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如漆低声解释:"这密道本就是为全城人避难准备的,这里基本就是城内所有人了。也有的人不愿离开家乡,就留在了城里。你们要走,也只能从这里。"
望着潮水般的人流,他忽然朗声道:"澜音,开启密道。"
大殿中央本绘着一个龙形图标,可容数十人齐站。此时,这块图标正整个,缓慢地下陷,露出下方巨大的空洞。
冷傲的青衣女子双手交叠身前,静静立在密道口。
沐清流走过她身边时,问:"你不走吗?"
"不了,"谰音笑了笑,摇头,又转向皇遗月,"月公子若有一日回到白眉谷,请代谰音向师尊请示。便说,谰音幸不辱命。"
颔首示意,皇遗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沐清流对这女子心有好感,正待多问几句,却被身旁的人强硬地拉开。置在身后,立刻,本来女子所在的位置,全被一袭白衣代替。
沐清流哑然。这人今日怎么......这么怪?
皇遗月却不理。随即,牵着沐清流,头也不回地融入滚滚人流,两人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蓝如漆走到她身边,笑容痞痞。"你家月公子可走了,还不快追?出了这破城,找人可不容易。"
澜音对他从来没过好脸色,冷冷道:"公子还是快快离去吧,朝廷铁骑不可小窥,惊了公子可不好。"
"我也想,"他无所谓地答到,"可是,一次走这么多人,道塌了怎么办?本公子可只好留到下一班才走。"
已然千人,其实,何妨再多一人。
已是个玩物丧志典范的纨绔公子,何妨......何妨再任性一些?
澜音惊讶地看着他。忽然,泪如雨下。
◇ ◇ ◇ ◇ ◇
"......连三师伯也不走吗?"
"他不会走的。"
人流若比如水,此时定然是惊涛骇浪。两人不象其他人那么急着逃命,仅仅是悠悠荡荡不紧不慢地走。所以,外型上还是个十五岁少年的沐清流被挤得东倒西歪。
最后,皇遗月不得不将他揽在身侧。
沐清流双手扒着皇遗月的手臂,顺势靠在他肩头。闲闲地观望起风景。
......离前面那个人的距离也不过一指头远。连那人头巾有几条皱痕,都数得一清二楚。人们的表情都多少带着慌乱。偏偏那些拉扯着整个家庭的,负担较重的,脸上都多带了分坚定。
那是一种可以给人温暖的表情。如同身边这个人一般。
他忽然打趣道:"爹,你看我们现在象不象个普通人一样,城难当头,便一起跑了就是。"
问出这句话时。他突然有种错觉,四周的吵杂全被抽离,只剩一人的影象。白衣,发是乌黑,轮廓美丽,眸美如明月冷如雪。是这样美好的一个身影。
但,似乎不仅如此......那人还应是,那样温柔。
心底有什么东西渐渐明朗。
城难当头,便一起跑了就是......
原来如此。答案如此简单。
无论是山遥水阔,悠闲于世外之间。还是处居市井,于大难日为逃生奔走。原来都是一样的生活。无论身边这个人是否叫作皇遗月,抑或换了个名、换了张脸。原来,都是没什么分别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能是他?
只是......不知天上的月,懂不懂人间的情感?再者,血缘,这个锁链,会是永远的深渊。即使他不曾在意,又怎知那人心中是否乐意?......一般日呢,应该是不会吧。
皇遗月对他千般好,只因为......是唯一的亲人。也许还因为,是爱人唯一留下的凭证。
想到后一种,心中一阵隐痛。
但他终究是沐清流。换作沐清流来想这事,他会有这样一个想法--怎样的身份,留在他身边不就好,根本是无所谓的。
抬头,迎上那人探询的目光微笑,眉目清雅如水。
--我会争取。但能不能得到,是你来决定。
"你怎么了?"看着眼前的人笑容忽然变得有分诡异,皇遗月疑惑地问。
"没......大师伯是母亲的哥哥吗?那你和母亲岂不是从小就认识?"
一瞬间,沐清流以为自己从皇遗月的眼里看到某种意味深长的笑意。没来得及细想,却听他淡淡答道:"她与戴九阙师承不同,自然不在白眉谷。只是以前的确是见过几次面。"
"后来?"见过几次面,可以是一见钟情,还可以是再见倾情。
然而沐清流表现得并不急噪。活人比死人有更多的时间。
"后来?"尾音上扬,十足的困惑。
显然,沐清流真正关心的问题是没问出来。但若要他继续追问,他又实在开不了口。一时有些许懊恼。
然而,在他垂头沮丧之时,当然看不见,那个以那样迷茫语气的语气反问的的人,嘴角却含着,九分淡然一分促狭的笑容。虽然若不是细心观察,便根本看不到。
"清流,你觉得然后是怎样的?"
"嗯?"沐清流为这意料之外的问题而愕然,左右斟酌了一番,只有从侧面回答道:"想必是极其相爱的吧?"
"为什么?"
隔了许久许久,皇遗月忽然轻声问到。依然是清越美妙的声音,怎地......带着隐忍的不平静?也似乎......恼怒?
