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着这一长队的五彩缤纷玩笑嬉闹,乾隆再一次叹了口气,女子用来养在后宫再怎么都不嫌多的,但是一带出来,才愕然发现这数目实在惊人,一个个唧唧喳喳热闹非凡,带兵打仗都没这么累过。
一个太后身边的老太监走过来,对乾隆道:“万岁爷,刚才老佛爷说了,为了不拖皇上的后腿,她老人家打算带着众主子们改走水道,也免得坏了皇上的出行计划。”
乾隆觉得有些尴尬,太后不愧是一手带大他的母亲,他的那点心思牢骚竟然都被她老人家猜得一清二楚。
他清咳了一声,道:“那么朕就先行一步了,你转告母后,水路虽然舒适,但是要注意安全。还有,管着那些后宫嫔妃们,万事切勿太过张扬。”
“扎——”老太监领旨回去了。
乾隆与傅恒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于是两人带上吴瞎子和几名大内护卫,策马卷尘而去。
他们几人日间赶路,夜间投宿,因为行事十分低调,也没有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这一路越往南,天气就越温暖,也越潮湿。这气候的变化,对于生活在北方的人来说,要突然之间适应过来是不太可能的。
大约行至江苏境内,乾隆开始有些轻微的发热。傅恒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劝他暂时找家客栈休息,等身体恢复了再上路。
晚上,为乾隆看诊的大夫开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药方之后便走了。傅恒让吴瞎子带着几名护卫在外轮流值岗,自己则亲自端了凉水盆浸湿了毛巾为乾隆敷额头。
乾隆正昏昏睡着,觉得额头一凉,立即惊醒过来,一只手反射性地钳住了傅恒的手腕。傅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抽了抽手,却丝毫挣脱不开,心道:“怎么生病了还这么大的力气?”
乾隆睁开眼睛,迷茫了一阵,才渐渐有了焦距,见是傅恒,苦苦一笑:“我还常自诩身体健朗不输于祖父和先皇,没想到这还没到浙江,就已经先病倒了。”
傅恒知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安慰道:“您是金枝玉叶,出行在外偶有不适那是正常的,大夫不是说了么,小感冒而已,休息一晚便能恢复。”
乾隆仍是不大高兴:“以前我时常笑话你身子单薄缺少营养,这次倒是让我自己掌了自己的嘴。”
傅恒一听乐了,心中难得地升起了一丝丝的优越感。但是他仍强掩住自己的情绪,低眉顺眼地恭维道:“臣是自小粗贱的命,哪比得上您的贵体。”
二人一个躺着,一个侧坐着,皆是低低地说话。屋子里很静,只有案几上一支蜡烛摇曳着橘红色的烛光,一时间弥漫出一丝迷离的错觉。
乾隆良久未说一句话。傅恒觉得安静得有些离谱,抬眼正撞上乾隆灼热的视线,他一阵没来由地惊慌,像是被谁偷偷在心弦上轻轻一拨,立时扑通扑通地跳开了。
乾隆原本看着傅恒看得出了神,见他不自在地撇开脸去,突然玩性大起,伸手将傅恒的脸扳过来,正视着他道:“你先别动,让我好好看看。”
出了皇宫,他们约定好用平语互相称呼,美其名曰为了掩饰身份,其实两个人心中都不由地怀念初见面时的那份单纯热情。如今二人近距离对视,乾隆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传入傅恒耳中竟感到十分受用,温柔得让他一瞬间有置身云里雾里的感觉。
傅恒的下巴被乾隆钳制住,觉得自己的姿势十分尴尬,他不自觉地咳了一声,道:“有……有什么好看的?”说话间脸颊已染上了红晕。
乾隆越看越喜欢,道:“似乎已经有三年没有好好地近距离看着你的脸了。平时虽然每日相见,但你总是低头躬身,我对你的官帽比对你的脸更熟悉。”
傅恒怔了怔,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借着这笑不露痕迹地挣脱了乾隆的钳制,装做没心没肺的样子道:“臣子向君王低头那是理所当然的吧,否则就是大不敬了。”
乾隆虽然知道自己说了些傻话,想反驳又找不到立足之点,心中有个角落只隐隐觉得不太甘心,仿佛三年前那被强行压抑住的悸动又有了萌动的迹象。
他兀自笑了笑,闭上眼睛道:“好吧,是我烧糊涂了,我烧糊涂了。”
