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家当即把适才正厅上的比试,欧阳无咎的落败以及陆天昊的讽刺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当然其中不乏加油添醋的嫌疑,终归是一句,那位陆少爷是个绝难伺候的主,还是请王玑不要再为难尽快拿出香料。而他显然没有注意到王玑越来越沈的脸色。
“不知那位陆少爷是什麽人物?到了欧阳府居然还敢大放厥词?”
“哦,先生有所不知,他爹是少爷的同门长辈,而且还是前任武林盟主。”
“难怪。”
王玑按下算盘,抬笔於纸上写了几行字,“过门是客,总不能怠慢了客人……赵管家,麻烦你去库房按这条子上记著的取来用。”
赵管家接过看了,有些出奇:“这……”
“尽管取去,少爷若然问起,我自会担待。”
那赵管家做事也是干净利落,众人用过晚饭过後,西厢的客房已收拾停当。
欧阳无咎亲自引路,带陆英浩等人到西厢安置。
前面有婢女提了灯笼,几人绕过回廊,到了西厢。欧阳世家不愧是杭州巨富,不过一个西厢便已颇为阔落,房间不少,平日虽无客人但也有下仆打扫干净,中间几间早已燃起烛台,敞开的窗户可窥见内里细致的摆设,赵管家就站在院落的位置候著众人。
从窗外瞧进去,果然是干净明亮,摇晃的烛光中床缛整齐铺设,地面光洁如新,陆英浩本是随性之人,并无太多计较,见安排相当妥当自然是非常满意。陆天昊冷哼一声,从方才那顿饭开始他就没少找欧阳无咎的碴儿,如今更是少不得想挑些刺儿让他难看,他先於众人踏上台阶,推开房门。
扑面而来一股轻轻淡淡的香气,不浓不重,不俗不郁,让人神清气爽之余,更觉丝丝悠然。
“咦?”陆天昊高挺的鼻翼抽了抽,似乎有几分诧异,“这熏香是……”
赵管家怕他瞧出不妥,连忙上前应付:“此乃府中特地调配供客人使用的熏香,不知是否衬得陆少爷的心意?”
陆天昊点点头:“唔!这香倒也奇特得很,开先闻上去仿佛不怎麽样,可闻著便觉变化无穷,虽说不及龙涎,但却高於黄熟,实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赵管家心里高兴,忙活了半天,总算能有件事对上陆天昊的心意了。
暗地里松了口气,又听对方问:“这是何种香料?”
只是他这麽问,赵管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这当儿,有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从他们身後响起:“也不是些什麽名贵的香料,不过是和以茅香一两五钱,细辛一两五钱,零陵香一钱三分,山柰一两,藿香一钱六分,千金草三钱六分,莪术一两七钱三分,研末而成的祛虫香罢了。”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个青衣先生,见他儒雅温顺,面相端正不过平平,只是一双清澈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
欧阳无咎一见,便自笑了:“原来是先生所调的熏香,难怪了!此香清新沐人,就连陆世兄亦赞不绝口。”然後他回过头来,与陆英浩言道,“陆师叔,这位是府里的帐房先生──王玑。”
“原来是王先生。”陆英浩心中亦不免暗自生奇,听欧阳无咎的语气及其态度,似乎相当看重这位帐房先生,然而听王玑的呼吸吐纳,并不像个会武之人,但若只是普通一个帐房先生,又何以得欧阳无咎如此气重?!
陆天昊自然知道王玑所说的那些香料都是些寻常货色,想不到对方居然敢搪塞应付,而且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香料居然让他以为是些什麽不得了的贵重熏香,当即恼羞成怒。
“你算什麽东西?!居然敢戏弄本少爷!!”他一向自视甚高,如今一想到遭人戏弄,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左手猛地一扬,竟射出三口短剑,直刺王玑面门。
“天昊住手!!”
陆英浩料不到他居然出手,而且对方还是一个不识武功的普通人,可他站得颇远,身法再快也阻挡不了陆天昊最得意的兵器袖里剑,眼见王玑就要被利剑所伤,就在此时,就闻风声疾过,犹如镰刀割破空气,半空中,那三柄短剑在离开王玑不足一尺的空中屹然顿住,随即“叮──”一声脆响,利落齐整地全数断成两截。
是何人竟能在这电光火石一瞬,将短剑凭空削断?!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就看到欧阳无咎慢慢走了过去,他看了地上的断剑一眼,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消失无形,鹰隼般锐利的视线落在陆天昊身上,沈稳严酷的气势,哪里还有适才半分好脾气人的影子?
