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豆汁一入口,便如卷进了一股浓郁不化的醇香,滋润着五脏六腑都舒坦暖和了起来。弘历啧啧赞叹道:“今日可真是享了口福了,以前不论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及这巷口的一碗豆汁啊。”
傅恒见他喜欢,心下也高兴,道:“如果觉得好喝,可以经常来喝。我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王师傅也在这里摆了十几年的摊子,从没换过地方。”他说着转头对一旁忙碌的王师傅道,“是不是啊,王师傅?”
那王师傅似是与他很熟,乐呵呵地拖长了音调应声道:“是勒,有六爷您的经常光顾,就是赶着我挪摊我也不肯啊。”他这话匣子一打开,便又冲着弘历道:“这位爷您是稀客,您也许不知道,我们这里做的都是穷人家的生意,像六爷这样的官宦人家的公子,竟然也不嫌弃我这小小的豆汁摊,还真是天下少见啊。”
弘历哈哈一笑,道:“那么我便做你这豆汁摊的第二位常客如何?”
王师傅一高兴,又免费送了两人一碗豆汁。弘历喝得肚子鼓胀,舌间却还回味着那豆汁的香味,欲罢不能。王普见他还欲要第三碗,忙奔过来急急地劝:“我的主子诶,您可得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呀。”
傅恒倒是第一次看到弘历的这般孩子心性,忍着笑跟着劝:“其实好东西一次性不能吃太多,俗话说,衣穿七分暖,饭吃七分饱。喝这豆汁也是一样,留下三分的回味与念想,到了下一次喝起来岂不是更香甜?”
弘历想了想,觉得有理。一边站起身,一边指着傅恒笑:“别看你性格腼腆,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那么我便听你的,下回,还有下回的下回,我都要让你请客。”
傅恒噗嗤一笑,应了下来:“澹台兄不论要我请几次都没问题。”
二人别过之后,便又是好一阵子未再见面。
傅恒每当经过那豆汁摊,总会想起那次与澹台宝一起喝豆汁的场景,嘴角便隐隐地噙着一丝笑容。然而想到二人的两次见面都是偶然遇到,别过之后便又是各过各的生活,也不知下次见面又在何时。这么一转念,便升起一丝惆怅的情绪,幽幽叹了一气。
两个月之后,姐姐富察氏将正式嫁入宝亲王府。宝亲王因为顾念他们傅家刚去世了父亲,姐弟二人一旦分离便无依无靠,于是特许傅恒作为福晋的弟弟也跟着搬进王府里住。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姐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抱着傅恒又哭又笑,道:“那宝亲王虽未见过我们,却能为我们做到这个地步,真是我们祖上积来的德。是曾祖哈什屯的冥冥保佑,是父亲的在天之灵。”
傅恒见姐姐已经高兴得语无伦次了,笑着帮她擦眼泪:“都要上花轿的人了,怎么还哭得淅沥哗啦的?我陪着你出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快别哭了,你看花轿都快到家门口了。”
正说间,只听门外喜婆一声传唤:“请新娘上轿——”
第4章
傅恒将姐姐送到喜娘手里,目送着姐姐穿着雍容华贵的喜服,顶着沉重的大红盖头,亦步亦趋地被喜娘搀入了喜轿。他轻轻吐了口气,但是一颗心并没有松懈下来,隆重的送亲仪式,才刚刚开始。作为女方的弟弟,他是要骑马护送的。
出了大门,外头早已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了。
宝亲王的大婚礼数是完全遵循“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项程序的,显示了对富察氏的重视。因此当听说宝亲王亲自骑了高头大马来到门前迎亲的时候,周围的老少街坊全都跑了出来,想要一睹宝亲王的风采。
有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见傅恒走出门来,忙迎了上来,道:“您就是傅六爷吧?”
傅恒点了点头。
那小厮侧身示意道:“六爷,您的马就在前头,请随我来。”
“好。”傅恒跟着他走,一路上听道上两旁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他们傅家真是好运气,嫁的可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四皇子宝亲王呀,听说圣上已经特准宝亲王入军机行走,参与政事,一些重要的事情也完全交付给宝亲王全权操办了。”
“这么说来,虽然圣上迟迟未立储,但是宝亲王的希望很大了?”
