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问道:“依你之见,什么时候提才是时机?”
弘历苦笑了一下,摆了摆手道:“恐怕在父皇有生之年都……”他说着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你可知我这次进宫,见到了什么?”
傅恒摇了摇头。
弘历道:“道士,一大群的牛鼻子道士!”弘历似有些气愤,道:“我一向认为父皇廉正清明,励精图治,可父皇毕竟还是老了呀,身体一虚弱起来,便开始相信那些牛鬼蛇神!”
傅恒小声道:“听说皇后她老人家也信佛……”
“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皇后她毕竟是妇人之仁,为天下苍生祈福那无可厚非,但是父皇是一国之君,他所需要做的是治理朝政,而不是去相信什么炉火修炼的妖邪之说!哼,若换作我,早把那些牛鼻子道士一个个赶出宫活埋了!”
傅恒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捂了弘历的嘴低声道:“小心祸从口出啊!”
弘历平息了一下怒气,也察觉自己过于大意了。当今皇上以严治闻名,历年有不少起文字狱就是因为用词不当而酿成了灭门大祸,就算是贵如皇子,也有弘时这个前车之鉴,他说话行事应当更加小心才是。
弘历朝傅恒笑了笑,道:“也是,有什么我也得忍着。好在有你从旁提醒。”
傅恒微微一笑,习惯性地略低了低头,原本皱成“川”字型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虽然笑意未及双唇,但眼里,眉梢尽透着明媚之色,看得弘历不由地呆了。
傅恒正奇怪弘历怎么许久不说一字,一抬头,便接触到弘历注视着他的炽热目光,他尚未能搞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目光,传达着怎样的情绪,然而心脏已经“扑通扑通”地跳开了。
正当傅恒发怔的同时,弘历已经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心,喃喃道:“就这样,该多好。我爱看你笑,可是你为什么总是郁眉不展,就连笑起来也总不尽兴,为什么呢?”
就在弘历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眉心的一瞬间,傅恒浑身一个战栗,仿佛有一阵响雷在耳边炸开。他疾步后退,惊惶地看着弘历。
弘历原也并无他意,却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一收心,也觉得自己有些越矩了,有些尴尬地垂下手,顾左右而言他:“我……我的便服呢?那几个随侍的丫头都到哪里去了?我的便服呢?”
傅恒见他语无伦次,自己反倒心神稍定,道:“那个……刚才您进门的时候说要和我商量事情,自己把她们都支走了。”傅恒原本是想替那几个丫头解释,不料一提到“商量事情”几个字,反射性地想起了刚才尴尬的一幕,反倒又窘得自己满脸通红。
弘历见他这个样子,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发现其实在傅恒面前,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如此尴尬的,因为总有个人比他更窘迫更不知所措。有了这一层认知,弘历反倒心下释怀,不再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他对傅恒招招手道:“你过来,帮我着衣。”
傅恒一怔:“什么?”
弘历理直气壮地道:“我把丫头都支走了,自然是轮到你来帮我着衣了。这褂子就是扣子多,扣完了前面的还要扣两边的,真是麻烦!”
傅恒见他发着牢骚,也就不敢迟疑,老老实实地上前帮他扣好两侧的扣子。
弘历居高临下看着他认真扣着纽扣的侧脸,问道:“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做吗?”
傅恒点了点头:“只要您让我做的不是坏事。”
弘历饶有兴趣地问:“那么何为好事,何为坏事?”
“造福于百姓,无愧于我心的便是好事。”
弘历笑道:“你的心思过于简单了,身在官场之中,只有该做与不该做,必须做与可做可不做,而没有好坏之分。你懂吗?”
傅恒抬起头,有些懵懂地看着他。
弘历道:“你涉足官场不久,也许现在跟你说这个你也理解不了,以后自会体会个中深意。”他话锋一转,又问:“假如按照你的标准,明知是一件坏事,但是我命令你做,你还会做吗?”
傅恒似乎的确是被他难倒了,皱着眉想了又想,反复地思考,愣是答不出一个字来。
弘历见他的双眉都快纠结在一起了,叹了一口气道:“罢罢,这个问题当我没问。”他转了个身,似乎又心有不甘,指着傅恒道:“你这人怎么就这么死脑筋,我问这个问题,你就不会变着法儿讨我欢心么?”