烛光跳跃让海蓝色变得漆黑如墨,仿佛深海之下,连阳光都透不入的深邃。
“陆世兄,我府中并非都是识武之人。”
不是大声责备,也不是繁冗说教。
一句说话,很重,重得砸在众人耳中,仿佛铁锤落心。
谁都知道,识武之人,最看不起的就是对不识武的人出手,更何况他出手狠辣,一招便欲取人性命!
陆天昊竟不敢直视其目,巧言辩驳的嘴巴像哑了一般。陆英浩总算见惯风浪,当即向王玑拱手道:“小儿乃是一时无心,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大人大量,莫与小儿计较!”
对方既然认错,他也不曾损伤半点皮毛,王玑也不是蛮不讲理咄咄逼人之徒,而且陆英浩还是欧阳无咎的长辈。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故此略略点头,应道:“陆老爷客气了。”
欧阳无咎踏前一步,朗声道:“陆师叔一路上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时候不早了,无咎不打扰几位歇息,就此告退。”言罢也不等对方回应,转身拉了帐房先生便扬长而去。
只余众人面面相觑,陆英浩等不免有些尴尬。
陆天昊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得意兵器被打落,无疑是被扫了面子,可人已经走了,怒意无处可发,只得瞪著连人影都不见了的院门咬牙切齿,末了哼出一句:“好你个欧阳无咎……哼!咱们走著瞧!”
惟有陆英浩沈默地走前几步,捡起地上断剑。陆天昊的袖里剑乃以精钢所成,锋利无比,能入石八寸,何等坚硬,然而却被利落地切断成截。冰寒的铁器搁在掌心,一丝丝寒意渐渐渗入心。
藏剑门求的是剑无形,他如何不知?然要修炼至剑藏意中,却又谈何容易?他修炼了数十年,亦未能如师傅独孤一方那般轻易发招,就算要使出无形剑气,亦需时凝气出招。更何况是适才那般千钧一发的紧急状况,要瞬息凝气发剑,且徒手於一丈之遥以剑气削断利器,根本不可能!
之前在厅前预欧阳无咎试招,他的皱眉是因为他清楚知道,这个可以说是师傅的闭门弟子的败北,只不过是对他的礼让,不想落了师叔的面子……
如今看来,他的礼让,是怕真出手了,会伤到人!
“你在生气?”
王玑歪过头来,试探著背对他的欧阳无咎。
宽阔的肩背阻碍了他的视线,站在他前面的男人比他高出足有半个头,让他从後面完全没办法看到他的脸色。然而王玑却能从他浑身散发出生人莫近的气息中,感觉到……
他在生气?
这可是个新鲜事!想起来入府也有段日子了,无论是遇到什麽都不会变脸的欧阳大少爷,今日居然像只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狮子般喷起粗气来。
“没有。”
闷闷的声音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被晚风吹过脑门,热得有些发昏的头稍微冷静下来。欧阳无咎与其说在生气,还不如说有些奇怪自己的失控。
自小便跟在严厉的武林高手独孤一方身边,独孤一方对他期望极高,要求自然也是极为苛刻,欧阳无咎那一身让人称羡的武功,并不是靠机缘巧合掉进什麽洞穴吃到可增长数甲子功力的灵丹妙药,也不是因缘际会救了垂死的武林高手临死前将全身功力传授与他,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在独孤一方近乎残酷的指导下练出来的。从繈褓之时的欧阳无咎,从不曾受过父母照料,而独孤一方这样孤高自傲的一代宗师更不可能对他又半点温柔照顾,所幸他天性纯良,对世事也看得通透,并为因此怪责别人,只是收敛脾性,随著年龄增长,更在行走江湖之後见惯你愚我诈,不过二十五岁却已能自控情绪达至山崩不变色。
然而今天,却是自有记忆以来,首次的失控……莫非是晚宴上多有贪杯之故?席间也不过喝了几杯秋露白而已……尚不致醉倒才对。只记得那时看到三柄冰刃要射中王玑,那一刻心脏像泡进冰水里般刹那间凉透了,脑门却反著的发热,顾不得在旁人面前隐藏实力,已使出藏剑门中绝学──无式空剑。
如今想起来,他明明有十多种法子避免王玑受伤,而且还可以更不著痕迹……可那时的他,根本就像一个不识武功的人,措手不及间抓起身边威力最强的东西丢出去般。
可偏偏那个险些被打中的人像个木桩般站在原地。
当然他不也可能要求一个不识武功的人灵巧地躲开偷袭,只不过,也不要一副刀枪不入的表情吧?