“可不是吗?如今看这婚礼的排场,富察氏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后啊!”
傅恒虽听在耳里,却默不做声,只管自己走。从小父亲就教育他“多听少语”乃是为官之道,就算听到了也要当作没听到,免得日后招徕祸患。
然而听到众人如此褒奖宝亲王,令他不得不好奇。这个传说中皇上最疼爱的四皇子即将成为他的姐夫,怎么想都觉得是个梦。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前头引路的那个小厮脚步一顿,道:“六爷,这便是您的马了。”
傅恒猛然抬头,见果然是一匹上好的红种马,身形魁梧高大,极为气派。
小厮见他发怔,还道他怕上不了马,于是小心翼翼地道:“六爷,要不,小的垫着您上去?”他说着就真要躬下背来让他踩。
傅恒突然有种被小瞧了的感觉,连忙摆手:“不不,我自己来。”他说着勒住马缰,略一提气,脚下一蹬,便跨上了马背。
别看傅恒外表柔弱文质彬彬,其实小的时候时常跟着父亲到塞外去跑马,马上功夫丝毫不逊于人后。
正自得意着,只听前头一人赞道:“身手倒是利落。”
他一抬头,迎着霞光瞧见一张熟悉的脸,正望着他。
他一阵惊喜:“澹台兄……”然而话说一半硬生生打住了,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他穿的是大红华贵的新郎喜服,戴的是红黑色的吉服冠,正中央镶的是亲王红宝石,上有皇上御赐红绒结顶。
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恍惚间听到他道:“我叫弘历。爱新觉罗·弘历。”
傅恒浑身一震,顷刻间有如寒潮袭来,直侵骨髓。三月骄阳下,傅恒感到自己额头上阵阵虚汗,浑身僵硬。
宝亲王仍是看着他,眼神中似笑非笑,却炯炯有神,似乎在传达一种志在必得的信息。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马下有人催促道:“四爷,新娘已经准备好了,该起程了。”
宝亲王转过头去,坐直了身子,道:“起程。”
傅恒就在他身后偏右的地方,另一边是新郎一方的男伴,朝傅恒招了招手道:“你就是傅恒吧,我听四哥提起过你。”
“您是……”
“我是和亲王弘昼,”他说着朝前边的弘历抬了抬下巴,“也就是新郎倌的弟弟,排行第五。”言语虽然有些轻佻,却让人感觉随和亲善。
傅恒于是朝他礼貌地笑了笑。
弘昼又问:“傅家就你们姐弟两个了?听说刚死了父亲?”
只听前头传来弘历的声音:“弘昼,不该问的别问。”语气微有些愠怒。
弘昼缩了缩脖子,朝傅恒嘻嘻一笑道:“我呀,最怕我这个四哥!”
说话间,已是一路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地朝着宝亲王府进发。
而傅恒则一路呆滞,魂游天外。
喧闹的夜晚随着人群的陆续散去,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傅恒独自一人坐在宝亲王府中一个偏院的屋子里,怔怔地发呆。眼前是陌生的窗棂,陌生的桌椅,陌生的烛火。这里是他的新家,往后的日子将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度过。
傅恒似乎直到今日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思绪又飘到了宝亲王身上去了。想到那个人已与姐姐行了洞房之礼,他幽幽叹了口气,吹灭了蜡烛,合衣躺下,却没有要睡的意思。
他睁着眼睛,看月亮从窗户外一点点地渗进来,照得屋内皎洁如洗,却悄无声息。他是不怕寂寞的人,然而今晚的夜色过于宁静,越发凸显出他内心那阵阵莫名的骚动。
回想起白天见到宝亲王的那一幕,当时脑中分明听到了神经绷断的声音,然后便是一片空白。直到自己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第一个涌上心头的念头是,他欺骗了自己,觉得有些恼怒。
然而转念又想,他是皇子,是宝亲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别人骗他,没有他骗别人的道理,于是默默认命。
这两个念头闪过之后,又经过一段时间的空白,才渐渐涌上一丝酸楚,带着一些幽怨,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曾经说过,一个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他当时只觉得好笑,然而现在想来,竟是千真万确。
以前只盼着与他见面,叹息着不知他的身份不知何处寻他,然而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并且成了自己的姐夫,即将朝夕相处了,他又感到失落,这不是可笑么?
