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一怔,既而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道:“傅恒啊傅恒,我真是小看你了!”
第21章
巡抚衙门口围了很多的百姓,因为听说是太后命审的案子,大家都想知道这个惊扰了老佛爷的犯人到底长了怎样的三头六臂。
被带上来的鲁卢生虽然蓬头垢面,身上却没有被用刑的迹象,想必鄂善也不敢擅自拿捏分寸。
一声惊堂木拍下,鄂善道:“犯人鲁卢生,你与孙嘉淦到底是什么关系?”
鲁卢生眨着眼睛道:“什么关系?我根本不认识他!”
“那你为什么要伪造他的奏折辱骂朝廷?”
“好玩呗。”鲁卢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鄂善噎个够戗。这鲁卢生三十岁不到,虽是文人的打扮,却举止轻浮语言轻佻,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能够写出洋洋万字结构严密的奏折。
乾隆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习惯性地敲打着手中的折扇,道:“该不会是被拉来做垫背的吧?”他顿了顿,却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回应,不禁脱口道:“傅恒——”身边哪有傅恒的影子。他怔了怔,才恍然忆起傅恒早上就被他差遣去向王左正买牌子去了。
倒是身边的小丫头响儿接了口道:“我看哪,这鄂大人也是个没啥用的官。”
乾隆愕然:“怎么说?”
“这案子从早上一直审到现在,一点进展都没有,鄂大人来来去去只会问‘你跟孙嘉淦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伪造他的奏折’这类问题,这犯人摆明了耍赖嘛,跟这种赖皮的人用君子方法是行不通的。”
“哦?”乾隆抱起双臂,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那么你说,该怎么审?”
响儿眼珠子一转,道:“我小时候在家乡海边,时常跟伙伴们玩一个游戏,叫做真心话大冒险。但是这个游戏只能玩一次哦。”说着便附在乾隆耳边嘀咕了一番。
乾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你这小妮子还会这种阴着!”
他踏上一步,道:“鄂大人,我有话说。”
鄂善打量了他一番,觉得此人举止有些傲慢无礼,板着脸道:“堂下何人?”
乾隆从袖间抽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手谕,上前一步,呈给鄂善道:“大人请过目。”
鄂善展开一看,手抖了抖,低声问:“你就那个太后派来监审的人?”
乾隆微微一笑。
他不敢再怠慢,忙问:“请问您……如何称呼?”
“在下澹台宝,是太后娘家的远亲。”
“啊,澹台先生,您刚才说您有话说……”
“鄂大人,这案子似乎有些棘手,在下可献一计。”于是便将刚才响儿说的方法原原本本告诉鄂善。
鄂善听后深吸一口气,强忍住脸上肌肉的抽搐,竖起大拇指道:“好计!”然而脸色却极为难看。他一拍惊堂木,道:“本案暂停,隔曰再审。”
回客栈的路上,响儿一直追着乾隆问:“你刚才到底跟那鄂大人嘀咕些什么呀,为什么你说了几句话那鄂大人就乖乖停审了?”
乾隆被他问得无可招架,最后只得撒谎道:“因为我给他银子了。”
响儿恍然大悟:“原来银子果真是万能的!想想也是,如果我家能有很多银子,我爹爹也就不会……”她说了一半,突然不说了。
乾隆知她又想起了伤心事,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安慰,却见她突然喜上眉梢,指着客栈门口道:“看,六爷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呢!”说着飞快地奔过去。
乾隆像是被蒙头敲了一棒,眼睁睁地看着响儿毫无顾忌地扑了过去,傅恒站在廊檐下,一把接住她,然后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乾隆笑。
乾隆越发摆起了架子,放慢脚步,悠悠地踱过去。
傅恒微微躬了躬身,道:“四爷您回来了。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乾隆刚要开口,响儿便唧唧喳喳地把早上的情形大致叙述了一番,还模仿那鄂善的表情,学得有模有样,引得傅恒哈哈大笑。
乾隆心里更加憋闷,沉着声道:“都杵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进去?”
