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皆无向对方施了一礼,“弟子玉皆无前来祭祖。”
那隐士接过名帖,作了请的手势,带他们四人进门。厢房中,昨日就已到达的施素问闻声走出,她的身后,跟着两人。一个中年男子,气质儒雅,风采斐然。他的臂弯里扶着一名女子。
龙刑天和龙耀天在看到那名女子时神色大变。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死去的静妃!施素问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龙刑天,微微颔首致意便不再看他,对玉皆无行了一礼,两人很有默契地同时做出邀请的手势,并肩走入正殿,祭拜先祖师父。
那女子的目光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地扫过他们三人问着身边的中年男子,“父亲,咱们什么时候能够下山”
“祭拜完先祖师父,你的娘亲就能带着咱们下山了。”
“您要是也会武功就好了,可以带我下山玩,这里好闷,从昨天到现在,除了撞钟声,连鸟叫声都没有,又高又冷又清净。”
那中年男子包容一笑,“下山时,我会要求你娘亲陪咱们游览一下。难得出岛回中原一次,应该让你多玩儿一阵子。”
静妃,也就是齐施施将头靠在中年男子的胳膊上,一脸孩子气的满足,神态举止好象十八岁的少女一般,容貌也没有任何改变,依然如当年倾国倾城。
龙刑天和龙耀天被一波接一波的怪事震撼着,且不说这女子看到他们就跟没事人一样的诡异态度,那个看着赢弱的施素问是怎么带着两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攀上这险峰绝顶的?!他们可是自己爬上来都觉得艰险困难!更别说还要带着别人上山!还是带着两个不会武功的人?!
玉谨和亲生父母见面不多,但是他们的容貌还是铭刻在心的,此刻正一动不动得盯着那女子,面皮僵掉,完全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才好。
齐施施在父亲臂弯里悠然自得,发现那边的愣头小鬼正猛盯着自己瞧,小鬼身边的两个男人也跟见到鬼一样用吃人的眼光瞧自己,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戒备地看着他们,身子往父亲身后缩回一些。
可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她讨厌那两个人的带着敌意的盯视,却不讨厌那小鬼,恩,那个小帅哥的目光,对方像是期待着自己给出什么回应,既恳切又慌张。她越看越觉得怜惜,放开父亲的手,她走到大男孩的面前。
先是踮起脚,发觉对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不止,站得太近,只好仰头,指着自己的脸,“我叫齐施施,父亲说要想问别人的姓名,先报上自己的才叫礼貌。该你说名字啦。”
“你认不认识我?”龙刑天将头凑过去,急于想知道答案。
对方白了他一眼,撅起嘴,“你没有礼貌!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我既然不认识你,你怎么可能认识我?就算你认识我,在我不认识你的情况下,你也应该先报上姓名。”
“我……”龙刑天指着自己的脸,想要上前跟她纷争,被龙耀天拦住,示意他稍安毋躁。
“咱们不理他,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齐施施看也不看龙刑天,冲他摆摆手,只顾跟玉谨说话,一脸的兴味盎然。
“我叫,我叫,玉谨。”结巴着说完,玉谨总算找回些真实感。
“玉,瑾。”齐施施一字一点头,好像跟着私塾先生念书一样,低头在掌心划拉着,皱皱眉,将手掌举到玉谨的眼前,“是王字旁的瑾吗?不是的话,你写给我好不好?”
玉谨见她坚持,伸指在她掌心写下“谨”字,解释道:“是谨慎的谨。”
“哦,很好的名字,念着好听,含义也好。像我父母就太懒啦,把他们的姓合到一起就当是我的名字了。”仿佛对名字抱有怨念,她的一双小手上下交替捋着玉谨垂在胸前的头发,口中嘟囔着。
看着这样天真无邪的母亲,玉谨无法将她和以前那个神情萧索目光凌厉的母亲重叠到一起。
龙刑天再也忍不住,扳着玉谨的肩,“你知道不知道他是谁?”
“他是玉谨啊。”齐施施回答得理所当然,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是白痴吗?