傅恒眨巴着眼睛非常认真地问:“如何……讨欢心?”
弘历一噎,瞪了他半晌,最后还是踢开门出去了。
第7章
雍正帝驾崩。
弘历刚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无异于晴天霹雳。大半夜的他便全身素缟地赶往宫内,去见父皇最后一面。
自他走后,宝亲王府陷入了一片混乱,好在福晋富察氏总算是经历过家丧的人,在办理丧事方面毕竟有了点经验,一阵惊慌之后立即稳住了场面,花了大半个上午终于将府邸的一切布置停当,静候弘历的消息。
然而奇怪的是弘历这一去便是一整天,也没有个信儿。
富察氏纵使再坚强,也忍不住要开始胡思乱想了。她一个人坐不住,便跑到偏院傅恒的房里找傅恒说话。
傅恒知道姐姐是过于担心导致心绪不宁,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担心不焦急,但是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尽量安抚姐姐。
富察氏握着傅恒的手道:“这先皇刚驾崩,生前也没有立储,到底下一位主子是谁也不知道,四爷以前跟着先皇办事,做足了黑脸人,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一旦让仇家得了势,四爷还不得凶多吉少啊……”
然而傅恒却不这么想,关于传位的事情,弘历以前就与他商讨过。雍正帝虽有十个儿子,但真正在世的却只有四个,前些年弘时为谋太子之位而被赐死,弘昼贪玩成性不成气候,最小的皇子尚在襁褓之中,所以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弘历了。
然而这毕竟还只是猜测,在一切尚未成为事实之前,他只能闭口不提,以免招徕祸患。
傅恒正在绞尽脑汁安慰富察氏,却听前厅有人来报,大内总管王普宣旨来了。
这王普傅恒曾经见过一次,当时是跟在弘历身边专管宫内差事的老太监。如今一跃成为了大内总管,可想而知——
傅恒松了一口气,眉心一展,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弘历在次日正式登基称帝,年号为“乾隆”,册封福晋富察氏为皇后,随驾移居后宫。原宝亲王府内一应家舍仆众除了几个贴身的跟进了宫去,其他的依旧留在原职。
傅恒虽是皇后的弟弟,但终究是个外戚,没有跟进宫去的道理,所以不管姐姐如何不舍,他仍旧得留在府内。所以现在看来,整个宝亲王府反倒是傅恒一人主事了。
乾隆忙着办国丧,忙着为先帝定谥号庙号,再加上新登基之后接踵而来的一些遗留案件,忙得焦头烂额。
这一日乾隆看完一整刀的奏折,心绪疲惫烦乱,闭目往龙椅背上一靠,悠长地叹了口气。
一旁随侍的王普见机问道:“主子乏了吧?这些日子皇上每日在上书房披阅奏章到三更,五更时分便又起身,就算是再下等的奴才也撑不住啊,更何况是皇上的龙体。奴才去叫御膳房做点燕窝,给皇上补补身子。”
乾隆摆了摆手:“我没胃口。”他沉默了一阵,又道,“不知怎的,突然想念起以前在胡同口喝的豆汁了。那时候有傅恒陪着,无拘无束,有说有笑,真是令人难忘。”
王普道:“那么命人通知傅恒一声,让他带些豆汁过来给主子解馋?”
乾隆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个老奴才!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难道他们也大半夜不睡专等着为朕做豆汁?”他说着自顾自地感叹:“以前没坐上龙椅的时候,不知有多渴望坐在这上头的滋味。如今当真坐上来了,才短短几日,便已经品出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有的时候心里烦闷了,想找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啊……”
王普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眼珠子一转,道:“主子要是觉得寂寞了,想找个人说说话还不容易?明儿个把傅恒调入大内值勤不就得了?”
乾隆一听,马上从龙椅上直起身子,脸上大放异彩:“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傅恒原本便是蓝翎侍卫,要换到宫里来值勤还不容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王普笑道:“皇上日理万机,这些小事儿,应当是我们做奴才的来操心。”
乾隆指着他道:“你,快去传旨,让傅恒天一亮便进宫来复命。”
王普觑着眼道:“现在?主子您不是说这大半夜的……”
“啧,还跟我学起舌来了。要脑袋不要?”