到头来还来在乎他是不是生气!
要那短剑真扎在他身上,他就算怎麽生气也没有用了吧?!
忍不住转过身来一把抓住王玑的肩膀,瞪得有些发狠的眼珠子盯在帐房先生身上:“我不是吩咐过府中众人尽量不要接近那些武林人吗?他们不比常人,一旦出手,便是要见血的!要是我方才不在……”心中一寒,後面的话居然说不下去。
被他这般训责,王玑不由有些不甘。真是笑话了,他堂堂禄存星君,虽说法力不济,但一凡人的小飞剑要想伤到他是绝无可能,就算不小心伤到了又如何?托这几年到处寻珠的福,没找到珠子却也觅到不少人间难得的仙灵药草,只要不被劈开两半,再是致命的伤他都能起死回生。
只不过这些他无法与欧阳无咎说明,心里盘算著如何应付过去,忽然发觉两人居然靠得如此的近。
离八月十五尚有十日,月色不算明朗,却已足够他看清楚对方。欧阳无咎有一张很干净方正的脸,棱角分明得像画师以笔所绘般明朗清晰,靠得如此近,让他注意到那双平日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原来非常细长,上眼皮层叠著,几乎有三分之一覆盖了瞳孔的上方,眼尾优雅而微微上翘,难怪平日就算不怎麽笑,也会看得像是笑眯眯的表情。瞳孔光华流而不动,看上去很是温柔。用来瞪他的时候,都好像也没有多少威胁力。
“先生!先生!!”差点陷在对方眼中流光的王玑被摇醒,欧阳无咎颇是无奈,自己一番肺腑之言,只怕是都丢进西湖里去了,叹了口气。他也不想这般浪费唇舌,闹得堂堂一武林盟主像个唠叨的老头似的,可若不让这位算帐精细,平日处事却无所顾忌的帐房先生记住教训,往後再来几下他可受不了……
“陆师叔他们在这里只住几日。为免差池,先生就不要走近西厢,特别是那位陆世兄……他脾气不怎麽好,你千万不要惹他,好吗?”
见王玑不言,欧阳无咎便以为他已然同意,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去。
可转头转得太快的他,错过了王玑下一瞬露出的表情。
那张清清淡淡的脸,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阴险……
呵呵呵……言下之意,就是要他避其锋芒,稍是忍耐?
就算破军亦不敢在他面前拿翘,小小凡人,居然敢拿几柄破烂小玩意儿射他?
胆敢挑衅仙家神威,真是不自量力!!
後语:鲜网终於不抽了……各位亲五一节快乐哦!放假了……注意,我家小玑可是抠门哦!他只是有度,用之有度!……
玑天缘 第八章
第八章 西子湖上翻浪起,一身水湿尽狼狈
第二日,众人用过早饭,欧阳无咎便与陆英浩在偏厅商议血煞魔教之事,以及召开武林大会的事宜,陆英浩毕竟是前任武林盟主,更亲历华山一役,对付西域魔教自然也更有经验,故此欧阳无咎有许多事情都需与他请教。
门一关便是一天。
陆氏兄妹在府中也是无聊得很,距离武林大会尚有些日子,虽知血煞魔教厉害,但他们却并不曾见过,没有什麽危机感。更何况苏杭之地,向来有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之称,有谓“西湖清宴不知回,一曲离歌酒一杯,城带夕阳闻鼓角,寺临秋水见楼台。”来这江南福地,岂有不游玩一番的道理?