傅恒望着闭着眼睛喃喃自语的乾隆,笑容凝固在脸上,有一种滞涩的感觉涌上心头。眼前的这位年轻有为的大清皇帝,其实也是很寂寞的吧。
两人各自沉默着,谁都不想先打破这样一份难得的宁谧。
乾隆仍旧闭着眼睛,只是从呼吸来看,并没有睡着。傅恒又帮他换了一块毛巾,然后在床沿坐下,静静地守着,回思着刚才所说过的话,脸上忽喜忽忧。
乾隆任凭他将自己身上的棉被掩严实了,双手在身体的两侧渐渐放松下来。他告诉自己,其实只要知道他此刻就陪在身边就好了,何必非要紧紧抓住他的手呢。这么一想,心里便渐渐清明豁朗起来。
第17章
第二日早上,乾隆睁开眼睛,瞪着陌生的房顶发了一会呆,才渐渐确认这是在一家小客栈里。他坐起身来,下意识地叫:“王普——”
没有人应。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当初为了掩饰身份,没有把王普带在身边,不禁失笑出声。然而紧接着昨晚与傅恒促膝相对的一幕幕又涌入了脑海,最后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连傅恒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他看着这空落的房间,没来由地一阵失落。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推门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傅恒从外头进来,手里揣着一包热腾腾的包子,还有一壶豆汁。
傅恒见乾隆起来了,于是笑道:“我原本还担心吵醒了您。您瞧,我给您买了些早点,这家楼下的豆汁我尝过了,虽不比京城那摊子里的醇香,但也十分爽口,所以买回来给您也尝尝。”
乾隆留意到他的衣服上还沾着露水,问了句:“外头冷么?”
“还行。”傅恒忙着帮他张罗碗筷,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乾隆突然握住他的手,傅恒吓了一跳,一双筷子停在空中忘记了放下来。
乾隆无声一笑:“手都冰凉的,还说不冷。你可别也跟着着凉了,否则谁伺候我?”
傅恒有些尴尬地笑,连连点头:“是是。”
乾隆坐下来慢慢地吃,傅恒便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
乾隆吃了几口,问:“你吃过了。”
“我跟吴瞎子他们几个在外头吃过了才回来的。”
乾隆又吃了几口,道:“你也别老看着我。”
傅恒一怔:“您不习惯别人看?以前在宫里不都是太监们伺候着用膳的吗?”
乾隆心里嘀咕了一句:“太监是太监,你是你,怎么能相提并论……”于是岔开了话题,“这里的东西应该要比京城里便宜吧?”
“可不是?”傅恒一提起这个就兴奋,“您不知道,刚才那老板看我是外地来的就想多敲我些银子,我说我货比三家你不卖拉倒,他马上就软了口气。都说江南一带的商人比北方要狡猾,这句话真没说错。”
乾隆默默地听,不时地笑一笑。傅恒一到外面就仿佛变得活泼了一点,不受宫中礼数的束缚,他的话匣子一打开也开始滔滔不绝了。乾隆喜欢这样的傅恒,有点单纯有点小机灵的傅恒。他心里叹了口气,也许这样的傅恒才是最真实最快乐的,真不知道自己一手为他铺下的官场之路到底是对是错。
这一边傅恒却突然住了口,手按着钱囊,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
乾隆问:“怎么了?”
傅恒讪讪道:“银子被偷了,也许是在回来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了。”
其实银子被偷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这次却被偷得有些奇怪。傅恒仔细地检查了袋囊,袋口是封着的,系着的丝带也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那么贼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个密封的袋囊中将银子取走的呢?
众人皆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吴瞎子拿着那袋囊仔仔细细地打量,眼中精光一闪。
傅恒知道这吴瞎子向来精于江湖之道,便问:“瞧出点门道没有?”
