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可便宜了那几个贼人了。”
“不会。”
欧阳无咎宽大的身躯挡住了阳光,阴影盖过了他的脸,让王玑一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早前盗匪肆虐,朝廷颁下重刑,擒获强盗,不论有赃无赃,并集众决杀,持杖行劫,不问有赃无赃,并处死。”
声音依旧沈稳如常,然而在王玑听来,却莫名血腥。
原来他早就知道那几个盗匪被衙门抓去便要处死!
王玑楞楞地看著他,这个男人……
或许,并不如表面看到的这般温和纯良……
後语:小玑,你的眼光我都不知道是准还是贼了……
玑天缘 第四章
第四章 海棠树影旋飞剑,晨露清冷访客来
月落无声,天脚微现晨光,然而微弱得连天上的星芒亦无法盖过。
欧阳府里的人大多仍在酣梦之中,然在府中东厢偏院,撕裂空气的剑刃破风声却隐约能闻,似乎,从更早的时候便不曾停过。
偏院中,种满了厚厚的垂丝海棠树,入秋後坠满了可爱小巧的果实。只有府里的老仆人才记得,这个院子曾住著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有著江南温婉女子所没有的英气,她不喜欢经受不了一夜冷风便遍地撒金的桂花,偏偏喜欢姿容潇洒,花开似锦,毫不掩饰殷红豔丽的海棠花。
於是她住的院子栽种了一重重瑰丽的海棠树,虽然那女子已魂散香消,然这片海棠仍旧茂密婆娑,春见花开,秋见红果,玲珑可人。
只不过这个院子再也没有人住进来。
海棠在微风中摇曳,树下,影子如同鬼魅飘忽,剑在飞旋。
剑是好剑,但见霜锋雪刃,光如屈阳之华,沈如芙蓉始生於湖,观其文如列星之行,观其光如水溢於塘。
绵绵剑招,密不透风,铺天盖地竟似负有天威,只见蓝影暴起,一式藏天剑招,竟闻得呼啸剑气如山虎狂啸,吐劲披靡犹似天龙出海!
海棠树被剑锋所催,逆风而摆,地上落叶受剑气所摧,方圆五丈竟无一完整,尽数化作碎片。
“好厉害的剑!”
平寂的夜,响起完全不适合的爽朗声音。这声音,似乎应该适合在热闹喧哗的红楼或者高朋满座的酒肆,而不是这个只听得到剑风和衣诀舞动之声的偏僻院落。
收去剑势的男人对此并无半分意外,看他反手回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
抬头,看向黑得模糊成一片的海棠树影。
“凤三,晨露见寒,躲在树上你不冷吗?”
话音一落,只见一抹黑影敏捷地跃落树来,逆光之中,见此人四肢修长,身形矫健,落在地上竟似猫儿般悄然无声,可知其轻功卓绝。
然而等微弱的晨光落在这人的身上,却见此人面容俊郎,只不过一副睡眼惺忪的神情,头发也是披散肩上。身上随意地披了件外袍,也不系上缕带,袍下是白色的亵衣,裤子松松垮垮地系著,脚下踢著布鞋连甚至未著白袜,看这副打扮就跟听到外头敲门不得已从被窝里钻出来开门的人无甚差别。
欧阳无咎似乎早已习惯,不由笑问:“能让你从温柔乡里爬出来,想必是件麻烦事吧?”
那个叫凤三的男人哈欠连连,看上去却不像著急,四下打量片刻然後很不情愿地找了个树墩坐下。一副像没骨头般腰板都挺不直的模样,浑身懒气是十足地从骨子里透出来。
入秋的凉气飕飕从他没收紧的领口往里钻,男人抖了抖,忍不住埋怨:“你就不能找个有桌有椅的地方习剑吗?堂堂欧阳世家的大少爷,连奉茶递巾捶个背什麽的仆人都没有……”
欧阳无咎不以为忤,反而笑著解释:“剑锋无眼,容易损了桌椅。”
凤三大翻白眼:“嗤,这话说出去谁信?武林盟主、藏剑门主欧阳无咎手里的剑,岂会连收放自如都做不到?!”