沐清流无言以对。并且,更弄不明白,原本轻轻搭在腰上的手,为什么现在要勒得他生疼。
全是这些古怪问题的缘故吗?
话虽如此,仍然仔细思考那个"为什么"......脑中忽然闪过那时的画面:雪霁天晴,一片披上素妆的白桦林中,美丽如冷月的白衣男子,抬手轻柔地拂开墓碑上的残雪。
"你真的对母亲......很不错。"好吧,其实他可以承认,自以为尚好的肚量,其实连一把死人骨头都容不下。
抿唇静默片刻,皇遗月忽然低头淡淡一笑。薄唇化为一个优美的弧度。而美丽摄人的双眸,一瞬之间,化冰为水。
全部知觉尽数没顶在那般笑颜里。
皇遗月的容貌本就算世间罕见,四周人群里也总有人有意无意向这边瞟上几眼。这下,更呆了一片。沐清流原先还暗道,那些无非庸人。
但他最后也没清高得成。
"很会忽略自己。" 那微笑的男子似乎连声音都带上温柔的错觉。将人又往怀里带了带,而另一只手,自上而下,一下下地抚摩那一头黑亮的发丝。
人不是顶美,也说不出哪里出众......然而,却有这么个人,唯一能相处得来。便是这一条,就盖过百种风流。
"......你说,什么?"沐清流全然听不见那时他说了些什么,只见嘴唇开合,却是无声。
或者说,属于他的时间,似乎已停止了转动。仿佛所有神智都随着那笑容而飞散于九重天外。当然,也可能只不过因为是心中的人。眼中色相,便丰满起来。
皇遗月一言不发地等沐清流回过神,目光专注而深沉。好似在一心一意地期待。
可是沐清流一直沉默着。
"还是听不明白么?"
沐清流也才稍稍缓过神,听到这无头无尾的问题,脸上神情更为茫然。
见他如此,皇遗月风轻云淡地转过头去。平静地说:"我可以理解。那么以后再说也无妨。"
仿佛微风过境,那丝美丽却短暂的笑容,如同从未出现,转瞬即逝,成为一场空梦。
仿佛大地骤裂,心里瞬间出现的缺口,却飞快地再度合起,再没有机会让人一窥究竟。
机不可失,时不待来,当是如此。
--人无完人。总有人,总是聪明绝顶、玲珑剔透,却在某些方面一片空白。真的,可以理解。
沐清流却完全不能理解。狐疑地盯着人瞧。果然有些不一样了。
今日受了伤,听戴九阙的口气,似乎还不容乐观。那时留下什么后遗症......?
然而,下面如何追问,再起什么话题,旁敲侧击。皇遗月却都只不过"恩"了一声,再什么都不肯说。
在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时。前面的人群忽然骚动了起来,人流一股脑地向前涌,争先恐后。人群极密集,不知何故,任何人都只能止在皇遗月身周一人之远外。
这种不安显然是有原因的。
前方开始有了光亮。
时逢城难,好不容易逃生。又在地底怀着揣揣不安的心跋涉于黑暗中近一个时辰,只怕早已涌上了恐慌之心吧?也难怪这群人如此激动。
便是沐清流,看到那光芒,也不自禁地欣喜。
又开始好奇。在一片混乱中,以不大的声音询问身旁的人:"这是走到哪里来了?"
"一百里,郊外。"
听皇遗月答得这么顺畅,沐清流略微惊讶。
他为何对青城的密道这么熟悉?显而易见,事关青城存亡的这密道不应该是再隐秘不过的吗?
"本来楼里的人应该是在这里接应的。"
"现在?"他竟然早知道要利用密道离开青城了......连接应居然都打点妥帖。
"现在?"皇遗月漠然地重复一次,声音如秋风一般轻,"现在......活着的,大概也跑不远了吧......"
沐清流为那话里的冷意心惊。
心中不停打鼓。这之间终于由着人挤出密道口。
出口设置在一片荒地,乱石枯草。这景象却忽然激起此起彼伏欢呼声与呜咽声,那种劫后余生的感情非一言能尽。竟让巨大的狂喜与悲哀共同并存!