他在床上辗转几次,依旧难以入睡,反倒越发烦躁起来,只好又坐起身来,望着窗外发呆。
天空倒是越发澄净了,月光也越发皎洁,这般好的景致惹得他真想立即吹奏一曲聊以慰藉。
然而玉箫在手又犹豫起来,想到现在是寄人篱下了,不能再像以前在自己家里那样随心所欲了,一个外戚扰了别人的清梦是很不该的。
于是叹息一声,又收了箫,重新宽衣躺下,一夜无话。
第5章
傅恒因为昨夜失眠,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了才起来。
立即有两个小丫头探进头来道:“六爷您可醒了。”
傅恒见那两个小丫头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有些迷惘地问:“你们是……”
高一点的那个道:“我们俩是四爷指派来伺候六爷起居的丫头。我叫绵延,她叫绿水。”
傅恒打量着这两个丫头,长得虽不怎么样,但看那骨碌碌转的亮眸子就知道必定是伶牙俐齿的主儿。
傅恒笑道:“名字都起得古怪。”
绿水也跟着笑:“还不都是四爷给起的?我们原本都有个正经名儿的,可是四爷说太俗气了不好听,愣是给身边的几个丫头都换了新名。”
绵延接口道:“四爷说了,人长得不好看不要紧,这名字可不能落于人后。这叫长气势。”
傅恒尚在漱口,噗的一下就把水全喷了出来,捶着桌子闷笑。
两个丫头先是一怔,面面相觑。绿水突然拍手道:“六爷笑了,我赢了!”
傅恒喘了口气,问:“什么你赢了?”
“刚才我还跟绵延打赌来着,说六爷到底是不是个随和的主子。”
“这话怎讲?”
“昨天六爷进门起,我们俩偷偷在旁看着,就只见您皱着眉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从拜堂到入洞房,您站在边上都没笑过一下。我们当时心里那个悬啊,生怕六爷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子。好在我看六爷面相和善,猜到了六爷是新到府里对一切不太习惯,这不,今儿个起来不就跟我们俩有说有笑了?”
傅恒听她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昨天必定有些失礼了,心中悔恨不已。然而又掩饰着道:“是,是,我这人有些怕生。”
绵延忙接口道:“六爷不必担心,四爷吩咐过了,特意把六爷的起居室安排在这偏院里,就是为了让六爷得个清净,免得闲杂人等胡乱打扰。四爷还说,如果六爷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们两个丫头说,我们一定得把六爷伺候地跟在自个家里一样。”
傅恒发了会怔,想起昨日见到的那个耀眼而陌生的宝亲王,心下又是惆怅又是感激,喃喃道:“真是难为四爷想得周到了。”
绿水看了看屋外的阳光,道:“已经快中午了,六爷您一定饿了吧,我去给您准备午饭。”说着便跑了出去。
留下绵延伺候着他换上新衣。傅恒问:“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绵延侧头道:“六爷是说四爷和四福晋么?他们一早进宫面圣去啦,许是要留在宫里与皇上皇后一起吃午饭。”
傅恒“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来,新婚第二日,宝亲王府里人们必定都不比大婚之日清闲,一些该行的礼数还是要行的,一些该准备的祭祀还是得准备。相比之下反倒只落得傅恒一人无事一身轻。
过了晌午,傅恒坐在窗边看书,看得无聊便又开始昏昏欲睡。
恍惚间觉得有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睁开惺忪的睡眼,却看到宝亲王一脸的笑意。
傅恒还在忡怔间,弘历已经开口:“听绿水说你睡到中午才起来,怎么这刚吃过午饭,又睡着了?”
傅恒的脑神经这才把前后因果搭连起来,忙起身道:“宝亲王……”
弘历皱了皱眉:“你叫我什么?”
“宝……”
“看来你是把我昨天跟你说的话全忘了,或是根本没往耳朵里去?”