欧阳无咎闻言居然是难得地挤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就算武林中所有人都知道在他手里的剑是何其精妙,根本不可能不小心把桌子或者椅子给砍一个小角出来,可他的帐房先生却不以为然,而且在得知他在哪里练剑之後,抱著严重怀疑的态度命人把院子里的桌椅给全部搬走了。
对此,他相当无奈。
不过他一向很少在偏院歇息,也就任他所为,可倒是一时忘记了偶尔会有凤三这懒得能坐绝对不站,能躺绝不坐的访客。
晨光渐露,他收起温悦的笑容:“有事?”
敛去笑容的欧阳无咎,浑身散发出凛然威压,便连那懒骨头的凤三也不禁挺起腰杆,吊儿郎当的表情亦见收敛,声音也沈实下来:“血煞有动作了。”
话轻若鸿毛,然在两人心中却沈淀堪比万斤巨石。
十年前一场武林浩劫,西域血煞死在年纪轻轻的欧阳无咎剑下,魔教立即退出中原,武林中人只当除去匪首,从此天下太平,然欧阳无咎却并不是这般想法,西域魔教根深脉隐,岂会轻易善罢甘休。十年以来,他派出探子监视魔教动向,早前已在传回来的消息中知道,所谓血煞其实并非一个人,而是指传承了魔教神功的人,而要练成不世神功,至少五十年之长。
“我本以为不会这麽快。”
欧阳无咎虽早有预备,却也没有料到,不过十年,那血煞竟已练就魔功,他心中多少有些怀疑,五十年的功夫岂可一蹴而就?但眼前魔教已蠢蠢欲动,野心亦更胜从前。此番有所动作,必定另有图谋!
十年来他虽已位居武林至尊之位,然而却从未松懈,剑术精纯渐见天人合一之境,倒不是怕那血煞来袭,只是担心血煞手段过於凶狠,祸连无辜。想当年魔教为了立威中原武林,不惜几翻血洗武林世家,妻儿老少,九族乡邻,鸡犬不留,之後更将所有人尸吊挂府前,教不少胆小怕事的门派迅即投诚。然这般做法,激起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武林中人同仇敌忾,於华山与之决一死战。
忆起华山上那场恶战,欧阳无咎不由握紧手中剑。
如今血煞再临,只怕武林难逃一场血雨腥风。
凤三翘起二郎腿,托著下腮:“我也这麽以为,不过近几月来,那血煞也不知是得了什麽高人襄助,武功一日千里,而且更加邪门的是,每日都有死人被丢进魔教後山的悬崖下喂野狼,可那些尸体抬出来的时候好像就已是残缺不全……”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微光下那竹筒的末端竟染有黑褐的血渍,他抽出里面一卷小纸条,纸条更是血迹斑斑,他叹了口气,将纸条递与欧阳无咎,“这恐怕是最後一次的消息了。”
欧阳无咎皱眉接过,展开一看,见上面歪扭地写著几个字,显然写的人相当匆忙,甚至染上了血指印。
‘血煞,功成,灭中原。’
短短数字,触目惊心。
送信的人用性命带来了给中原武林的警告。
欧阳无咎将纸条揉碎,抬头看向凤三:“凤三,送信人的家眷,你要好生安置。”
“知道。老规矩,我明日会派人将帐单送过府。”
欧阳无咎点头。
两人沈默半晌,凝重的气氛并未因为晨阳的升起而消散,凤三终於忍不住问道:“你打算如何?来者不善,这一个血煞只怕不是你之前遇到的那个可以相比。”
欧阳无咎没有回答。
“此事宜及早打算。而且还得跟那群自以为是的老头子磨嘴皮子……”一想到各派掌门鼻孔朝天的神情,凤三忍不住嗤鼻不屑,“说什麽魔教早灭,余烬不足为患!哼!等血煞的血柳枝插到他们门口了,就得哭爹叫娘地扑到你这求救了!”
他说话阴损得很,把那些德高望众的门派掌门说得一无是处。欧阳无咎其实也知那群武林前辈过了这十年的安逸,要麽是年事已高,要麽是剑束高阁,对暗地里汹涌的危潮都是视而不见,要说服他们确非易事,只不过这些他都不会说出口来,反而是凤三口没遮拦,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嘲弄讽刺倾巢而出,便好似代他发泄不满。
欧阳无咎不由得会心一笑,拍拍凤三的肩膀:“别担心,他们总得卖个面子给武林盟主。我会召开武林大会,把他们都一一请来,各派门主虽说各有主张,可大事大非面前,应该还是会分轻重的。”
“哼,”凤三瞥了他一眼,嗤鼻笑道,“那是你过於美好的想法。我看他们那群老顽固一定推三阻四,一半不肯来,一半是来了也不干活,哼……我看你到时候就算三头六臂,也揪不住几个能帮忙的!”