吴瞎子沉吟了半晌,道:“六爷,据我初步推测,这‘隔空取物’算是偷窃术中的上乘之术了,一般江湖上历来会这一门技艺人的寥寥无几。只是听说……近几年兴起的白莲教中藏龙卧虎,有许多能人异士云集其间。而白莲教若是盯上您傅六爷,恐怕……”
乾隆站了起来:“白莲教盯上傅恒做什么?傅恒以前没下过江南,不可能得罪了他们。”
吴瞎子见乾隆比傅恒还着急,唯一剩下的一只眼睛里透着笑意:“四爷您先别急,听属下把话说完。这白莲教平日里犯案也分为两种,一种是有目的性的犯案,这类多为寻仇报复,一出手必置人死伤;另一种是无目的性的犯案,这类则多为小偷小盗,不伤及性命,对象一般是满清贵胄或不良商贩。”
傅恒看了看自己的装扮,不解道:“怎么我穿得还不够朴素?”
乾隆呵呵笑了:“我们此次是扮做商人南下,所以你被看做是不良商贩的可能性比较大。”
吴瞎子打圆场道:“其实属下这也是猜测,对方到底是不是白莲教的人也很难说。要不待属下去查一查?”
“不必了。”乾隆摆了摆手,道,“听你这么一分析,我心里也多少有个谱了。既然对方只是盗走了银两,没有伤及性命,也许真的只是为了偷取银两也说不定,我们不必为了这件小事就大动干戈,反而容易暴露身份。但是这件事给我们提了个醒,傅恒,你往后出门要多留个心,记得带上一两个护卫,以防对方突然下毒手。”
傅恒点了点头道:“是。”
当下他们也不在客栈里多呆,匆匆上路。到了浙江境内的时候收到消息,太后一行人已经早几日到了,正被浙江巡抚鄂善好生款待着。因为太后隐瞒了皇上出巡的事情,所以鄂善并不知道乾隆也来了浙江。
乾隆与傅恒下了马,一路慢行,一边欣赏着沿途热闹的集市。其中有一个书生摆了个字画摊位,高价出售自己的字画。这引来了许多附庸风雅的商人和自命清高的文人。
乾隆与傅恒一边欣赏字画,一边听别人讨价还价,其中有几个文人爱买弄当场吟诗作对炫耀一番,不料遇着乾隆和傅恒二人非常有默契地一唱一和,反倒让那些自命不凡的书生们落得灰头土脸。
一个五十多岁的灰须老者笑眯眯地上前问道:“我看两位公子既是商人,又有雅趣,想必祖上必定不是等闲人士吧?”
乾隆心下一凛,才惊觉自己锋芒过露,他跟傅恒互换了个眼神,哈哈笑道:“老先生过奖了,其实我跟我六弟小的时候进过学堂,有机会耳濡过张熙张大人的讲学,只是后来家中逼迫我们兄弟二人接手家业,才不得不弃文从商。”
这张熙以前的确是傅恒的老师,后来做了礼部尚书,在文人界的名号是响当当的。果然那老先生一听“张熙”二字,立即眼前一亮,啧啧叹道:“能得张大人当面授教,真是你们的福气,可见你们的慧根也是有的,只是中途放弃了太过可惜。”
乾隆忙笑道:“老先生说得是,只是父命所在,为了尽孝,也只能放弃个人所好了。”他留意到之前自己与那些年轻墨客们高谈阔论的时候,这位老者就一直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里观望,此刻才开口打探,必定是有些来头的。所谓真人不露相,他还是小心应答为好。
于是乾隆抱了抱拳,道:“在下姓澹台,单名一个宝字。我六弟单名一个恒字。不知这位老先生如何称呼?
那老人拈须而笑:“老朽不过一介布衣,真名不足为道,只是地方上看得起,都喜欢叫我一声飘隐公。”
第18章
乾隆与傅恒正在这头与人搭话,忽听街上传来女孩子的哭闹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四个家丁正围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拳打脚踢,嘴里恶狠狠地道:“小贱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我们家少爷的东西!”那少女蓬头垢面地倒在地上,卷缩着身子一边哭一边求饶。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啧啧叹息,虽不知这少女偷了什么东西,但是这般当街毒打也实在是太嚣张了些。
傅恒一瞥眼注意到乾隆脸色阴沉,他朝吴瞎子递了个眼色,吴瞎子便一个箭步跨上前去,一把扣住为首的那个家丁的手腕,道:“住手罢,就算偷了东西,也自有王法判决,哪轮到你们私自动武?”