“他是……”
“九皇叔!”玉谨大喊一声,制止龙刑天。他身前的母亲被他吓了一跳,仰起无辜的小脸儿愣愣看着他生气的脸。
龙刑天环抱于胸偏过头,尽力从脑中挥去齐施施当他是白痴的眼神,没好气地出言讥讽,“这时候你倒当我是长辈。”
齐施施抱着玉谨的腰,一副母鸡护小鸡的架势冲着龙刑天凶巴巴地教训道,“我不许你欺负他!”。
“嘿!有意思!”龙刑天扭回头改成一手抱着手肘一手摸着下巴打量着齐施施,“你说她是受了什么刺激?”
龙耀天缓慢却坚定地摇头,完全没有头绪。这样的静妃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记忆,仿佛停留在少女时代。对于玉谨的特殊表现,应该是源自血缘天性。也或许这才是静妃,也就是齐施施的本性,精明伶俐,又不失俏皮可爱。
齐施施此时此刻也正在奇怪,为什么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大男孩儿有好感,很想保护他,好像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从心底涌上一种想哭的感觉,松开环抱的手,她理不清心中的纷乱,转身看着反复观察自己的龙刑天,微微歪着的脑袋旁自发间垂下的珍珠串摆动着,和她颈间的大颗珍珠链交相辉映,越发显得她明艳照人。
“九……九……”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湖里翻搅,这个字好像蚌中沙一样硌着心,那包裹住沙的珍珠质被某种禁忌的咒语层层剥落,痛楚越来越清晰。
龙刑天发现她的神情有异,后退一步,收回探索的目光。当年是他一掌将她打死的,恐怕她对自己还留有深刻的记忆。
齐施施又向着龙刑天上前一步,竭力想挖出心湖里令她刺痛的那粒沙。突然,她的眼睛闭上倒在她身后的施素问的怀里。一切感情的旋涡从她脸上消失,恢复成平静如水。
施素问将女儿抱起,抬眼对玉谨说道:“物事人非,斗转星移,如今的你已不需要她陪伴,给她另一个人生平安到老,就此别过,可好?”
望着这个血缘上是自己的外婆却只能感觉出超然到不近人情的女子,玉谨难以回答,他知道,一出口就是生离死别,永难再见。
玉皆无接到他求助的目光,点头意似鼓励,玉谨最后一次将母亲的手捧在掌心握了握。
“请多保重。”
施素问赞许点头,如神明的雕像那样完美无缺也如雕像一样没有感情的脸上露出静寂的微笑。
“珍重。”
她的丈夫,那中年男子,对他颔首道句“保重”,扶着妻子离开云中观,三人消失在云海中。
玉谨心中并不觉得失落,反而有种释然。能和母亲这样重逢,不管她曾经带给自己多少苦难,如今,看着她不惹尘埃如精灵般行走于世,只有将祝福默默送出。
龙刑天用胳膊推了一下龙耀天,“就这样放她走了啊?”
龙耀天挑眉斜睨着说完话的下一刻就搭在肩头的手,不答反问,“你有更好的提议?”
龙刑天撇撇嘴,“我才懒得管。”
“我就知道。”龙耀天“哼”笑一声,“我不会往里面写的,顺其自然也不错。”
他指的是密折,龙刑天禁不住取笑他,顺便摸摸吃豆腐,“哎呀呀,你终于学会变通了。我记得某人以前事事都要较真儿,逮着个蛤蟆能攥出芡粉来。”
玉谨听到蛤蟆竟然能和芡粉有联系,不禁想到昨天在山下吃的粉蒸狮子头,那些狮子头长出了四条蛤蟆腿,挨个从盘子里蹦出去,附带着湿粘的吧唧声……呕……
下山的时候,玉皆无还以为他因为向山下看导致眩晕症发作,揽着他的腰向山下飞纵,没有等龙刑天和龙耀天赶上,一路穿云拨雾,身影没入九曲八弯的山路中。
“哎呀呀,高人就是高人,你看看人家,抱着大活人轻松来去。”龙刑天慨叹技不如人,和龙耀天一起小心翼翼下山。
“我们一直住在城苑府邸,他们一直住在山上,能走起来如履平地是因为他们习惯了走山路。”龙耀天叹息着他的后知后觉,在上连云山的时候,他就发现玉谨和他们的不同。对于山形的变化了如指掌,行走起来成竹在胸。不若他们总是步步观察处处小心。
“哦,也对,要是习惯了,就算是八十拄拐老太,也比我这一步一步爬走得快啊。”
八十还外带拄拐?龙耀天觉得自己到八十岁还能爬下床走出大门就很不错了。
下山后,回到投宿的客栈聚齐,龙刑天嘲笑玉谨。
“没想到你恐高?还是你故意装出来的,好让你师父抱你啊?”
