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皱了皱眉:“我怎么听出一丝酸味?”
傅恒忙退一步:“臣不敢。”
乾隆一哂:“都称臣了,说明你心虚了。”
傅恒锁着眉不敢接话。皇帝要赦免一个名女子,理由可以有很多种,但不管他们之间如何清白,总会在民间传出各种版本的风流韵事。他只要一设想到这些,就心里难受。
乾隆注视着他良久,幽幽叹了口气,道:“傅恒啊,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要保一个柳如安,看似小事,实则流言蜚语隐患不绝。更何况这次的案子是我把它搞大的,其事态也不可能虎头蛇尾。我只是在想,柳如安是你我共同的朋友,没有她,我就无法认识当年的你。我对她心存感激之情,不忍见她平白受此委屈。”
傅恒垂着头,眼眶已经湿润了。他伏跪在地,哽咽道:“臣的襟怀不如主子。主子不好办的事,由臣来办便是。”
乾隆俯下身来望着他:“你来办?你去保她?你拿什么去保他?荒谬!”说着,却突然笑了起来。
傅恒抬起头,不明白乾隆为何突然发笑。
乾隆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道:“傅恒啊,你看这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们也出去走走如何?”
夜色中的杭城格外热闹,乾隆与傅恒两人雇了一只小船,泛舟湖上,搭了个酒台子,一边饮酒一边欣赏两岸的灯火美景。
乾隆道:“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傅恒,翟烩个案子了结了之后,我们去哪里走走罢。”
傅恒道:“主子是该陪着老佛爷四处去看看了。”
乾隆脸一板:“我是说我跟你,就我们两个。老佛爷自然是要陪的,但是女人家能走多远?如今听说皇后她们陪着老佛爷天天听曲斗雀牌,再不就是赏花养鸟,鄂善这人虽不聪明,但对于此道却是精明得很,把她们一个个伺候得好着呢。”
傅恒心想:“主子您嘱咐过她们不能太张扬的,她们除了赏花养鸟还能做什么?”嘴上却应着:“是是,主子想去哪里玩,傅恒一定尽心陪着。”
乾隆一笑,探过身来道:“去哪里好呢?最好是闲杂人少的地方,越安静越好,没有什么君臣,也不分什么主仆,只你我二人,坦城相处,可好?”
乾隆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阵阵热气扑得傅恒耳根子烧得通红。他手一颤,酒杯落了下去,酒水洒了一身。
乾隆也不意外,随意地拂了拂傅恒的湿衣,道:“你看,都把衣服弄湿了。”
“不碍的不碍的。”傅恒忙不迭地伸手阻挡,却被乾隆一把抓住。乾隆望定他,低声道:“你还没回答我呢,傅恒?”
傅恒眼瞳中乾隆的影子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模糊,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乾隆迫了上来,炽热的呼吸拂面而来,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融化掉一般。
不对劲了,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傅恒的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不应当如此沉沦下去,否则将万劫不复。但是此刻他根本无法动弹,眼中望着的那个人的眼睛,手中握着的那个人的温度,耳畔响着的那个人的声音,仿佛拢成一团无边无际的旋涡,渐渐将他吸了进去,无法自拔。
突然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傅恒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手搁开自己与乾隆的距离,却被对方反手握住,再也抽不开。
傅恒是真的有点急了,哑着声音,带了点哀求似地道:“主子,您喝醉了……”
乾隆眯了眯眼,不做声,静静地盯着他,却无形中让他更加喘不过气来。
过了半晌,乾隆呼出一口气,道:“醉一次又何妨?”
