然对方武功高得不可思议,一场恶战,几乎血洗中原武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居然有队游山玩水的富户人家上山来,眼见那些吓得惊慌失措的女仆家丁就要被卷入刀剑之中,此时轿中飞出一名少年,一剑横空,矫如游龙,就此将血煞毙於剑下。
陆英浩怎会不认得师门招式,过去一问,方知原来是师尊独孤一方的孙儿,看他适才使出的藏天剑法,绝对不逊於其师,假以时日,不可估量。
果然不出所料,这少年一手藏天剑法出类拔萃,犹如璞玉现世,光华难掩,一时间在武林中声明鹊起。一柄藏天剑,主持正义,诛灭奸邪,而藏剑门一名,更在陆英浩禅让武林盟主之位与欧阳无咎後为江湖人所尊崇,加上欧阳无咎并非闭门不纳,故威势比独孤一方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不过木秀於林,风必摧之,行高於人,众必非之。似欧阳无咎这般的天纵英才,又岂会不招人妒。武林中人欺他年纪尚轻,欲击败武林盟主欧阳无咎而一举成名者多如过江之鲫。有的时候,明著打不过,少不了暗施横手。
王玑好不容易已开视线,抬头奇怪地问:“我尚以为但凡什麽庄什麽门之类的都在偏僻之地,不欲被轻易找到,可不知道还有冠冕堂皇在杭州城内大兴土木的武林世家。”
欧阳无咎无奈苦笑:“再有实力的门派,也不可能遗世而立,武功再高强的人,也得吃五谷杂粮,更何况门徒一多,吃穿用度怎离得了市镇?倒是有些门派故弄玄虚,著意在荒山野郊建帮立派,只不过时日久了,连想拜入门下的徒弟都找不到。”
王玑稍微了解的点头,江湖传闻,原来也不可尽信。
“何况我藏剑门,虽说声名在外,但其实亦不过一个名头罢了,反倒是府中家眷甚多,且大多都是不习武的普通人。”欧阳无咎叹了口气,“实在是不敢隐瞒先生,之前我也曾请过几位帐房先生,可他们一听说是武林世家,便怕惹上麻烦马上请辞,若先生不愿在府上做事,我也必不会为难先生。”他招来赵管家,“管家,你去给先生包上一份盘缠,作为先生的路资……”
“慢、慢、慢!”王玑打断欧阳无咎,“我什麽时候说不做了?”
“先生的意思?”
“首先,你给我的月钱非常丰厚,比我以前要高出数倍,再找别家主顾也不见得有这般待遇。二则,这里你是盟主,我不过是个帐房先生,找麻烦也不会找到我头上,只要离你远点就行了。”
欧阳无咎听他说到这里,对王玑这个人的口没遮拦又有更深一层的认识,而旁边的赵管家,更是有点下巴掉地的感觉,难怪宝生大押的老板向他连连推荐此人,再怎麽有能耐,也没几个老板能忍受他这张嘴巴吧?
“三者,我既然已经答应,岂可言而无信?大少爷不必担心,这差事我不会推辞。”
欧阳无咎这才放下心来,笑意更深。
此时饭菜也凉了,他便吩咐下人重新热菜,顺手便要丢了那两枚透骨钉,岂料王玑突然喝止:“且慢!”
“怎麽了?”欧阳无咎吃了一惊,这两枚透骨钉虽说锐利,但却无毒,难道内藏乾坤?
王玑盯著他手上的透骨钉:“你不会是想要扔了吧?”
“我藏剑门一向不习暗器,此物於我无用。”
“怎麽无用?!”王玑将透骨钉抓了过来,“这可是包了银的!看这成色,这分量,足足半两纹银!!”眼神忽转锐利,盯住欧阳无咎,“你该不会告诉我说,以前有什麽袭击你的暗器,你都是随便丢了吧?”
“呃……”他那眼神,好像在看一挥霍无度的败家子般,欧阳无咎甚是尴尬,“那个,我倒不曾留意过……”
“如今我是府中的帐房先生,关於钱物之事自然是由我作主了对吧?”
清秀的脸蛋严肃起来居然有种让人无可驳逆的气势,居然把这位武林盟主镇得连连点头。
浅笑梨窝,反而让人有往後退开三尺之遥的冲动。
“就有劳大少爷记好了,往後若收了什麽黄金、白银之类的暗器,必须记帐入库,不可随意丢弃!!”