玉谨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从牙缝儿里挤出一个词儿,“粉蒸狮子头!”
“啊?”
“蛤蟆和芡粉!”玉谨这次是用喊的,并且给他一个“这下你总该想起来了吧”的怨恨眼神,继续趴回桌上萎靡不振,所有的东西都吐出去了,还是忍不住冒酸水儿。
“你不会以为狮子头是垛碎的蛤蟆和着芡粉做成的吧?”
玉谨再次干呕出来,哀求着,“你能不能别说那个了?”
这下连龙耀天都感到不舒服了,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有异样反应的胃,昨天就数他和玉谨吃的狮子头多。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苍蝇在嗡嗡飞,企图用它那透明翅膀的振动音打破几乎凝固的气氛。
刚刚端水回来的玉皆无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放下水,抚着玉谨的背,“又吐了?为师不该勉强你也跟上山去。”
玉谨也不抬头,额头压在搁在桌上的手臂上,摆摆手,一边咽下往上涌的酸水儿一边指着阴魂不散的龙刑天,说出了好像生命垂危时刻的最后请求,“谁能把他打出去?”
龙耀天断然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将龙刑天揪着带走,路上警告,“闭嘴两个时辰,否则我就给你好看!”
提蛤蟆和芡粉会让人吐成这样?不是还没说“连蛆和屎壳郎都有人炸来吃”这种话吗?龙刑天不甘愿地闭上嘴,谁让龙耀天生起气来真得会给他好看呢,哎,为人夫者,难啊。
第 11 章
十
喝下温热的水,玉谨觉得舒服多了,痉挛的胃也停止折腾他。玉皆无扶着他躺到床上休息,拧了条泡过温水的毛巾,擦去玉谨的脸上的薄汗。
“好些了吗?”
“嗯……”含糊应了一声,玉谨睁开无精打采的双眼,觉得脸上盘踞的浊气被毛巾带走了。
玉皆无将毛巾放回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你一向很少生病,记得你刚上山那年的寒季,你在外面玩雪结果受寒发烧,还真是把我弄得手忙脚乱。”
“以前在宫里,只能远远地看,第二天一醒来,雪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屋顶上的雪只能看,摸不到。”突然能像野马一样撒欢儿,还不会被训斥,任何小孩子都会玩疯的。
“你烧得不肯睡觉,又哭又闹,最后还说起胡话,简直要吓坏师父了。”想起那段往事,玉皆无心中不无自责。
对于山上的生活还不是很适应的玉谨,因为发烧全身酸痛无力,心情跟着变坏。想到自己终于变成了没人要的孩子,被扔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就难过得哭个不停。一边嚷着我不要我不要,一边抗拒吃药,觉得什么都在跟自己对作,没有谁站在自己这一边。将药打翻后,玉皆无只能再熬一碗,药终于弄好时,玉谨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火,起火了~!”玉谨一边想扯掉身上的衣服,一边蹬踹着,逃避着可怕的东西。
玉皆无知道他是被从火中救出来的。他现在正在发高烧,跟被火熏烤的感觉差不多,让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不管说什么,情绪激动心情糟糕到极点的玉谨都没能听进去。
“父皇,你真得要杀我吗?父皇?!父皇!”那是压抑着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低哑质问着,一遍又一遍。
“母妃她只是想当女皇帝,她不是有意要害弟弟的,她不是,她……她……”惶急的泪水不断流下,玉谨因为心情激动出现了痉挛。
玉皆无心疼于孩子的心中竟然隐藏着这么深的伤痛,捉住孩子的胳膊,防止他抓伤自己。好不容易将孩子的手反剪到背后,让孩子安静地靠在自己怀中,玉皆无将用于镇静作用的药粉调在药汤里。可是怎么喂下去呢?