傅恒还想说什么,只听耳边呼呼风声,凛冽异常,抬眼便瞧见乾隆身后一个黑影在湖面上点了几下,瞬间已飞身上了船舷。
“主子小心!”傅恒的动作比声音要快,乾隆尚未反应过来,已被傅恒按着往舱内躲去。
只听“砰”的一声,一把明晃晃的刀砍入棚木中,月光下折射出森亮的银光。
那蒙面人轻功不错,但是刀法却显得生疏,一刀不中,便拔出来再补一刀。傅恒情急之下将乾隆往后舱推去,反身一脚踢向蒙面人,因为要护着乾隆,力道只发挥了六成,蒙面人的身子晃了晃,又站住了,握了刀嘶吼一声又杀将过来。
乾隆虽然惊慌,但很快定住了心神,他和傅恒虽然都学过满族骑射,腿脚功夫还是有的,但是现在是在船上,对他们很不利,况且对方又有兵器在手,傅恒撑不住的。
他稳定心神,展眼一望,只见后方湖面几丈远的地方,吴瞎子一行人的船正紧紧跟着,见这里发生异动,早已有人潜入水中快速往这边游来。乾隆知道目前只是救援的时间问题了,傅恒赤手与那人过了几招,已被对方逼到了船舱的一角,乾隆顾不得那么多了,运足了气,将手中的折扇掷了过去,正敲中了那人的手腕。
那人似乎手麻了麻,整个人一呆,但是很快又回过神来,干脆左手接刀转身向乾隆冲来。傅恒心叫“不好!”刚才与他过招的时候,接触到他的眼神,十分狂乱,不似一个专业杀手应有的冷静,况且刀法虎虎生风却又乱无章法,应当不是个惯使刀的人。
就在蒙面人举刀要往乾隆身上砍去而傅恒来不及营救的时候,只见另一个娇小的黑影闪了出来,一剑挑了蒙面人手中的刀。
蒙面人一怔,带着恼怒地道:“是你?!”
那人也不说话,拉了蒙面人飞身离开了小船,在湖面上几个起落,瞬间又消失在夜色之中。
吴瞎子轻功不好,当他游上船的时候,两个蒙面客早已逃之夭夭。
傅恒忙不迭地扶住乾隆道:“主子,伤着了没有?”
乾隆受了惊吓,咆哮道:“谁?到底是谁想要刺杀朕?”
傅恒一噎,与吴瞎子一同跪下道:“属下护驾不周!”
然而更令他担心的是,莫非皇上的身份暴露了?
第24章
夜色中两个黑衣蒙面人跃入了树林,周围静得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男子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罩,劈头盖脸地骂:“赵响儿,你疯了吗?!”
娇小的身影转过身来,掀开面纱,露出一脸稚嫩却笃定的微笑:“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杨绰哥哥?”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男子的脸上,勾勒出他俊朗的轮廓,然而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完全被暴戾之气所掩盖。
“这狗皇帝该杀!今曰这么好的机会却被你搅和了,以后再要寻找这样的机会恐怕就难了!”
响儿道:“我明白你复仇心切,但是飘隐公不是明确说过,暂时不能伤他的性命吗?”
杨绰冷哼一声,道:“我真不明白那老头子到底想做什么。只会把我们当他的棋子任意摆布,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
响儿嗤地一笑,“你投靠飘隐公才多久,刀法都还没学会就想着要去复仇,会不会太幼稚了点?”
“你——”杨绰无法忍受被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女孩子如此奚落,然而不论是武功还是经验,他都明显及不上响儿,这让他有气也不好发作。
响儿知他心里想什么,放缓了语气道:“杨绰哥哥,我跟了飘隐公已经快五年了,飘隐公的心思多少也能摸出一点来。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就算是反了皇帝,又能怎么样?等着坐上王位的人多了去了,我们杀了皇帝,不是正好给其他人铺路?”
“当初我投靠他的时候,他明明说过要助我复仇的,现在机会来了却又不让我杀他,他到底想怎么样?”
响儿幽幽呼出一口气:“以前我跟你一样感到困惑,但是随着我潜伏在他们身边的这些曰子以来,我渐渐有些明白了。飘隐公对现在这个皇帝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所以我也想对他抱有希望看看。我们不需要太大的动作,只要让他意识到我们的存在就可以了。”
杨绰顿了顿,道:“听说那皇帝要帮你赎回你的父亲。你是为了这个才出手救他的吧?你真是自私呢。”
响儿沉默了一下,仰起脸正视着杨绰:“没错,他能帮我救我爹回来,所以我必须确保他安全。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你现在才认识我么?”她说着轻笑了一下,“倒是你,明明决定了要为父报仇,却还放不下以前的恋人,如今她不惜下嫁商人也要跑过来找你,你却又避而不见,你不是比我更自私?”