傅恒尚自迷惑着昨天可曾跟他说了什么,却见弘历霍地站起身,眯着眼睛俯视着他:“真的忘了?”
傅恒就这样仰着头看着他。一瞬间感到眼前这充满威慑性的男子果然变得陌生了。
其实之前总共只见过他两次,两次都是匆匆别过,然而相处却十分惬意愉快。尤其是第二次,二人一起在湖畔散步,一起喝胡同口的豆汁,所谈的话题都是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但是自从昨日见了他,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便立即被拉空了。
其实他何尝喜欢叫他宝亲王?他倒宁愿他仍旧是以前那个与他一起喝豆汁的澹台兄,他宁愿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宁愿只一琴一箫心无旁骛曲意相通。
弘历见他发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着恼,渐渐熄了怒气,坐回他身边,低声道:“既然你忘了,我就再说一遍罢。我叫弘历,别人都叫我四爷,但是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可不要再叫宝亲王那么分生。”
“叫……名字?”
“对,叫我弘历。”弘历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就等他乖乖开口。
那目光盯得他浑身不自在,话未出口脸先红了。他把头偏了偏,低低叫了一声:“弘历。”
弘历满足地笑了起来:“这才对嘛,其实弘历和澹台宝没什么区别,只是换了个名字而已。你以前如何对我,今后还是如何对我……哦对了,现在我已经是你的姐夫了,更应该亲上加亲,人前你可以叫我‘姐夫’或者‘四爷’,私下里在一起的时候,就叫弘历吧,听着也舒服。”
傅恒点了点头,听他说得轻松,一颗心也跟着轻松起来。
弘历取过他手中的书看了看,道:“你也看《资治通鉴》?”
“父亲生前一直指望我走为官之路,只怪我当初生性懒惰,总让父亲失望。现在父亲不在了,仔细想想我也该继承父亲的遗愿,总不能寄人篱下厚着脸皮做米虫……”
弘历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还真跟你姐姐想到一块去了。”
“我姐姐?”
弘历点头道:“今天面圣回来的时候,你姐姐还跟我提到你,说好歹给你个差事做做,免得白养活你。她还怕说不通你,不料你自己也有这样心思了,你姐姐知道了还不知有多高兴。”
他说着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踱步,沉吟道:“你以前没怎么接触过政事,这样吧,我先请皇上封你个蓝翎侍卫,先从基础做起。跟在我身边多走动走动,熟悉一下各种事务,以后再另做打算,你看如何?”
傅恒不料弘历如此爽快,忙道:“多谢四爷。”见弘历脸色一沉,忙又改口:“多谢……弘历。”
第6章
弘历下了早朝,来到自己停轿的地方,便瞧见傅恒正把身子绷得笔直站在那里等候。
穿上侍卫服的傅恒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少了一丝弱柔之气,多了些许英挺之气,弘历怎么看怎么觉得爽眼,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时节早上露水重,第一次上任就在外头站了几个小时,没冻着吧?”
傅恒笑了笑,不答反问:“四爷对每一个下属都这么关照吗?”
弘历看了看左右的轿夫,装模做样轻咳一声,道:“回府吧。”
一回到了亲王府,弘历便叫傅恒跟着进了屋,一边换下朝服,一边道:“今日可真是憋闷,那几个不知死活的老臣又提到了夺嫡旧案,惹得皇上不高兴。其实这已经是死案了,现在提有什么用?除非……除非皇上突然转了性子……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傅恒不太明白他所指何事,问道:“什么夺嫡旧案?”
“父皇当初取得帝位是经过一场腥风血雨的,这个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傅恒点了点头。
弘历继续道:“那一次的涉及面十分广,阿其那和塞思黑只是典型,另外还有允褆、允礽、允祉、允锇、允题及其子孙亲属,甚至许多旧朝老臣也都被牵连其中,如阿灵阿父子、揆叙、鄂伦岱、苏努父子等,这些有的是被间接牵连的,现在想想实在冤枉。其实如果是我,我也觉得事隔多年也该为他们平反了,但是依照皇上的脾气,还不是时候,那些往枪口上撞的老臣,实在是不善于动脑筋找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