响儿第一次见他板着脸说话,吐了吐舌头,嘀咕了一句:“是你自己要走这么慢的……”却被傅恒一把捂住了嘴巴。
乾隆进了屋子,在太师椅上躺下,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响儿察觉到气氛不对,悄悄扯了扯傅恒的袖子道:“四爷生气了?生谁的气了?”
傅恒摸摸她的头道:“四爷只是累了。响儿,壶里的茶冷了,你去重沏一杯吧。”
“好!”响儿一听有活干,便又来了精神,捧着茶壶跑了出去。
屋子里静了片刻,乾隆道:“把门关上吧,外面太吵。”
“是。”傅恒依言合上了门。见乾隆仍旧闭着眼睛,道:“四爷,您若是想歇着,我先退下了。”
乾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悠悠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房顶,语气有些和缓:“傅恒,你觉得我在生气么?”
傅恒怔了怔,道:“四爷,是不是案子审得不顺利?”
“虽不算顺利,目前看来倒也并不觉得十分棘手。响儿那丫头挺聪明,就看明天她的办法是否可行了。”他顿了顿,又道:“傅恒,你觉得……你觉得响儿那丫头怎么样?”
“唔……挺活泼的一个小姑娘。”
“她跟你差不了几岁吧?”
“响儿比我小四岁。”
“哦。”乾隆顿了顿,喃喃道:“四岁啊……不是挺好么?”
傅恒被搞得手足无措起来:“四爷,您……您到底想说什么?”
乾隆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闭了闭眼,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转了话题,道:“今天见到王左正了么?”
傅恒心想:“我留在这儿就等您问这话呢,您倒是这会儿才想起这事。”口上却不敢怠慢,忙道:“总算是见到了,王左正似乎对响儿的爹有些印象,所以多盘问了几句,我说我们收了响儿做丫头,所以想替她赎爹,他便也没有多怀疑了。只是柳姑娘……呃不,王少夫人说得没错,银子是逐年累加的,以三年为底线,累加到现在是第五年了,所以他开价要三万两银子,我开了票据给他,才得了这块牌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银牌,递到乾隆面前。
乾隆瞟了一眼,道:“哼,三万两银子就换这么块破铁?”
傅恒道:“这牌子虽不值钱,但这牌子上的图案却非同小可。”
“哦?”乾隆听着,直起了身子,接过来细细一瞧,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只见这牌子的正面刻了满清皇家御赐印章,非皇族子孙不可能拥有这枚印章。
乾隆霍得站了起来,咆哮道:“反了不成?!一个小小的商贾竟然胆敢私刻我满清皇家印章,这天底下还不乱套了?!”
傅恒被他的怒气吓了一跳,忙按捺住他,低声道:“主子请息怒,这儿比不得皇宫,主子您可千万沉住气呀,我们微服私访来到江南,不是没有成效的,这眼见着就快要看到真相了,不可前功尽弃啊……”
乾隆的胸口起伏了一阵子,总算在傅恒的劝说下强压住了怒火,他将银牌往地上狠狠一丢,道:“这厮背后肯定有靠山,而且来头不小,就连那鄂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等鲁卢生的案子了结了之后我再好好治他!”
“是是。”傅恒忙不迭地应着,“这事我们还得一步步来,主子您先顾好鲁卢生的案子,其他琐碎的事情我来打理就是了。”
乾隆这才稍稍缓了口气。
第22章
第二日开庭之时,鄂善命人将鲁卢生的眼睛蒙上,带着他赤脚走过一条米色的地毯,然后让他坐在木椅上,再扯去他的眼罩。
鲁卢生有些战战兢兢,道:“大人,您这是……”
鄂善看了一眼站在堂下人群中的乾隆,见对方朝他点了点头,他便亮起嗓门道:“昨日你不肯配合本官问案,今日本官只好用另一种方式逼你说出实话了。”
鲁卢生仍旧不明白,审问犯人还让犯人坐着的,恐怕这待遇前所未有吧?
鄂善道:“来人,请司刑者。”只见两名仵作牵了两条狗进来。狗并不高大,刚好够到人的膝盖,看上去也十分温顺。
围观的群众开始议论纷纷,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司刑者”?