杨绰脸上一阵苍白,“哼,大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娃子懂什么?”他说着,气急败坏地离去。
响儿望着杨绰的背影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自从发生了行刺事件之后,傅恒密召大内护卫十几人乔装住入客栈,隐藏在各个角落里,密切保护乾隆的安全。太后那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私下里几次派王普来询问近况,都被乾隆打发了回去。
案子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但是王左正却出乎意料地一口咬定制造伪奏折案是为报私怨。雍正年间,孙嘉淦曾以头撞墙死谏先帝而闻名,也因为他的直谏而得罪了不少官员,王左正的祖父就是因为孙嘉淦的直谏而罢官入狱。所以这一次王左正就要利用孙嘉淦直谏这个特点来置他于死地。
乾隆半仰在躺椅上,手中捏着鄂善的这份初审折子,良久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他开口道:“傅恒,这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傅恒道:“这个理由听起来十分合理。然而……”
“然而什么?”
傅恒想了想,道:“王左正初审的时候我虽然没有去,但事后听吴瞎子说,一开始王左正极度不合作,一见到鄂善就破口大骂,到底骂些什么大家也都听不懂,总之鄂善的脸色十分难看,但嘴上又吵不过他。后来鄂善只说了句:‘本官现在是为太后办案,孰轻孰重,大家心知肚明罢。’然后王左正就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以后的审问他超乎意料地配合,问什么答什么。”
乾隆皱着眉道:“你有没有发现,从鲁卢生到王左正,这期间鄂善多次提到为太后办案,似乎是在极力为自己推卸什么。”
傅恒道:“我也觉得十分蹊跷。照理说虽然太后命审,但若是普通官员,想要巴结太后的话,应当表现得更加积极主动些才是,不会处处把太后挂在嘴边以显示自己的被动。那么他的这份被动到底是做给谁看的呢?”
乾隆敲了敲手指道:“他的那句话,想必不是真正对王左正说的,而是对隐藏在王左正身后的某个人说的吧。”
傅恒点了点头,“然而如今王左正的供词,倒像是将所有的罪名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这可是死罪,到底是谁,值得他可以为之牺牲到这个份上?”
乾隆沉吟半晌,对傅恒招了招手,道:“这个案子不能直着来,我们得这么办……”傅恒凑近,听乾隆在耳边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但是立即又恢复了正常,垂手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昏暗的牢狱中,王左正穿着囚衣,蓬头散发地靠在墙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铁门支呀一声开了,有狱卒轻声道:“只给你一柱香的时间,快点!”然后是银子碰撞的声音。那狱卒将一袋银子塞进衣袖中,然后呼啦一声关上了铁门。
脚步声渐渐近了,王左正抬头看了看,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人站在铁栏外,一双眼睛毫无温度地盯着他。
王左正也不感到意外,淡淡道:“没想到上面的人这么快就来了。我迟早是要死的,又何必这么心急。”
黑衣人道:“当然是怕夜长梦多了。”
王左正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双腿,好整以暇地道:“我自从进了这个监狱,就料到了有这一天,也许比起在刑场上掉脑袋,还是在牢狱中死比较好吧。说吧,要我怎么个死法,自缢,还是服毒?”