皇遗月在这之间悄然将沐清流拉向另外一边。不见怎么动,脚下几番更替也略了几丈远。众声渐远。
此时。沐清流终于深刻地理解皇遗月那句话--活着的,大概也跑不远了吧。
这场上哪里还叫比斗?根本已成屠杀!却很显然,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皇遗月只不过站了片刻,场面便静止下来。还活着的黑衣人们与死去的服饰全然一致,十几个人站成一排,居然全是死尸一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又有一地真死尸做陪衬,渗人得很。唯一一个抢眼的,是一身红衣体态玲珑的美丽女子,笑得慵懒却媚惑,风姿倾倒众生。
"楼主,今儿可真累死人。也都怪平日把这群畜生训得太好,这次可算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女子慢条斯理地说到,一边漫不经心地理着自己如云秀发。
"完成了?"皇遗月淡淡问。
"可不是,重天那小子果然有心要反。接应您的人刚一到便窝里斗起来。全如楼主吩咐,就算最后活着回来那几个,也必是反贼,其中居然九成是重天的人。这么轻易就想得楼主信任,当我们都瞎眼的吗?"女子十成十的轻蔑,甚是不以为意,"只可惜......杀掉的应该还有无辜的,不过......"话到这里,展颜一笑。
剩下的话谁都明白。不过......放过一个,不如错杀一个。
"重梦!"皇遗月难得地高声呵斥,瞬间散出的冷意几乎能吓得人倒退三步。
女子亦不禁顿了顿,却又巧笑倩兮。"楼主拼死拼活也要去接的人来了?那我不说就是。重梦也只是以为,公子看起来这么镇定,显然是无所谓了。"
听到话题扯上自己,沐清流抬头朝着女子笑了笑。余光似乎捕捉到,皇遗月轻飘飘瞥来的那一眼。立刻心领神会。
其实他本不必担心。
不是见不得血光才一言不发......只不过,开始替他担心现在的内忧外患。
沐清流恍惚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态,正如:嫁鸡逐鸡飞......
难道他真的永远摆脱不了为旁人操闲心这工作了!?以前是枫,现在变成皇遗月。尽管......别人也许用不到他来关心。
内忧外患又怎么?看皇遗月分明应付得如鱼得水。
"清流......?清流?"
"恩?"正自怨自艾,忽然听见那人迭声呼唤。也不知叫了几次,最后连声音里都是满满的不确定。于是,赶紧应声,尽力将声音降至最低柔,免得有人又当他心怀不满不高兴了。
"你跟我去重影楼吗?"皇遗月半垂下眸,略长的发丝缕缕垂下,遮住眼眸。看不清神色如何,平静无波的声音也让人无从断定。
沐清流莞尔:"你想让我去浪迹天涯?"
"我可以送你去找红忆。"
"是吗?"沐清流已稍有怒气,只觉脸上硬撑着的笑容几乎要块块碎裂,却只能以更平静的声音来掩饰,"可是师父说,他早嫌我碍眼了。"
皇遗月,皇遗月......无论你是否是关心我,才质疑自己当初来接我的决定。却真的是,第一个逼我这么死皮赖脸的人......难道不知,请神容易送神难?
皇遗月似有所觉,点点头,目光移向红衣女子:"重梦,车。"若是对着旁的人,话是都说的毫不客气。
仿佛从不懂得什么是询问。
重梦定定地凝望着两人,微微怔忡,惑人美眸里蕴涵丝丝困惑茫然。
"重梦。"
她这才回魂,堆起一脸无辜的笑。道:"车?以前哪里用过这东西,这才忘了楼主嘱咐......"话仅能说到这里,便被那发出无声警告的利眸制止。
立即对着一群傻站着的下属颐气指使:"你们,来个人,把车驾过来!"
......
车不怎么起眼,里面坐着却着实舒心。只布了张软榻,其宽大却足够一人横卧有余。被褥也是备好的。白色缎面,绣着蟠螭纹,手感滑润如水,显然非凡品。
皇遗月竟也跃上车,似乎有意同坐。
手刚欲掀开帘子,忽然半侧过身,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我记得,楼里似乎至今还压着一个上上级任务?"
重梦沉思片刻,忽然顿悟,笑道:"楼主好记性,莫非......"
"总压着也不是办法,早办了吧。三倍价钱,黄字号全出。"
"哈!"女子掩口轻笑,眸却越来越亮,近似兴奋,"三倍价钱?楼中最近确实手头紧着,这样,把重天的黄字号全派出去,他也不敢说什么。而且,为了区区一小部分势力,他也不至于就这么被逼急了光明正大摊牌。"
"不到那时候。"皇遗月已一屈身,闪进车厢,挥手拂落帘子。声音隔着层质地极好的布,显得深沉。
车厢外,女子随性往御座一倒,懒懒地接口:"恩。现在对上他,两相争斗难免大伤元气。时间久了,有脑的也都该看出来,到底谁坐得稳这椅子。呵,可怜重天,现在还以为自己是瞒天过海......那么,不妨趁着这点,再多剪下他几根羽毛。"
重梦有一双柔软美丽的手,也是一双可以轻巧夺命的手。所以,这女子驾起车来,干脆利落,英姿飒爽。
马车起步之时,由于过猛的冲力。沐清流一不留意,直接扑在了刚进车厢的皇遗月身上。后者顺势揽着人,坐在软榻上。不见有松开人的自觉。
怀抱很温暖,人还是个美人。艳福比天齐。可是,沐清流半个身子扑在他身上,半个身子却感受着马车不停的颠簸,姿势扭曲,有苦难言。
"不舒服?"
头顶上传来那人低低的声音,团团气息喷在头顶,温润温暖。想抬头却不能。发心上抵着一个人的下颌,还细细摩挲着。"......先放开我吧......"
话音未落,皇遗月却向后倒去,仰卧于一榻厚厚的被褥中。手没有松开过,自然变成了沐清流整个躺在他怀里。