於是陆氏兄妹与几名门下弟子结伴外游,一去,也是一天。
天色渐晚,欧阳无咎与陆英浩早早坐在饭桌旁候著,可霞色已尽,婢女已点上烛火,仍是未见陆氏兄妹的身影。
陆英浩不由皱眉,一双儿女在外游玩一整天,也不派人回来打个招呼,摊在桌上的饭菜都已经凉透,主人家的欧阳无咎虽然笑容未改,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却反而让陆英浩更是不好意思。陆天昊和陆莺莺如此没有规矩,这摆明说的就是自己家教不严之过。
欧阳无咎也知道陆英浩心中尴尬,见他杯中茶水已干,便亲自为他斟上,边是劝慰道:“陆师叔不必担心,许是西湖风光怡人,陆世兄和陆小姐流连忘返,一时忘了时辰。”
陆英浩收回一直盯著门口的视线,拿起热茶喝了一口,叹道:“天昊自小机敏过人,深得门中众人欢喜,都被惯坏了……”他看了欧阳无咎一眼,明亮的火光下,面前男子气宇轩昂,英伟出众,日时与他商议之时,但觉此人做事细致周长,面面俱到,临对血煞魔教处变不惊,微笑表相下并不是逆来顺受的软服,而是硬朗如铁的坚强。
与他那不成材又爱到处惹事的小儿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不由感叹:“唉!天昊若能学得你一成稳重,我便不至伤透脑筋。”
“爹!!你干嘛在外人面前贬损孩儿?!”
脆声响起,陆天昊闯入厅来,可他那模样让欧阳无咎和陆英浩忍不住目瞪口呆。
“昊儿?!你这是怎麽回事?”
就见陆天昊出去时穿著的一身雪缎长衫弄得脏兮兮的不说,还有好几个黑糊糊的手印,不仅如今,爱整齐的他头发凌乱不堪,束发的青玉簪子也不知所踪,若非认得他那张脸,陆英浩实在要以为闯进来的是个乞丐。
连欧阳无咎都瞪大了眼睛,陆天昊注意到他的视线,这才想起自己一身狼狈,脸颊忽然红了一下,随即瞪了回去:“看什麽看?!”
欧阳无咎连忙收起打量的视线,起身过去,关切问道:“陆世兄怎麽搞得……呃,有些狼狈,可是在路上遇了困难?”
陆英浩也是奇怪:“昊儿,到底怎麽回事?你姐姐呢?”
见父亲来问,陆天昊瞥了欧阳无咎一眼,随即说道:“今日不知发生了什麽事,好是倒霉……一大早出去与莺莺到西子游湖,开始风平浪静,却在画舫走到湖中心时翻起大浪,将画舫掀翻,我们乘上小船逃生,就在差不多划到岸边时又被一个大浪给掀翻!”
“所幸我们都识得水性,好不容易游上岸去,便寻了个客栈歇息让小二给出去买些衣物替换,谁想结帐的时候身上的银票都给水泡烂了!!师兄他们身上带著的碎银也都掉进湖里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也没处借去,这里的小二好生蛮横,不肯说理,本来我想揍他们一顿……”
陆英浩闻言不由皱眉,他们本就不占理,居然还想干这种以武欺人的事?
“可那掌柜居然叫来一队官差,硬是把妹子他们给扣下,只放我一人回来取银两!”
听他说完,欧阳无咎和陆英浩是面面相觑,这、这未免太巧合了吧?
只是一个姑娘家被扣留在客栈中,实在耽搁不得,於是陆英浩也不再多说其他,让陆天昊引路,带足银两去赎回女儿和几个徒弟。
欧阳无咎本想陪同前往,只是陆英浩觉得自己管教不严甚是丢脸,便谢绝了他的热心。桌上的菜肴都冷了,欧阳无咎也没了胃口,吩咐下仆撤下,便走出了偏厅。
难得的安静,院子里没有人,手头没有功夫的仆人都偷闲歇息去了,就算昼伏夜出鬼神莫测的江湖人,这个时候都该找地方吃饭了,所以一天里也就这个时辰能得些闲暇。欧阳无咎踱著步,踏了月色,不知不觉间绕到东楼书房前。
抬头一看,摇摆的身影依旧贴在纸窗上。
想必那事事计算的帐房先生又为了那几本帐册忙昏了头吧?欧阳无咎微笑著,正想推门入内,忽然觉察到内里有别样的呼吸声。
除了王玑,还有别人在?!
欧阳无咎连忙警醒,凝神听去。
人的呼吸或轻或重,就算武艺高强,能把呼吸之间的声息减至最弱近乎难查而已。然而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居然听不到鼻息的吐纳,欧阳无咎促动内力,屏息宁气细细听去,只觉得那声息非常古怪,有吐息,却不像是从鼻子里呼出,开合的感觉与其说是嘴巴……还不如说有点像……那个,鱼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