话虽然刺耳,可藏著的担心却骗不了欧阳无咎的耳朵。
“那也无妨。”欧阳无咎笑得温文,微微的晨光在他的笑容中变得更加柔和无害,“只要随便在河岸折几根柳枝泡点鸡血,倒插在各派大门上,想必到时候的武林大会一定非常鼎盛。”西域血煞魔教有个规矩,插血杨柳於门前,三日後绝杀,无人能免。
“……”凤三当即像吞了只鹅蛋般张开嘴巴,抬头瞪住身边这个笑得温文纯雅的男人。跟他做了这麽久的朋友,他居然还是未能习惯这种突然而至的转变,就像明明眼前是灿烂得耀目的日阳,却忽然发现,太阳之中竟然隐隐有暗色斑痕……
半晌,他低下头吐了口气。
“知道了,这事我会安排。”
欧阳无咎没有再吩咐其他,因为他知道凤三会将一切安排妥当。凤三,凤三公子,是他唯一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朋友,却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
说起凤三,本名凤天翎,排行第三,故人称凤三公子。他乃是当朝凤贵妃之弟,凤太师嫡子,听说早年在京城惹下无数风流债,甚至还勾搭上兵部尚书的小姨子,太师一怒之下将之逐出京师,如今他盘根在美女众多的江南之地,自然是如鱼得水,流连花丛,挥金似土,愣是把京城里的老父给气个半死。
只是没人料到,这位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儿,居然跟行事正派的欧阳世家大公子是莫逆之交!
两人沈默片刻,晨阳已冉冉升起,凤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疲懒地打著哈欠,又恢复了那纨!子弟的模样:“我得走了……红媚的被窝比这暖和……”
言罢身形闪动,眨眼间连影子亦不留半分。
欧阳无咎深知凤三最好女色,每天不从女人怀里爬起来就一天没个精神劲,无奈笑了笑,正想转身入屋,忽然脚步一窒,脸色大变。
“不好,那欠帐的单子的抬头……”
玑天缘 第五章
第五章 倚玉醉梦红酥帐,且蒙风流薄幸名
“啪!!”一叠单子砸在欧阳无咎面前,一张近似怒目修罗的脸凑得非常近。
单子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著:“红酥楼”、“倚玉楼”、“醉梦楼”。
欧阳无咎心里直骂那凤三。他当然知道这几家青楼的幕後老板就是那凤天翎,凤三爷!凤三的青楼自然不仅止於卖笑做皮肉生意,试问牡丹话下,谁个英雄不风流?江湖中的大小情报逃不过他的耳目,而手下更有一群死士,无声无息地潜伏大江南北,专为刺探消息。
可叫他送一张欠单也就罢了,怎麽还分几张地送过来?!这分明不是在说他流连青楼,挥金如土吗?
偷眼去看双臂撑在桌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瞪住他的帐房先生,欧阳大盟主是一阵心虚。
“大少爷,”王玑阴恻恻的声音像猫挠墙般扎耳,“我是想问问清楚,这些单子上的帐数可是实数?”
“呃……应是实数。”
王玑眯著眼,准确地捻起其中一张,摊在桌上:“大少爷,您能不能告诉我喝的是什麽酒如此矜贵,一瓶要价五十两银子?!”
“青楼的酒本来就比外面酒肆贵上几分……”
“我算过了,只不过是几个小菜就花了一百两银子,龙肝凤胆也没这麽贵吧?!”
像红酥楼这样的地方,欧阳无咎倒也曾陪一些江湖朋友去过,只记得那里的菜味道确实不怎麽样,一百两银子在楼外楼摆上五十桌都有余了,也难怪王玑一副要掀桌的模样,想必是那凤三懒得计较,随便开些帐目应付,偏不想欧阳府上来了个精明的帐房先生。
王玑皱眉一一点示那些一看就知道乱算帐的单子:“一看就知道是诓人用的!一个晚上就花掉三百两银子?!每样东西都是莫名其妙的天价,哼……必定是把你们这些不懂算帐又爱充阔气的大少爷给当傻子耍!!”敢在他禄存星君面前耍手段,哼,不给这些胆大包天的家夥一些教训,便就是学不乖!!