黑衣人默不做声地从袖间摸出一瓶药,放在地上,然后看一眼王左正,道:“这是鹤顶红,见血封喉。上头也算是体谅你,说让你死得爽快些。”
王左正微微一笑:“那还真是多谢上头眷顾了。”
“临死前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王左正想了想,道:“想说的以前都说了。上头答应过,一旦出了事,会好好照顾我的老母亲和一家妻小。我也就这么点希望了。”
说着,也不犹豫,打开瓶子一口吞了下去。
黑衣人眼见着王左正渐渐软下身去,失去了知觉,于是伸手击了击掌。
立即有两个黑衣人闪入,抱拳低声道:“傅大人请吩咐。”
“把他移至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并放出消息告诉鄂大人,就说王左正已死。”
第25章
鄂善看着手中的匿名信,呼出一口气,笑了:“主子,您的手段还是如此利索。王左正在狱中畏罪自杀?我怎么没想到这么好的法子?”他顿了顿,又皱了皱眉,“只是,这尸体消失不见,可不是逼着我去找具尸体代替么?这可有些伤脑筋啊……”
正思索间,只听下人来报,京城密使来访。
鄂善想着,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于是整装出迎。
来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与鄂善有过一面之缘,两人无甚寒暄,来者便单刀直入:“听说王左正入狱了,他可供出了什么没有?”
鄂善道:“您放心,什么罪名他都一人揽了,绝对牵连不到主子身上去。更何况现在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处理成畏罪自杀就可蒙混过去了。”
“死了?”密使似乎很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鄂善一怔,眨巴了一下眼睛,道:“不是昨晚发生的事么?密使不知道?”他说着抽出那封匿名信,“难道这不是密使差人送的信?”
密使脸色大变:“我才刚赶到这里就来找你了,我连王左正的面都没见着!”
鄂善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两人正面面相觑的时候,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尖利的声音:“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太监王普已掀帘先一步跨了进来,后面跟的便是乾隆。
鄂善怎会不认识乾隆?他还一度把乾隆当成给他出谋划策的谋士,然而如今一见,却穿了一身龙袍,已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宝四爷了。
乾隆这个时候的出现,让原本就做贼心虚的两个人吓得心脏都快蹦出来了,当场就呆立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王普瞧了瞧他们两个,喝道:“你们二人,好大的胆子,见了圣上竟然不跪?!”
鄂善与那密使这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密使尚能勉强稳住心神,而鄂善早已手脚发软,瘫倒在地上了。
乾隆看着鄂善,慈眉善目地笑了,亲自去搀鄂善的手道:“鄂爱卿不必惊慌,起来回话吧。”
鄂善想站起来,然而腿脚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撑不住身子,扑通一声又跌坐下去。
乾隆回头对极力忍着笑的王普道:“你们都退下吧,对了,把这位什么密使的也带走吧。”
“扎——”王普挥了挥手,于是身后几名侍卫便将密使架了出去。
乾隆悠闲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道:“鄂爱卿,你也坐嘛,现在就你我二人,不必拘礼。”
“不不,臣……臣站着就好。”鄂善终于找到了一点力气,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在旁候着。乾隆每叫一声“鄂爱卿”,都让他毛骨悚然。
其实两年前鄂善曾经有幸在大殿上面圣过一次,只是那个时候众臣都匍匐在地,谁也没有胆子抬眼仔细瞧清楚圣容,所以见着了也等于没见着。没想到与乾隆的再次相见,自己竟如此浑浑噩噩,想想都忍不住抽自己一个耳瓜子。
乾隆一副与他聊天的样子,问:“鄂善,你到任几年了?”
“是……是雍正十一年到的任,算来快七年了。”
“哦,七年了,想必在这一带的治理上也有一定的成绩了吧?”
鄂善不自觉地伸手擦了擦汗,道:“臣……臣……”他实在摸不清乾隆的心思,开始结巴起来。
乾隆也不逼问,换了个话题:“浙江也算是我们对外贸易的一大港口了,朕记得满清自建立以来,就一直与日本保持良好的贸易关系,就你任巡抚的这些年来,你有没有算过,我们出海贸易的商船大约有多少艘?”
鄂善吞吞吐吐地道:“臣没有仔细统计过,大约……大约是100多艘……”
“是96艘。”乾隆笃定地纠正他,“七年时间里出海贸易的船只一共是96艘。好吧,我们来比较一下,雍正元年到雍正十年,十年的时间里出海贸易的船只一共是287艘。而雍正十一年到乾隆三年,七年的时间里出海贸易的船只才96艘。鄂善,你是不是打算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来个大突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