鄂善又道:“来人,起脚。”立即又有两名仵作一人一边将鲁卢生的双腿抬了起来,搁在面前的小矮凳上,然后用镣锁将他全身捆了个结实。
鲁卢生开始感到不安,眼见着那两条狗自发地朝他走过来,他开始慌乱地大叫:“我要控诉,我要控诉!这叫什么刑法?放狗来咬人?我好歹也是一介书生,可不是任你们为官者如此侮辱的!”
鄂善笑道:“你放心,这狗温顺地紧,从来不咬人,它只会与人亲近。你越是不说实话,它就越跟你亲近。”
说着,便见那两只狗凑到鲁卢生的脚掌前,嗅了嗅,然后用舌头舔他的掌底。鲁卢生全身动弹不得,脚底又奇痒无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都感到疑惑,这狗怎会如此听话去舔他的脚掌?
鄂善解释道:“这是从西域进贡来的神狗,专门用来检验犯人是否说谎。如果犯人一直不说真话,它就会一直舔下去。”他顿了顿,阴森森加了一句,“以前曾经有冥顽不灵的犯人,就这样活活笑死了也是有的。”
众人不由地倒抽一口冷气,鲁卢生笑得眼泪飞溅,全身上下都似乎要抽筋了,忙讨饶:“大……大人问为什么,我……我回答就是了。”
“那好,”鄂善道,“那奏折是不是你亲笔所写?”
“是在下亲笔……”
“内容也是你自己起草的?”
“是……是的……啊啊,不是,不是,是有人唆使。那个人他说他很讨厌孙嘉淦,所以要报复他!他还说,如果我想出名,就按他拟的折子呈上去,保管我升官发财!”
“那个人是谁?”
“我……我忘了名字了……”
鄂善盯着他,两只狗仍在卖力地舔他的脚底。
他笑得快要断气了,忙道:“不不,我认得他。他曾经威胁我不准说出他的名字,否则就让我全家死光光!”
鄂善冷笑一声:“就算你不说,一人担罪的话,也照样满门抄斩你信不信?说!那个唆使你的人究竟是谁?”
“是……是这一带有名的富商,王左正!”
全场哗然,鄂善一惊,脸色突然难看起来。他眼珠子一转,霍地站起身,喝道:“你小子还不肯说实话么?到底是谁?!”
那鲁卢生开始有些歇斯底里了:“我……我说的是实话,这回绝对是实话!这狗不灵的,这狗不灵啊!!”
鄂善像是浑身虚脱般跌坐下来,喃喃道:“竟然连王家少爷也牵扯进去了?”他挥了挥手,命人撤去了那两只狗,鲁卢生似是打完了一场恶仗,像一瘫烂泥一般瘫倒在椅子上,除了喘气,根本无力动弹了。
鄂善走到乾隆身边,小心翼翼地请示:“监官,接下来该如何?”
乾隆觑着眼看他:“到底谁是主审官?这唆使者不是已经很明显了么?”
“是是。”鄂善忙不迭地擦汗,回到主审台一拍惊堂木,道:“将鲁卢生收押,捉拿嫌犯王左正!”
在回来的路上,响儿一蹦一跳得道:“今天这鄂大人有点不一样呀。”
乾隆问:“怎么不一样了?”
“昨天看他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今天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连问案的语气也犀利了很多。”
乾隆摇着扇子,微笑不语。
身后默默跟着的傅恒望了望乾隆的背影,他猜想,这一套审案流程必定是乾隆事先教给他的。否则以鄂善浙江巡抚的身份,怎么可能还会亲自下堂向乾隆请示?
顿了顿,傅恒开口道:“只是,那狗是怎么回事?”
响儿得意一笑:“那可是我出的主意。事先让犯人赤脚走的那个地毯,其实事先浇上了肉汤,所以犯人的脚底也就沾了肉汤的香味,那两只狗都是普通人家的狗,只是凭本能寻食而已。犯人前几次都是因为心虚,才会一次次否定自己说的假话,到最后一次,他说了真话,可是狗并没有停止,所以他才理直气壮地对狗的灵性产生了怀疑。”
傅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个问案方法倒是新鲜,只不过,故技不能重演,同样的方法只能用一次了。”
响儿耸了耸肩,“这又不是我该烦忧的事情。”
这期间乾隆一直默不做声地走在最前面,独自思考着什么问题。
傅恒略一揣度,追上几步道:“四爷在想什么?”