“呃,知道了……”
後语:其实我觉得我自己满有喜感的~
玑天缘 第二章
第二章 夜半指下算盘响,烛摇浅影留纸窗
欧阳府的下人都居住在北厢那边,环境倒也是干净整齐,而管家与帐房先生待遇要更好一些,宿处是另辟一幢小楼,只不过帐房先生时常要处理府中帐务,更多时候会在书楼,故此在书楼又另设有一间小房,以备休息之用。
夜半三更,楼内的烛火尚未熄灭。
薄薄的浅影在纸窗留影,摇摇晃晃。
案头一堆帐册,指下木算盘敲得劈里啪啦的响,他拧著眉头,一张本来还过得去的脸蛋给绞得面目狰狞。
外面传来三更鼓响,他有些丧气地丢下毛笔,摊身半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可还是没能把皱痕给揉走。
他总算是明白到了,那几位帐房先生,绝对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武林世家怕惹祸上身而跑掉的……看这一盘帐,他非常怀疑自己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可不是说他打算请辞,而是说,照这种情况下去,再过个几月,也不知欧阳无咎能不能支付月钱了。
王玑在欧阳府中待了半个月,已非常了解府中的钱财状况了,四个字──
入不敷出!!
怎麽个入不敷出法?
欧阳世家怎麽说也是杭州富户,以织坊起家,如今名下经营的几家丝绸织坊当也是做得火红,可问题是,这些都不足以支撑府中莫名其妙的开销!就欧阳老爷那四妻七妾的开销,已几乎花光每月收入的利钱。富户人家妻妾成群,春夏秋冬置装使费,不能偏颇了哪个,每房都要最好的,能不花钱吗?山珍海味时令蔬果,必不可缺,哪房少了半斤蜜柑还吵个翻天,能不掂量吗?
可最让他头疼的,是那个当家的欧阳大少爷还对家中财钱紧缺之状况没有半点认识。对家里人的要求听之任之。也罢了,可事实上,若以个人来算,花钱最多的却是欧阳大少爷!!
既是武林盟主,少不得要去解决一些江湖纷争,那绝对是烧钱的活儿,在王玑看来,都是些讨名声没收益,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有时还得救济一些落难的江湖中人,给他们路费盘缠,可不能给少了,否则便被当作打发乞丐的侮辱,那更了不得。
本来应付这种状况,自当是开源节流,他是帐房先生没开源的能耐,自然是得节流了。为此他没少得罪几房太太,有人甚至背地里在大老爷吹枕边风告状,可偏偏这当家的是欧阳大少爷,他在一日早饭时当著所有人的面,铿锵有力不容驳斥地说,此後府上的开销尽由帐房王玑先生作主。连欧阳老爷都不敢吭声,那几房妻妾自然也不敢再找他麻烦。
从内务省下些钱,可另一头却不是那麽容易了……
正是烦躁,忽然门板“咯咯──”轻响。
夜半三更的,居然还有人来探访?王玑头也不抬,随声应道:“请进。”
“这麽晚了,先生怎还不休息?”
个头相当高大的男人走进屋来,本不算狭窄的屋子被他宽大的背影给占去一片,烛光下看到他的笑面,温和得像冬天的一碗温水,能够让人缓和在心,当然,如果对象不是王玑的话。
王玑埋头算账,头也不抬:“既然受了大少爷的月钱,自当克尽己责,帐未算清,岂能安心休息?”
对於他这种没有半点下人自觉,对著最上位的主子居然也是爱理不理的态度,欧阳无咎居然没有半点生恼,方正稳重的脸上笑意更深:“先生果然是可托付之人!”
若比其他人,被武林盟主如此称赏,想必是满心欢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王玑并不买账,平缓的眉锋一挑:“大少爷这回又打算支多少银两?”
“呃……”完美的笑脸险些破功,欧阳无咎眨眨眼,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这个帐房先生虽然看上去年轻,可该精明的绝不含糊,该仔细的绝不疏忽。事实上,当他接手欧阳家不足半月,便把上一位老帐房先生走了後弄成散沙一盘的帐梳理干净,之後处理事情也是出乎意料的干净利落,过他手的银两,经他算得账目,分毫不差。
而且他虽年纪轻轻,却有坚强得近乎顽固的意志。做事不受旁人影响,也不会看人脸色,更不会受美色钱财所惑。据他所知,为了讨好帐房先生,各房妻妾都使尽百般手段,可王玑非但不受引诱,反而常常会变本加厉地裁减用度。
从赵管家口中听到这些的时候,他开始还是难以置信,不过等他亲自在王玑身上碰了钉子之後,他是彻底了解到,这位帐房先生确实……厉害!
明明他才是府里的当家,可如今想多拿些花费得把这位帐房先生说服才行。而且被那双清澈的非常锐利的眼睛盯著时,感觉再多支取一钱银两都是极不应该。
好歹是见过不少世面的江湖人士,他面色不变地拉了张椅子在桌旁坐下:“先生误会了,适才路过看到烛火未熄,知先生彻夜未眠,担心先生熬坏了身子,故进来探望。”
王玑埋在账册堆里的脑袋终於抬起来,瞳仁分明的眼睛扫了扫外面漆黑如墨的天色,扯了扯嘴角,笑得非常讽刺:“外面三更鼓刚刚敲过,我却不知大少爷有半夜三更到处溜达的习惯。”
若换了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下属讽刺,就算不破口大骂也总得拍个桌子显个气势才对,可偏偏眼前这位欧阳无咎,当今的武林盟主,脾气好得不可思议,居然完全没有被他激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武林中人都比较喜好晚上做事。”
王玑不以为然:“晚上?人少鬼多,又什麽好的?”