哭泣和挣扎消耗了玉谨所剩不多的体力,抽噎着哭泣的他出现了轻度昏迷的症状,口中依旧念叨他的双亲。
“九皇叔,火烧得好厉害……我会死吗……会吗……你带我去哪里?能去哪里呢?父皇病逝了,母妃抛下我,还有谁会要我?我能去哪里?为什么不说话……”断断续续的呢喃声越来越弱。
玉皆无责备自己长期远离人群,碰到这种情况,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情急之中,将下唇咬破,疼痛令他找回理智。他再无犹豫,端起碗,含着一口药汁,将唇印上孩子的。喂下全部药汤,玉谨终于安稳熟睡,接近凌晨的时候已经知道要水喝了。玉皆无只能一口一口再将水喂给孩子。折腾了一天一夜,玉谨的高烧总算退下了。天已明亮,玉皆无起身熬一些粥,喂完孩子,自己也吃了一些,这才上床抱着孩子合衣睡下。
从那以后,玉谨就跟牛皮糖一样彻底粘上他师父,毫不客气地让他师父喂饭,唤他师父给更衣,催促师父来洗澡,样样事情都要有他师父在才行,仿佛这世界如果没了师父就无法继续下去。
“我记不得那次自己都说了什么胡话。”躺在床上的玉谨努力搜刮着记忆,却只记起昏迷中最清晰的感觉:有人在亲吻自己。那时候小得不知道什么是吻,可是那种触感和悸动却深深镌刻在心底。唇和唇的贴合,舌与舌的接触,感觉竟然那样特别,这样想着,他的脸上出现淡淡红晕。
“你的脸色好多了。”
这下子,玉谨的脸更红了,呐呐低语,“都是您随便亲人弄的……”
玉皆无没听清他吐字含糊的话,以为他又出现了难受的状况,俯身过去,“什么?”
泛着粉色光泽的薄唇近在咫尺,玉谨觉得四周的声音都消失一般,只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们彼此近得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目光相遇,仅仅是凝视,就忘却了自己,仿佛只有眼中的对方存在于世间,静止一样的感觉让时间都停下脚步。
一记轻微的破空之声过后,椅子腿被石子一类的东西击中,向床的方向挪去,被撞到腿的玉皆无整个人扑到玉谨身上,唇与唇几乎碰到一起,胶住的视线像无形的锁将玉皆无的神智绑缚。明明听到动静却无法做出反应,脑中几近空白的他怎么也无法理清这一刻萌生的深刻悸动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怎么……他匆匆避开眼,想起身说出内心徒劳的解释。
“我……”
声音和呼吸被唇舌封印,胸口相贴,彼此心跳的震动传递到对方身上。
玉谨勾住玉皆无的颈子,凭借着那些记忆,笨拙地吻着,唇舌的纠缠青涩又含蓄。
明玉心法的最高层便是情之所至纯甘如水。心之所系即情之所在,玉皆无在无意中将全部情感都灌注在玉谨的身上,得以修成心法。而情到深处,只求付出不求回报,是以,他自身一无所觉,却深陷其中。
玉谨搂住玉皆无纤细的身躯,翻身的同时将他带上床,压在身下。因为没有经验,呼吸几乎屏住,不舍却不得不分开。喘息着等待玉皆无睁开眼睛,然后看到那双蒙上水气的明亮眸子映出他的脸。
该说些什么呢?玉皆无想尽力去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是该先责备自己平日缺少对他的人情世故教导,还是该先告诉徒弟这样的事应该是成亲之后与妻子才有的亲密。
“什么都不要说。”玉谨赶在玉皆无开口前将手笼在他的唇上,他的心里也很乱,可是他不想听其他的,不想让这种心情被解释被分辨,他想好好留住全部的感受,不管这感受是怎么来的,是什么。
发现到地上的棋子,玉谨知道是龙刑天干得好事,此刻肯定在看着这边的动静。
“这个痞子。”沉声骂完,玉谨坐起身,一脸不好意思,将他师父拉起,却无法放开手,一径揽着他看。
“是谁?”玉皆无也想到这是谁在恶作剧,不过一时没想到会是谁。
“除了成天不正经喜欢欺负人的家伙,还能有谁。”
“他这次是胡闹了些……让我扑……”
玉谨单指按住玉皆无的唇,将无法言语的人儿收入怀中。他自是不会后悔,却担心他的师父后悔。
第二天一早,龙刑天奸笑着将玉谨拉到一旁,“你有没有吃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