那边欧阳无咎心里也是著急,这些欠帐他当然知道不是风花雪月花去的,里面的数目,为的是送去安顿那送信人的眷属,可这些都是隐密之秘,当然不可能清楚列明帐中,以前的帐房先生只要是大少爷点头支帐,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都是自家主子的银两,既然要用,又岂会一一查根究底?
可如今的帐房先生却不买帐,非得弄个清楚明白,偏这些使用又端不上台面,叫他要如何解释?
眼下他正忙於应付西域血煞一事,虽说早有准备,可在江湖中很多事情并不是说准备好了就万无一失。
所谓江湖,有时却与战场无异,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必须仔细布置,严防不测,故此从凤三处听得消息後,他便立即派遣门下弟子密切注意各门各派的情况,送出武林帖广邀同道赴约武林大会。想要说服那群顽固不化又老谋深算的老头子,可并不是他所说的那般简单。
俗务缠身,从早上一直到现在他是连水都未及喝上一口,更别说是早点和午饭,但血煞一事不容有失,他不得不步步为营,这个时候他哪里还能腾出心来跟王玑细细解释许多,被他这麽一逼,不由心里著急,忍不住一拍案台,沈声喝道:“先生不必多问,请计算清楚将银票送过去就是了!”
语气严酷,不容忤逆,这个男人不过是低沈的轻喝,却已足够令武林中人纷纷低头,此等威仪,焉能不教人惧。
王玑当即一愣,他之前也是诸多留难,却从未见欧阳无咎发过脾气,尚以为这个男人是块吸满水的大棉花,原来还是绵里藏铁的啊!
本来富家少爷光顾青楼妓院,撒些金银财帛,换个风流名声也是人之常情。可王玑与欧阳无咎虽不过相处短短半月,但觉此人脾气好得不可思议,加上行事正派,看到那叠单子送过来的时候竟有些不信。其实银两不过小事,他只是想过来问个明白罢了。
见他并不否认,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不由有些失望,至於为什麽失望,却连他自己都说不准了。
那厢其实欧阳无咎自己也略是暗惊,瞧见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垂下眼帘,一闪而过的失望神色让他心头一紧。
就听王玑道:“是王玑多事了。银票我会亲自送过去,请大少爷放心。”言罢行了一礼转身便走,那背影走的决绝,仿佛一去不返般。
欧阳无咎忽然心焦难耐,不自觉地连忙伸手将人给拉住:“先生!且慢!”
王玑回过头来,以为他不放心,便道:“我既已应了此事,自不会暗渡陈仓,大少爷尽可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欧阳无咎明明想要解释,可他又说不得实话,只得干著急,“有些事,我是……我是不方便详细说明……”
“不方便就不要说好了。”王玑拨开他的手,不无所谓地耸耸肩,“其实我也知道,但凡有钱人总有些见不得人的账目,也不是我一个账房先生能知道的。”言罢,拱手转身头也不会地走了。
欧阳无咎愣在原地,只能看著他真气凛然,决然而去的背影。
他这般说法,无疑是将他跟宝生大押那等为富不仁的商贾混为一谈。
其实欧阳无咎性情豁达,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当年他年纪轻轻坐上盟主之位,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有人嘲他乳臭未干,他亦不过一笑置之。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很是在意王玑这个帐房先生的想法,不愿被他误解。
那厢,转过廊道後的帐房先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书房的方向,收起凛然大义的表情,鼻头一哼,咬牙切齿:“三百两是这麽好拿的吗?哼!敢给我去青楼花天酒地!!”
之後的几天欧阳无咎大为苦恼,虽然很想寻机会与王玑解释,可既然他不能说出真相,便是要说谎了,偏偏他又不愿欺瞒王玑,故此真是想破了脑袋仍是没有解决之法。
而武林大会之事也迫在眉睫,各门各派一听血煞重现江湖,年纪尚轻的多少也听过西域魔教之名,初生之犊不畏虎,都暗地里摩拳擦掌,希望能有机会在江湖上绽露头角。而年事已高的老前辈当即忆起华山上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战,不禁是夜不能寐,提心吊胆不知那血煞会先找上哪个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