那家丁显然十分不满吴瞎子的拦阻,抖了抖想甩开,不料吴瞎子手劲出奇,一时竟丝毫挣脱不开,他更加恼了,亮起嗓门道:“瞎眼的,识相的就别在这里多管闲事,王法么?我们家少爷就是王法,你能怎么滴?”
乾隆突然开口道:“敢问你家少爷是……”
那家丁神气了,搁开吴瞎子走到乾隆面前道:“你小子一定是外地来的吧,连我们家少爷是谁都不知道?我告诉你,我们家少爷可是从京城里来的富商,在京城里可是有强硬后台的……哎,罢了罢了,跟你多说你也不懂,总之呢,这块地皮就是我们家少爷的,这里的人都得听我们少爷的,谁敢在太岁头上动点土,就是‘喀啦’的下场!”他说着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然后转身朝手下大手一挥:“走!”于是几个家丁扬长而去。
乾隆一收折扇,愤愤道:“岂有此理,回头我就宰了这个畜生!”
众人一吓!
傅恒暗地里撞了撞乾隆的胳膊肘,轻咳一声,哈哈笑道:“四哥您也不必跟这种人生气,王法自在人心,相信这种作威作福的人自有当地父母官管教不是?”
一旁一个围观的读书人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家的少爷姓王名左正,一年前从京城南下来到浙江这偏远的小镇子上,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背后到底是什么靠山,总之自从他来了之后,就在当地横行霸道作威作福起来,连县太爷都怕他三分!”
乾隆与傅恒对看一眼,均觉得蹊跷,王左正此人到底攀上了哪位京城里的大人物,竟可以嚣张至此?
另一边,吴瞎子早将那少女带了过来。
傅恒见她可怜,好言安慰了两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响儿。”
“为什么要偷别人的东西?”
响儿扑闪着一双泪眼,道:“我太饿了。”
“你父母呢?”
“我爹爹五年前出了海就再也不能回来了,我娘又生病干不了活,我们没钱请大夫,我娘就病死了。”
傅恒叹了口气,道:“你爹是遭了海难死的么?这么说来你是个孤儿了。”
响儿却突然抬起头道:“我爹爹没有死!”
“咦?”乾隆与傅恒疑惑地对望了一眼,道,“你不是说他五年前……”
“他是五年没回来了。但是我知道他没死,他还托了其他商人捎信回来给我们,说他还活着,只是回不来了。”
乾隆越发奇怪了:“竟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难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病死饿死?”
响儿开始垂泪:“不是爹爹他不想回来,而是官爷们不准他回来,说他出海做生意的时候在海外滞留的时间超过了三年,就不再允许他回国了。不但如此,跟我爹爹一起出海的那几个商人也都被留在了海外,回不来了。”
“这是……”乾隆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傅恒,傅恒低声道:“四哥,这地方人多口杂,这事儿我们回去细说吧。”
乾隆点了点头。
吴瞎子道:“这小姑娘可怎么办?”
乾隆同情地看了看她,叹口气道:“这孩子虽不是孤儿,现在却同孤儿没什么分别了,用银子救济得了一时,却未必能帮她一世,更何况这事情看来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不如暂且带在身边做个使唤丫头吧,起码吃穿是不用愁的了,更何况我们几个大男人一路行来,也的确是需要个丫头给我们料理料理的。”
傅恒淡淡一笑,乾隆是出了名的风流主子,理由说了一大堆,归结起来也就“怜香惜玉”四个字。当下也不戳穿他,微微颔首称是。
他们几人回到住宿的客栈,心细的傅恒命吴瞎子找客栈里的老板娘给响儿换洗一番,然后给她挑了几件象样的衣服。而他自己则去外头转了一圈,快到吃中饭的时候才回来。
乾隆等傅恒回来,问道:“查到了什么没有?”
傅恒抹了抹脸上的汗,喘了口气道:“我四处去打听了一下,事情是这样的……”
乾隆却抬手制止了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了笑:“瞧你慌的,这一上午你也跑得够累的了,一定饿了吧,干脆我让吴瞎子把饭菜端进来,我们边吃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