乾隆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道:“没想到鲁卢生竟然招出了王左正,今天看那鄂善的神情,似乎并不知道,否则也不会如此积极地问案了。只是看来海禁方面,鄂善要有所防范了。”
傅恒道:“也是,王左正被牵进了这伪奏折大案,鄂善自然要跟王左正撇得越干净越好。只怕就算我现在拿着银牌去找鄂善,他也不会有所通融,开关放人了。”
乾隆皱着眉道:“我现在烦恼的正是这件事,原本想两个案子同时查办的,结果却搅在了一起,如今伪奏折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你现在去找鄂善只会打草惊蛇……不如这样,海禁的事情我们先缓一缓,单就鲁卢生的案子,王左正关系甚大,治了他的罪,也不怕他不肯招海禁的事了。”
傅恒躬身道:“是。”
乾隆并未展颜,仰天悠悠一叹:“只是这王左正,又到底是什么来历?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旁的响儿见他二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不甘寂寞地问:“六爷,您跟四爷说什么悄悄话呢?响儿可以听么?”
傅恒知乾隆此刻烦恼不已,必定没心情搭理响儿,于是忙道:“响儿,我们刚才在讨论如何救你爹回来的事。”
响儿眼前一亮,“你们可以救我爹回来吗?真的吗?”
傅恒有些为难:“救是一定会救的,只是可能要花上一点时间,你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回来,让你们父女团聚的。”
响儿感激地望着他,眼眶中盈盈有些泪水:“如果……如果真能救出我爹爹,响儿就算做牛做马也愿意!”
傅恒微微一笑:“响儿言重了。”
第23章
当时王左正在家中宴请宾客,请了杭城中最红的戏班子在自家大院中搭台唱戏,巴结阿谀之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突然就有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近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王左正脸色变了变,道:“鲁卢生那家伙果真把我给供出来了?”
小厮点了点头,简略地把当时刑供的经过讲述了一番,王左正手中茶盏往桌上一顿,眯着眼咬牙切齿地道:“他奶奶的!鄂善,想不到你还会使这招!”
小厮道:“少爷,看样子那鄂大人退了堂就往这边来了,您要不先避避?”
王左正虽然一时间也惊得满头虚汗,但是他扫了扫满场的宾客,压低声音道:“跑了就等于是认罪了。这个面子咱丢不得。”于是又故作镇定地坐了下去。
一旁的柳如安察觉到他的脸色难看,于是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王左正按住她的手,虚弱地笑了笑:“没事,一点小误会。”
柳如安感到他的手指冰凉。
傅恒进门的时候脸上是笑嘻嘻的。乾隆见他这么快活的样子,忍不住问,“发生什么喜事了?”
傅恒道:“喜事没有,闹剧倒有一出。”
“哦?”乾隆来了兴致,“你且说说。”
傅恒道:“我听说鄂善是亲自领兵去抓的王左正,当时王左正家正宴请宾客,热闹得很。两个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突然就像两只疯狗一般吵闹了起来,这一下搞得人尽皆知。总之听说后来王左正被押出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丝毫没有以前王大少爷的气派了,那鄂善也好不到哪里去,连顶带花翎都被扯掉了。”
乾隆道:“这王左正不是柳如安的丈夫么?柳姑娘怎么样了?”
傅恒一怔,道:“也是,我先前忽略了这层。不过听说鄂善只抓了王左正,其他人一概没动。柳姑娘应该没什么危险吧,也没见她跟出来哭闹什么的。”
乾隆抿着茶,微微一笑:“果真是柳姑娘的风格。”顿了顿,叹了口气道:“只是不管王左正被治了什么罪,抄家是必然的,不知到时候那柳姑娘该如何安顿……”
傅恒垂下手去沉默不语。
乾隆看了看他,道:“你怎么不说话?”
傅恒道:“诋毁罪可大可小,可牵连甚广,也可不牵连。全凭皇上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