“着。”王普憋着笑退了出去。
乾隆一觉睡醒,只觉身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他睁大眼睛仔细一瞧,见是傅恒,正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他醒来。
乾隆坐起身来,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接到圣旨的时候就赶过来了,那时候您已经睡了。”
“你一直等到现在?”
“王普说您直到三更才睡,所以我没敢吵醒您。”
“我不是说了让你天亮进宫的么?你干什么半夜跑来?”
“因为您半夜让王普传旨,我以为有什么急事……”
“所以见我睡觉就在旁边站了一整夜?”
“是。”
“你这蠢……”乾隆指着他“驴”字刚要骂出口,突然顿住,又硬生生咽了下去。说到底也是自己发神经半夜传旨,怪不得傅恒。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平心静气地道:“我命你进宫来的原因,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了,王普都说了。他还说您想喝豆汁,所以顺便也给您带过来了。”他说着指了指一旁桌子上的那碗包好的豆汁。
乾隆下床坐到桌边,伸手探了探,微微还有些余热。他笑了起来,一边打开来舀着汤匙喝,一边道:“你也站了大半夜了,就在这里睡一下吧。”
“这里?”傅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是这里是您的上书房……”
“有什么关系?”乾隆不以为然地道,“反正白天也没有人进来打扰。我一会就要上朝去了,你在这里先休息一会,等我下完早朝回来,再跟你说说进宫之后的一切事宜。”
“可、可是,睡在这里……这龙榻……”傅恒仍旧犹豫不决。
乾隆一瞪眼:“要不睡床上,要不就在地上凑合,你自己看着办吧。”
傅恒一双眼睛果真往地上瞧去,似是考虑在哪里打地铺比较合适。
乾隆气得一口豆汁差点喷出来:“你敢睡地上试试?等我回来,若是看见你睡在地上,我……我就让你每晚都睡地上陪寝!”
第8章
“啪!”一份奏折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扎扎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王普正站在一旁兀自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儿,被突如其来的响声震了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往地上一瞧,心里便猜到乾隆又是为哪个臣子的折子生气了。
他抬眼瞧了瞧乾隆,果然腾着一脸黑气,依他对这位主子的了解,这个时候,识相的最好不要往火上浇任何东西,否则都会溅自己一身。
但是这样僵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眼珠子一转,立即有了主意,蹑手蹑脚往门口移去,脑袋往外一探,正与在门外值勤的傅恒打了个照面。王普撇了撇脸示意他进来。
傅恒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也只得乖乖进去。一进门就看到甩在地上的那份奏折,他抬头看了看乾隆,似是明白了什么。他俯下身去,拾起奏折,便要往书桌上送。
乾隆见傅恒进来,平息了一下怒气,道:“你先看看那里面写了什么。”
傅恒依言打开,“是本密奏?”他默默看了一遍,皱了皱眉,仍旧将视线投向乾隆。
乾隆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朕就收到密报,说江西巡抚常安在回京途中,船过仲家浅闸口,在不应放闸之时,下令开闸,闸官大多畏惧他的威势,不敢过问。所以朕传旨质问常安,他竟然还多方掩饰,企图蒙混过关。朕只好降旨总河白钟山,令他根据实情上奏。结果我看到了什么?常安在地方上经常依仗势力横行霸道,诸如违例下令强行放船都还是小事了,其他的罪行简直是罄竹难书!”
傅恒小心翼翼地将奏折归回原位,道:“那么……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常安?”
乾隆抚了抚眉,道:“现在朕烦恼的还不是如何处置他的问题。要处置他很容易,证据确凿,该怎么罚就怎么罚。问题是,常安还只是个典型,在他之后,还会冒出许许多多个常安,朕就在想,如何才能做到杀一儆百,杜绝这种现象。”
傅恒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但是突然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侍卫,这种政事还轮不到他插嘴的份,于是又闭了口。
乾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向傅恒发牢骚只是在为难他,他看了看一旁的王普,道:“王普,朕饿了。”
王普立即会意,道:“那么请主子稍候,奴才这就去御膳房弄些点心来。”
待王普退出去之后,乾隆恢复了常态,道:“傅恒,陪我出去走走吧,呆在这里太闷了。”
傅恒这才意识到,乾隆支走王普只是为了能好好地用平语跟他说话。听他语气转得快,忍不住悄悄莞尔一笑。
乾隆踏出上书房,抬头看见一轮皎月悬挂当空,旁边还溜着几丝薄云,将月亮遮掩得朦朦胧胧,如梦似幻。他轻轻叹了一声:“只可惜如此美景却没有良好的心情去体会啊……”
傅恒道:“想必您现在烦恼的已经不是常安一个人的案子了吧。”
乾隆蓦地转头,有些惊诧地看着他:“你知道?”