欧阳无咎煞有介事地点头:“就是人少鬼多,有的时候,只要把人当成鬼了,很多事情解决起来就简单多了。”
“是吗?”王玑皱起眉头想了很久,似乎还是无法理解,最後放弃这种没必要的精力消耗,“这也不是我一个帐房先生需要知道的!”与欧阳无咎随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被繁杂的帐头弄得一团麻似的脑袋居然轻松了许多,窗外的夜风轻轻吹动帐本,本来烦人的墨香也变得清幽起来。
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有这麽不可思议的本领,无论说什麽,都能让人心身舒畅,只想听他再说几句,王玑瞥了他一眼,叹了声:“大少爷的好意,心领了,既然是得半夜三更来找我的必要开销,就请大少爷直说无妨。”
欧阳无咎暗地里地松了口气,嘴角笑意变得轻松。
他这才从腰间拿出一柄青锋剑来,看上并无不妥的剑这一拉开,居然剩下半截。
王玑眼睛利得跟刀子一样,当即记起来叫道:“这不是上月从李家铁铺买回来的吗?!可花了十两银子!!怎麽这麽不经用?!你拿它去砍树还是劈柴?!”
“没有……”欧阳无咎显得非常无辜,“只是没料到最近在杭州城内四处作案的采花贼是江湖有名的何无花。”
王玑了悟,也知道欧阳大少爷不会平白无故半夜三更四处晃悠,他虽身在帐房,可偶尔还是能从过来支取银两的家丁口中听到些城里的消息,就听说最近城里来了个采花淫贼,此人武功高强,飞檐走壁,就算家中戒备森严,居然还是能半夜偷入女子闺房,窃玉偷香。想起早上有县衙衙差来过,想必是欲借助欧阳无咎擒住那武功高强连官府都莫可奈何的采花淫贼,只不过……
“那又如何?!”
瞪大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显然不会任其蒙混过关,十两银子!!足够给十个下仆一个月的月钱了!!
“呃,那何无花成名的兵器是一对镔铁虎尾鞭……”
王玑闻言登时一惊,连忙上下打量欧阳无咎,试图在他身上看出什麽端倪,眼中关切之意溢於言表。
烛火虽暗,但欧阳无咎却是看得真切。来自於他人的关怀和担心,居然是从未有过。旁人又怎会担心身为武林盟主的他会受伤?
心中不由生暖,摇头笑道:“我并无受伤,剑是断了,只好徒手御敌,多用了十招才将他制服。”
王玑显然松了口气,可转眼脸色就绷了。
一般来说,连县衙出动全部捕快都无能缉拿的棘手盗贼,被他不出二十招便轻易制服,任谁听了都不能不说佩服,可偏偏,在欧阳无咎尚等著对方说出好话的时候……
“你既然能够徒手将之制服,干嘛还非得用剑?!”
“咦?……”
“十两银子的剑,才用了月余就没了……”
看著前面对那柄断剑念念不忘,一路走还一路碎碎念叨的青衫青年,欧阳无咎只能跟在他身後,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为何跟著出来了?”
昨夜虽然王玑气得几乎掀桌子,可武林盟主岂可手中无剑,最後还是答应再支银两重购一剑。於是第二日清早欧阳无咎便去寻他,却见他装饰齐整,并没有立即把所需的银票交给他的意思,反而抬手宣布:“走吧!”
身为号令武林的盟主大人居然毫无反抗余地,跟在他身後就这麽出来了。
听到他的问话,王玑是头也不回:“我哪能放心把钱交到你手里?整个杭州城都知道老李家铺子的铁器都是缺斤少两,你居然还敢去他那买剑!我得亲自看著,免得你又浪费银两买些没用的破烂玩意儿回来!”
欧阳无咎被他说得全无还口之力,毕竟剑断了是事实,帐房先生可不管那可怜的剑遇上的是虎尾粗长形戕如竹根节四棱刚硬的武器。
王玑来了半月都不怎麽出府,故此并不知道铁铺的位置,便由欧阳无咎带路走了几家,可黄家、陈家、张家……就算是城最边角的刘家铁铺他们都去过了,每次王玑不过是进去绕一圈,扫一眼里面挂著的刀剑,转身就走,完全没有买下的打算。
绕了杭州城一个圈,直到日上三杆,欧阳无咎只好叫住好像还打算再绕一圈的王玑:“先生,走了半日,我有些累了,不若先找个地方歇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