“我只是瞎猜。您刚登基,千万头绪一时难以理清,像常安这种小案似乎还用不着让你这样费心。你只是借此发泄心中的不满而已。”
乾隆长久地注视着他,突然嗤地一笑:“傅恒啊傅恒,别看你平日里呆头呆脑的,有的时候心眼还挺亮。那么你倒说说,我到底在为何事烦恼?”
“这个……我就不敢胡乱猜测了……”
乾隆也不多追问,兀自叹了口气,道:“圣祖皇帝生性仁慈,治世宽厚,只是暮年时期吏治有些懈怠。先帝主政历来严猛,勤奋治国,匡正时弊,整顿吏治,贪污受贿等风气大有改善,但是也因为治世过严,导致一些弊病隐而不发,潜伏着很多危机。所以我认为,应当将圣祖与先帝两位的治世风格折中一下,充分发挥中庸之道,不可过宽,不可过严,或者说,皇帝主宽,而王公众臣以严辅之,相得益彰。只是这样的精神却未能很好地传达下去,我一宽,下面就跟着放纵,才会出现像常安那样的案例。”
傅恒道:“万事不能操之过急。为政的精神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而众臣们要摸清皇上的心思也非易事,就连我这个经常跟在您身边的人,也时常猜不透彻,更何况是那些每日早朝才能得见的甚至是连面也见不着的官吏呢?”
乾隆想了想,自嘲地笑了笑:“也许的确是我太过心急了。我一心想要开创一个乾隆盛世,却忽略了时间上的可行性。多亏了你提醒我。”
傅恒只是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乾隆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多少有些豁然开朗了。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下,突然就想听你吹箫……”
傅恒从怀中掏出玉箫道:“既然您想听,我现在便可为您吹奏一曲。”
乾隆大是惊讶:“怎么,你早就料到我想听箫?”
傅恒摇了摇头,道:“我倒是没那未卜先知的本事,只是自从进宫之后,可以携带的物品不多,这箫是必定寸步不离身的。”
乾隆抚掌道:“那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了。你就吹那首《净秋空》给我听吧。”
傅恒迟疑了一下:“那曲子过悲,于这样的景致之下……”
“我只爱听你自己谱的那首曲子。我让你吹你便吹,哪来那么多的忌讳?”
傅恒笑了笑,便将箫贴于唇下,缓缓吹奏。
曲到一半,他忽然瞥见乾隆微微仰着脸,一手掩面,指间隐约有泪痕。
他蓦然心惊,箫音一顿,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但是很快他镇定了下来——有些事情,又岂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真正宽慰得了的?只是弘历强捺心绪安抚自己罢了。更多的时候,为人臣子若要善解君意,只需保持缄默就可以了。于是他压抑下心中的不安,继续将曲子吹完。
一曲奏毕,乾隆的情绪也稍稍沉淀了些,缓缓道:“刚才只是回忆起先帝在世时的一些教诲。先帝前半生几乎都在腥风血雨中度过,为了争夺帝位,不惜与兄弟手足反目成仇。许多人都认为先帝为人过于残暴,但是只有我知道,先帝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得到过精神上的超脱与安慰,即使去世之后,也依旧要背负谋父、逼母、弑兄、屠弟、杀子这些恶名。但是先帝在遗诏中,却希望诸臣从此之后能各秉忠良、屏除恩怨,辅佐新帝成一代之令主。留此遗愿,其言也哀,其心也诚。我知道有许多人背地里议论我,一一将先帝时期的冤假错案进行翻案,是对先帝的大不敬,但是他们又哪里知道,只有我才最能了解先帝心中的隐痛,我这么做,才是慰藉先帝的在天之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